小冰河時代,秋日的清晨已有一些寒意,一連兩日沒有要到飯的朱鼐穿,從一處茅草堆里爬出來,緊了緊身上單薄破爛的衣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哈~
“奶奶的,天氣越來越冷了,這日子越來越難熬了!他娘的,得想個辦法,要不就餓死凍死了!……”
看了看已經能看到的哈氣,朱鼐穿一邊走一邊嘟囔著,沒走幾步就泄了氣,肚子已經跟他叫起了屈。
餓的實在發慌的朱鼐穿再也不敢浪費力氣咒罵,撓了撓雞窩頭,認真想了想,就拄著打狗棍,佝僂著腰朝著城中的一處客棧走去。
……
噗~噗~
食足了夜草的馬兒打著噴氣在王青云一行人的牽引下走出了客棧大門,早就在客棧外等候多時的朱鼐穿眼前一亮:成敗在此一舉了!
事關今日的肚皮大業,餓的已經有些虛脫的朱鼐穿,提起所剩不多的能量,一個健步向前一沖,噗通跪倒在領頭之人面前:
“大爺,大爺,行行好吧,大爺……”
見去路被攔住,李青山沒好氣的揮手驅趕道:“去~去~去~大爺沒飯給你!”
“大爺長命百歲、財源廣進、日進斗金……”
朱鼐穿由不死心的攔在李青山面前說著吉祥話,沒有絲毫要知難而退的意思。
他這一阻塞,原本還有序向前的隊伍不得不停下腳步。
大清早的就有要飯的出來要飯,王青云覺得很是稀奇,從隊尾走到隊前:
“你這乞丐咋不守規矩啊?不知道乞丐不吃早飯嗎?”
“大爺,餓啊!”
本以為是勤奮的乞丐呢,原來是餓急眼了!
聽朱鼐穿如此說,王青云頓時沒了興趣,從腰包掏出幾枚銅錢,扔到地上:
“拿去買吃食吧。”
朱鼐穿臉上一喜,陪上笑臉:“多謝大爺。”
麻利的撿起地上的銅錢,識趣的退到路旁,朱鼐穿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銅錢,輕輕掂了掂,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隨即就開始浮想聯翩。
剛騎到馬兒身上,正欲打馬而走的王青云,習慣性的掃視了一眼左右,朱鼐穿的表情也落入了王青云的眼中。
這種生活中再正常不過的小事,王青云也沒有放在心上,馬兒走出去十幾步了,王青云才反應過來:這表情好他么熟悉啊!
忍不住又回頭看去,那叫花子還在浮想聯翩,舉手投足之間,頗有一種運籌帷幄的氣勢。
王青云眼前一亮,隨即恍然大悟:
這不大明白嘛!
雖說自他以后,南陽人的名號就成了貶義詞,但好歹也是有點本事的人。
眼前這位叫花子有沒有那點小聰明,真不好說。
不過嘛!
零零后上將、冀州上將也是威名赫赫!
擱到后世也算是人才,當不了將軍,班排長怎么也得綽綽有余吧!
……
心思百轉之間,王青云本著有棗沒棗打三桿子的原則:
吁!吁!
叫停馬兒,回首對朱鼐穿喊道:
“?!花子!我正缺人手呢,想不想跟我走,飯管飽!”
“啊?啊!……真管飽?”
原本還沉浸在幻想中的朱鼐穿,被王青云喊醒,先是疑惑,后是驚喜,緊接著有些難以置信!
“真管飽,騙你干啥?你走不走?要走就跟上,我還要趕路呢。”
丟下一句話,王青云輕輕一拍馬脖子:呿~呿~
馬兒得到命令又邁起了小碎步,嘎登嘎登的去追趕自己的伙伴們了。
呆愣了數息功夫,朱鼐穿眼中精光爆射,渾身力量暴漲,拔腿就向著王青云離去的方向追去。
……
大部分時候,人是不如牲口的,初時朱鼐穿憑借猛然爆發的荷爾蒙激素,還能勉強追逐著王青云的馬屁股趕路。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能量消耗殆盡之后,體力就有些不支了。
每當他跟不上隊伍,停下來的時候,王青云總是停下馬兒,扔給他一個餅子,讓他補充一些體力。
一路遛狗一般,等到達雁門關的時候,吃了王青云一小半午飯的朱鼐穿,依然還吊在王青云的隊伍后邊。
讓李青山先去和守將交涉,王青云牽著馬兒,在關口前靜靜的等待著。
不大功夫,被溜了一路的朱鼐穿也趕了上來,他虛弱的身體再也扛不住了,直接往王青云面前一躺,就呼呼的喘起了粗氣。
哈嗤兒~哈嗤兒~哈嗤兒~
看著躺在地上猶如死狗一般,呼哧呼哧的朱鼐穿,王青云嘴角微翹,眉毛彎彎:
都說想當將軍的士兵才是好士兵,這想吃飽飯的叫花子也是好花子啊!
