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延面前，身為西澤島的帝姬，她有無上的身份，搪塞過他易如反掌。于是暮止用了三兩句話將自己的奇怪之處，遮掩了過去。可在云蒼神尊面前，尊卑調(diào)轉(zhuǎn)，一切就沒有那么容易。

她隨子延來到皎云殿，不消三刻，便暴露無疑。

這可真是她西澤島火鳳五萬歲來，最丟臉的一次——她跪于神尊座下，卻沒有背出華澤經(jīng)的第一句。

她心中擂鼓，睫毛微顫，根本不敢抬眸看向神尊。

云蒼面上是一派嚴(yán)肅的神色，轉(zhuǎn)念一想眼下這個難題正是自己攬下的，微微嘆了口氣。

他看了看面前恭敬的小帝姬。

今日，帝姬一身石榴色如火長裙，眉間金底藍(lán)焰火苗花鈿熠熠生輝，耳垂之間亦是同色珠墜。

云蒼愣了一瞬，在他眼中，此時倒影出另一幅完全不同的面龐，那女子也是類似打扮，只是那人永遠(yuǎn)眉目之間，笑意盈盈，活潑跳動，脫兔可愛。

和暮止，完全兩人。

他為自己的這瞬錯認(rèn)，自嘲一笑。他心心念念了五萬年的鳳凰，不是眼前人。

座上的這位神尊，移開了眼神，看了那邊的子延一眼，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遂叫跪著的暮止抬起臉來，“也罷，仙家那些勞什子心經(jīng)道理，道貌岸然。本尊將你忘了四萬五千年，既是師父，便真得教教你。”

暮止擂鼓的心口，突然斷了一拍，她猛地抬頭。

那尊座上的男子，美得如同白玉。于是就這么，她的眼睛對上了他的，一雙眼水波微震，一雙眼沉靜如潭。

云蒼望見這帝姬臉上的狐疑神色，又見她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似乎是在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他看她的眼里有了一點(diǎn)溫度。

暮止卻還是驚詫地看著云蒼，腦子里亂得很——千萬年來，學(xué)仙家理論代表著‘原該如此’。可聽這位神尊的意思，這一切好像不過是空中浮塵——不遵守，也沒什么。

她眼里的驚詫轉(zhuǎn)為了好奇，她對他有了好奇。于是連看他的眼睛都不自覺地瞪大了不少。

“只是。”她又聽到上方傳來的聲音：“你學(xué)了五萬年，再不愿學(xué)也應(yīng)當(dāng)耳濡目染了，你竟一點(diǎn)也沒學(xué)會？”

她嘆口氣。這個秘密不好說：“或許，是暮止在記誦方面，太沒有天賦罷。”

她的聲音落盡，殿內(nèi)卻是死一樣的寂靜。

忽然，她聽到了疾步而來的聲響，抬眸——云蒼正向她疾速走來。

風(fēng)將他的袍衫吹動翻舞，而他的面上出現(xiàn)了一種暮止讀不懂的神色——是三分的疑惑，三分的探究，竟還夾雜著四分的希冀。他突然朝她面前一立，手指點(diǎn)在她的額間。

她的額間溫?zé)幔P直地望進(jìn)他的眼里，見到他那點(diǎn)潭水中，似乎有什么情緒，像絢爛的焰火，在炸開的瞬間消失了。

殿堂清凈，唯有熏香燃著細(xì)細(xì)煙絲。

玄青色長袍的神尊，抬起食指輕點(diǎn)在帝姬那金底藍(lán)焰火苗花鈿上，暮止一動也不敢動，雙眼就這么驚詫地望著神尊。

就這樣過了好久。

一聲輕笑緩緩如斷煙垂落，是那種失望極了的感覺。這最好的焰火，斷了。

暮止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勾動了下的纏絲。她張皇地看著云蒼神尊。

神尊的表情是多么得惶然失落。

可他……失落什么呢？

她咳嗽了聲，終究是打破了平靜。

云蒼朝她揮揮手，又對子延道：“本尊現(xiàn)下有些乏了，送帝姬回朝汐樓罷。”

子延過來行禮，與帝姬站在一處：“是，尊上。”

等這二仙走后，皎云殿內(nèi)，云蒼神尊抬手一揮，空中便出現(xiàn)了一副古舊的女子畫像，畫上之人眉眼含笑，身著一身黑色長裙，腰間系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一枚火紅色的鳳凰結(jié)，垂在她的右邊腰側(cè)。

這位神尊沖著這幅畫，自嘲笑笑，覺得自己荒誕極了：當(dāng)初已然灰飛煙滅，神識殘念四海無存的她，怎會是方才殿下那個什么道理也背不住，卻逞能硬撐的小姑娘。

他在極寒冷峪中閉關(guān)靜心四萬五千年，想不到，還是忘不了。

是啊，如何能忘得了。

若忘得了，他也不會在四萬五千后，執(zhí)念地出來，想要再尋一下，哪怕將這四海八荒翻了個遍。

倏然，空中古畫被一種巨大的力量牽扯出去，急速往不知何處而去。云蒼面上立時凜，飛將出去。

·

暮止從皎月殿出來，一臉喪氣。

想來，在紫云殿，即使她理論功法倒數(shù)第一，但有別的方面拿第一。夫子也將她看作很好的苗子，處處幫她說話。這面子上委實(shí)沒受什么傷害。但如今一來上云天，被神尊實(shí)打?qū)嵉靥搅松褡R，知道她滿腦子沒有書本知識，只有偷玩打鬧的回憶。真是臊死了。

暮止也沒臉面跟子延說話，自顧自低頭看著腳下的路。

倏然，一只小小的帶著紫色火苗圖騰的紙鳶飛入她的手中。

她眉頭一皺，馬上意識到歲容出事了。

離別前，她給歲容做了許多傳信的紙鳶，歲容那個不著調(diào)的還瞎說：“你在上云天，哪怕邀你出來玩也是登天之難。我看這紙鳶，除非小爺我出了什么事，否則傳了也是白傳。”

暮止拿著這紙鳶，心中想到歲容那廝不至于這么烏鴉嘴，她抱著這最后一絲僥幸的心理飛快打開紙鳶，只在眨眼間，只有她一人被吸入了紙鳶中。

過了好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于一個陌生的森林之中，而火狐歲容渾身都是蛇形傷口，躺在草叢之間，已然奄奄一息。

她正欲碰觸歲容。

“且慢。”忽地一道熟悉的聲響從身后傳來，暮止扭頭去看，只見云蒼神尊手中握著一副什么字畫樣的東西，匆匆而來。

他道：“幻境之中，實(shí)相虛生，虛相實(shí)生，虛虛實(shí)實(shí)，你眼中所見的未必真是你認(rèn)識的人，不能亂碰。”

暮止臉上的神色依然焦急，她算是聽懂了云蒼神尊的意思——這個陌生