眼前這位,怎么也能勉強算是零零后班長了吧?
……
等朱鼐穿喘勻了氣,王青云上前把他拽起來,拍著他的肩膀:
“不錯,以后一日三餐,頓頓管飽!”
一聽一日三餐,朱鼐穿露出大牙:“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擺了擺手,王青云制止了朱鼐穿感謝的話語,接著問道:“今年多大了!”
“二十!”
“哪……”
“師兄,只有一個劉姓千戶在,還去巡視關防去了,得等一會才能過來。”
王青云戶口還沒有查完,就被返回來的李青山打斷了話頭,回頭瞅了一眼李青山,王青云隨口戲謔道:
“這是好事啊!咱們這錦衣衛欺負小嘍啰豈不是更信手拈來啊!嘿嘿!”
李青山撓了撓頭,隨即漏出大牙:“師兄你又想干啥?”
“一會再說!”
王青云隨口回了一句,轉頭又要和朱鼐穿交談,卻見朱鼐穿正在左顧右盼,臉上明顯有一絲慌亂,心下好奇,隨口問道:
“你瞅啥?”
“沒~沒~沒瞅啥!看景呢!”
見朱鼐穿支支吾吾,王青云心頭一動:這貨有故事啊!
本著貓戲老鼠的心態,王青云臉色一變:
“你叫什么?”
“朱~祝狗子!”
“哪人啊?”
“額~峨口的!”
“你是逃戶還是逃丁?”
“逃戶!”
“家里還有人沒有?”
“沒了!”
“臉怎么白了?”
“啊?啊!這個……”
初時朱鼐穿還能強裝鎮定的回答,忽然被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朱鼐穿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原本就心虛的他,腿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了起來。
這一切都盡收眼底,王青云神色了然,伸手拍了拍朱鼐穿的肩膀:“不錯!我很滿意!”
……
“大人~大人~小的雁門關左千戶劉俊良見駕來遲,望大人海涵。”
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匆匆而來的劉千戶,王青云雙手附后:
“劉千戶,很不錯啊,咱家走了嫩多關口,像你這樣恪盡職守的守備官,還是第一次見!”
見王青云神色玩味,劉千戶小心翼翼的回道:“回大人,都是小的職責所在,份內之事,份內之事。”
見這劉千戶頗有老鼠偷米時遇見了貓的架勢,王青云故意板起臉:“我且問你,你的上司和同僚都去哪里了?”
“這個……這個……”
見劉千戶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合適的理由,王青云心下了然,半開玩笑似的說道:
“不會是走私去了吧?是去大同還是宣大?說出來與本大人參謀參謀,看看你們能掙多少錢?”
一聽此話,劉千戶神色微變,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真他娘的倒霉,為何自己就抓了那留守簽了,眼下這該如何是好?
眼珠極速轉動了幾下,劉千戶硬著頭皮小心翼翼的說道:“大人……”
“唉~”揮手打斷劉千戶的話頭,王青云自顧自的說道:
“劉千戶,下邊的事本千戶都門清,你也不必作何解釋。本千戶很理解下邊的難處,但是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如此明目張膽,確實有些過了。”
劉千戶聞聽此言,當即臉色一喜,暗道:
還以為是什么鐵面無私的上差呢,原來也不過是個一丘之貉,好在眼前這雜毛小子城府不深,要不有的苦頭吃了!
一會賣些慘,少出一點是一點!
心中有了計較,劉千戶瞬間戲精上身,眼含熱淚,嘴唇微微顫抖:
“多謝大人體諒我等下屬,我等也知道此事確實有些過了,然朝廷的糧餉積欠已久,我等要為國鎮守關隘,就得吃飽肚子,是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大人!
看在我等守關辛苦的份上,此間之事還望大人高抬貴手啊!”
面對如此熟悉的戲碼,王青云頗覺好笑,真他么是蛇鼠一窩啊!
本著做戲做全套的原則,王青云板著臉說道:
“劉千戶,此事本官自有分寸,本官需要先巡視過關防再做打算,你且前面帶路。”
終究是肉戲太過赤裸,技差一籌的劉千戶,瞬間菊花一緊,先是呆愣一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大人請!”
……
裝模作樣的做了一番詢問,又一通領導關愛下屬的耳提命面,要了一份關防地圖,給朱鼐穿弄了一身行頭和一匹馬。
王青云才以還有公務在身為由,謝絕了劉千戶的宴請和護送,帶著一眾手下,離開雁門關向西而去。
一路走走看看,臨近天黑,在一個叫吳家窯的村子,王青云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向這里的里正借了一處院子,當做今日的臨時落腳點。
分配了一下房間,給眾人各自安排了一下任務,王青云乘眾人被支開的間隙,借著馬兒的遮擋,對正在從馬上拿行李的李青山低聲說道:
“晚上別睡死了,聽著點動靜,今天剛收的那個乞丐有古怪,晚上可能要跑!”
李青山聞言臉色一變,低聲問道:“師兄的意思是?”
“先別打草驚蛇,晚上逮住了再好好審問!”
“好!”
……
手上動作不停,快速的與李青山做了一下分工,倆人若無其事的扛著行李,各自回屋忙碌去了。
由于近一年來的刻意訓練,王青云一伙人動作十分麻利,只用了多半個時辰,就已經食用過晚飯,躺到了床鋪之上。
因還要早起訓練,半大小子們只是閑聊一會,就扛不住困意,紛紛進入夢鄉。
聽著此起彼伏的鼾聲,朱鼐穿苦苦等到月上中天,才悄悄爬起身,穿上衣服,躡手躡腳的向屋外走去。
吱兒~吖兒~
輕輕拉開一條門縫,向院子里觀察了一下,又回頭看了看屋里人的動靜,確定沒人醒來,朱鼐穿提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輕手輕腳的拉開屋門,正準備抬腳往出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朱鼐穿又躡手躡腳的走回炕頭,輕輕的抱起王青云今天剛給他要來的被子。
這才躡手躡腳的離開屋子,輕輕的打開院門,邁步走出院子。
回首向院子里望了望,朱鼐穿眼中滿是惋惜:“唉~”
所有的情緒,最終只化作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朱鼐穿尋了一個方向,身影就在月色下越來越模糊。
……
“師兄,這貨只帶走了那張被子,別的沒拿。”
“拿不拿都無所謂,他逃不出咱手掌心,你左邊,我右邊,等到了村口咱倆再抓他!”
“唉~”
早有防備的王青云和李青山倆人在院子里低聲交流了兩句,也打開院門飛馳而去。
只用了不到兩柱香功夫,王青云和李青山就在村口的一處山洼處,對朱鼐穿完成了包抄。
從一塊石頭后邊往出一跳,攔住朱鼐穿的去路,王青云雙手抱胸,似笑非笑的問道:
“狗子啊?你這是要去哪啊?”
“啊!”
朱鼐穿被嚇得驚呼了一聲,呆愣一下,轉身就要跑!
李青山閃身跳出,攔住朱鼐穿的退路,學著王青云的樣子,玩味的問了一句:“你要往哪跑啊?”
見沒了逃跑的希望,朱鼐穿悻悻的放下剛剛抬起的腿,回頭對王青云苦笑道:
“大人,小的著實無福消受您的恩情,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告而別,實在是恕罪。”
不似奸細的做派,這年頭還能拒絕吃皇糧機會的,恐怕也就八八的羔子了!
恩~
還得再摸摸底才能放心!
摸著下巴琢磨一下,王青云語氣頗為玩味:
“我這錦衣衛,怎么說也是天子親軍啊,你個臭叫花子居然還嫌棄,看來來頭不簡單啊!”
此話一出,朱鼐穿心頭一顫,雙腿不由自主的就軟了下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人,小的也是有苦難言啊,求您放過小的吧!小的給您磕頭,給您磕頭……”
還挺能屈能伸!
王青云眼睛微微一瞇,冷聲說道:
“且把你的小把戲收起來吧,我這人不吃這套!你要不想吃苦頭,就老老實實交代!”
“大人,小的……小的就一要飯的……”
見朱鼐穿吞吞吐吐半天,都不肯說,王青云不耐煩道:“廢話真多!”
錚兒~
抽出腰刀,伸手在刀身上輕輕撫摸著,王青云自顧自道:
“咱大明有一種刑法,叫千刀萬剮,聽說厲害的劊子手能割幾千刀,我沒見過,很想試一試!
要不拿你試試?”
月朗星稀之下,被兇名赫赫的錦衣衛,拿著反射著月光的寒冷腰刀,進行刑法威脅!
朱鼐穿覺得自己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
“大人,小的說還不行嗎?”
刷~刷~刷~
朱鼐穿一語說完,本想等王青云出個下文,再做對應回答,確沒想到王青云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居然挽起了刀花!
不由臉色大變,開始竹筒倒豆子:
“大人,大人!小的乃太祖爺十三子代王朱桂之云孫(八世孫),叫朱鼐穿,半個月前剛從大同逃到代州!
小的餓了兩天了,今日遇見大人,本以為能有個奔頭,奈何大人是錦衣衛,小的的身份不允許小的跟隨大人,小的怕哪天暴露了身份,就要掉腦袋!
小的只想找一個地方,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生活,大人,求您就放過小的吧!放過小的吧……”
看著趴在地上不斷磕頭的朱鼐穿,王青云頗為唏噓,普通皇族混到寧可給人磕頭,也不愿意當宗室的份上,他老朱家也是蝎子拉粑粑,獨一份啊!
這朱鼐穿到底經歷了啥?
看來很值得研究研究!
把腰刀歸鞘,王青云蹲下身,露出慈祥的微笑:
“行了,別磕頭了,地上怪涼的,你且起來吧!”
見王青云松口,朱鼐穿如蒙大赦,忙開口感謝: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嘴上說著感謝的話,朱鼐穿撈起被子就要腳底抹油!
“我可沒說讓你走!”
剛剛邁出的腳疆在半空,笑容凝固在臉上,朱鼐穿呆愣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說道:
“大人,您吩咐!”
“宗室有俸祿可領,就算生活再差,怎么也比小民強吧,你為何不愿意當了?”
朱鼐穿苦澀一笑:
“大人,個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也啊!”
伸手拉住朱鼐穿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塊石頭上坐下,王青云開口道:“宗室的事情咱也知道個大概,你且慢慢道來,咱有的是時間!”
狐疑的看了王青云一眼,朱鼐穿撓了撓頭,心里不免泛起嘀咕:
“這是何故?咱該如何說呢?要不要實話實說?說完了咱還能活不?……”
見朱鼐穿良久都沒有開口,王青云抬手在他的肩膀拍了拍:
“天下間的事情都有脈絡可循,今日之果,皆是昨日之因,既然敢做,又為何不敢說呢?
你的命運現在掌握在我手里,該要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間啊!”
看著老神在在的王青云,朱鼐穿很想開口痛罵一番,卻又不敢,只得在心中腹誹:
“知道還他娘的問?狗官!你他娘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俺……”
雖然采用了一下精神勝利法,愉悅了一下心情,但是一點也改變不了現實,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心知說謊躲不過,只能賭王青云的人品,朱鼐穿恨透了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卻又無可奈何,舔了舔嘴唇,老老實實的交代起自家的老底:
“大人,俺家這一脈的經歷可畏是一言難盡啊!
唉~
俺家前幾代都是老幺,這幺房的幺房的幺房,可不是那么好當的!
按理說老幺本應該能多得長輩一些厚愛,可族產就那么多,哪里能爭得過那些大房?
向來是被針對的軟柿子啊!
能得點殘羹剩飯就已經是各房心慈手軟了!
哪里還敢炸刺?
這兩三代人傳下來啊,俺家這一脈就只能靠俸祿過活了!
初時日子倒還湊合,可從弘治爺開始,這俸祿也有些趕不上茬了!
官府經常拖欠不說,王府還經常克扣,就這也認了,少點就少點吧!
可后來連繼承宗號都得賄賂銀子才能拿到!
到嘉靖爺時,被層層克扣的俸祿,更指望不上了,眼看著勒緊褲腰帶,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俺曾祖他們幾個兄弟一合計。
走私的買賣王府干的風生水起,俺們碰都不能碰,也就沒本的買賣王府還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必須要交三成所得。
雖說刀口舔血,可起初日子著實好過不少,也積攢了一些家業。
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偶爾折損一個半個的是家常便飯,等到了俺祖父那輩,俺們這一脈就只剩下5口男丁了!
三十年前俺祖父他們在關外遭了埋伏,只有斷后的叔祖跑的快,撿了半條命回來,可也沒活多久,不到半年就咽了氣!
唉~
本就人丁凋零,這下更好了,只留下俺爹一根獨苗苗!
俺爹那會年齡小,守不住祖輩拿命換來的那點可憐的家業,被同宗奪去了大半,就這也得打掉牙往肚里咽。
好不容易挨到成年,所剩不多的家業也見了底,俺爹用最后的銀錢換了俺娘,然后就開始了全家挨餓的日子!
再不敢去打草,俺爹只能混吃混喝,結果餓死了俺倆哥哥!
俺爹這才痛定思痛,拉下臉來去找活計,本想做個賬房先生啥的,結果因為好多人都知道是宗親,想隱姓埋名都做不到!
沒法只得喬裝打扮一番,裝作普通小民去扛包拉車。
可從小就沒干過活,俺爹哪里受得了這個,沒干幾天就受不了了!
體力活干不動,正當的寫寫算算也沒法干,俺爹只好頂著個宗親的名頭,厚著臉皮去給人當紅白喜事的管事。
有錢人家看不起俺們這些破落宗親,根本就去不了,只能在平頭小民家兜兜轉轉,好歹還能混一口飽飯。
可天不遂人愿,就連這么一個活計也沒長久幾天,同宗同族的那些同樣過不下去的叔伯兄弟們,看俺爹能混口飯,也有樣學樣。
這下這口飯也難吃了起來,起初那幾年還能勉強過,等俺四五歲的時候,就有些難以為繼了。
到八九歲的時候,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可當時俺正是長個的時候,衣服總是短,俺娘東找一點布,西找一點布,給俺補了又補,衣服還是不夠穿。
那會俺爹總是念叨著,要耐穿一些,耐穿一些,穿著穿著俺就川兒變成穿兒了。
后來朝廷加征了遼餉,日子更難熬了,一年到頭見不到半點俸祿,紅白喜事也接不到幾個,俺爹不得不把底線再往下放放,拿上破碗當街要起了飯。
要著要著,全家都上了街,這一要就是好幾年,要的娘餓死,爹也餓死!
上個月……上個月……
王府的左史要蓋房子,強占了俺的宅子,俺連個住處也沒了!
如今冬天這般冷,俺不想凍死街頭,所以一咬牙就逃了出來!”
……
看著眼中閃爍著晶瑩淚光的朱鼐穿,王青云知道這基本是實話實說了,就算還有所隱瞞也是無足輕重了。
站起身,背著手,來回踱步了一會,王青云抬頭望著天邊明月,心思飄遠:
前世曾經仔細拜讀過黃宇嘉的碩士論文《明代宗室問題之研究》,相比于其他明朝宗室資料的表述來說,非常的客觀。
更見過曾經改為衛生院的代王產業遺址,結合明朝的一些資料,代王這一脈比想象中還特立獨行,居然仍有宗室淪落至此!
有明一朝的這個畸形宗藩制度,內部之間的斗爭和妥協,要遠遠比大宅門還要激烈的多!
在有限的資源之下,大宗吃小宗,小宗吃絕戶,絕戶爛街頭,那真正是骨肉相殘,吃人不吐骨頭!
資源!制度!人性!人心!
都是可以左右的,那冥冥之中的天命如此之簡單,華夏還是經歷了數個朝代,這天命游戲果然不是那么好玩的!
以后的路還是得小心再小心啊!
……
胡思亂想一番,王青云回首對朱鼐穿笑道:
“你還算識相,咱對你的事可以視而不見。”
忐忑等待半晌,終于等來了好結果,朱鼐穿喜出望外,跪倒在地: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好了,好了!起來吧!”
制止了朱鼐穿的跪謝,王青云在身上摸索一番,發現沒有帶銀子,就對李青山說道:
“師弟,你帶銀子沒有?”
李青山同樣在身上摸索一番,兩手一攤:“沒有!”
見都沒帶銀子,王青云眼睛咕嚕一轉,瞬間就把魚餌大法改為太公釣法:
“鼐穿啊,咱還有幾分疑惑,且問你幾問,你要是如實回答了,咱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
剛剛因為銀子二字被掉成翹嘴,朱鼐穿很是狗腿子的賠笑道:
“大人您但問無妨,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見朱鼐穿宛如旺財一般,要不是沒長尾巴,否則指定能給搖上兩下,王青云嘿嘿一笑:
“就咱大明朝對宗室私離封地的處置,你也是知道的,按理說逃到關外才是上策,你為何不往關外跑啊?”
“俺曾祖、祖父他們以前和那些外逃的同宗們有聯系,他們過的比關內強不了多少,隨時都有性命之優,眼下這年景,俺怕是活不過今年冬天,傻子才會去唻!”
“謠傳從嘉靖爺時,咱大明的宗親吃不上飯的時候,就會上書罵皇帝,然后開開心心的去鳳陽吃牢飯,你都吃不上飯了,為何不依此行事啊?”
面對王青云的調侃,朱鼐穿略顯尷尬的撓了撓頭,羞澀的吱嗚道:
“這個!這個!……俺還年輕,還沒睡過女人,還不想絕后!”
“好,有志氣!”
拍了拍朱鼐穿的肩膀,給與了男人的肯定,王青云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郁起來:
“眼看就要入冬了,你這么直愣愣的跑出來,莫非有什么好打算?”
“唉~”
朱鼐穿嘆了口氣,神情低落的說道:
“原本打算今夏就逃的,沒成想俺爹突然就害了病,一時沒走成。
苦熬了幾個月,俺爹終究還是沒挺過去,等俺安葬了爹,就已經是秋天了,也不知怎地,這些年的冬天越來越冷,俺怕凍死,就推遲了一些,打算熬到明年開春再走。
可~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王府的左史又給俺來了這么一出,是以俺不得不提前跑出來。
眼下眼看著要入冬了,俺得找一個地方先過冬,等過了冬,俺就去京城那邊某一份差事。”
聽朱鼐穿如此說,王青云指著他干巴巴的身軀說道:
“你如此消瘦,恐怕是沒人愿意雇你干活,豈不是還要繼續要飯?”
“俺爹活著的時候,已經替俺想好了出路,這些年來,那怕是淪落到要飯的地步了,俺爹也從來沒放松過對俺的教育。
俺不光識文斷字,還能寫會算,俺爹原本打算是帶著俺,找個能過日子的地方,隱姓埋名,他給人教書,俺給人當個賬房啥的。
這不最近一年來,市面上出了好多新玩意,剛開始俺們爺倆還以為是天啟爺搞的。
后來聽那些伙計說,這買賣一多半是他們廠長琢磨的,也就不到一年的功夫啊,又是鐵爐又是農機的,這錢掙得海了去了。
俺爹琢磨著這廠長一年就能弄倆新營生,兩年弄不了四個,三個應該是能弄出來的。
這小半年都過去了,估計再過幾個月就會有其他營生了,等開春俺就去等著,到時候某個差事應該是不難,等安定下來,積攢上幾年,估計就能娶妻生子了。”
……
多么質樸的訴求啊!
可惜你小子不知道,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啊!
你的東主現在都下野了!
王青云無奈得搖了搖頭:“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爹算是有心了。可你有沒有想過計劃趕不上變化啊?”
朱鼐穿撓了撓頭,有些信心不足的說道:“應該……不會吧!就是不成,俺找個差事估計也不算太難。”
“我就是你說的那個廠長,現在我也跟你一樣,偷偷跑了!你啊,怕是只有要飯這一條路嘍!”
朱鼐穿呆愣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的說道:“不……不會吧!”
“這還能有假?眼下朝廷這局面,我要是再不跑,腦袋都有可能搬家,傻子才不跑!
我這一跑,你小子的如意算盤算是白打了,不過嘛,看在咱倆還算有緣的份上,我可以帶著你。
等過幾年風聲過了,我再出山撈錢的時候,隨便給你弄個差事,那還不是手拿把掐?到時候吃香喝辣,那還不是小意思?”
見王青云再次拋出橄欖枝,朱鼐穿稍微猶豫了一下,提出了他最擔憂的問題:
“大人,俺這宗室的身份?”
“放心,這事好辦,回頭我找人給你弄一套新的戶籍不就得了。”
雖然不知道王青云為何無緣無故的對自己好,但是朱鼐穿還是經不住那美好未來的誘惑,重重的點了點頭:
“那俺就先謝過大人了!”
拍了拍朱鼐穿的肩膀,王青云笑呵呵得說道:“走吧,咱回去睡覺。”
“唉”
爽快的應了一聲,懵懵懂懂的朱鼐穿,就上了王青云的賊船。
很多年以后,已經功成名就的朱鼐穿,每每回想起這個讓他內心跌宕起伏的夜晚,都唏噓不已。
人啊果然是個牲口!
釣根蘿卜就能跟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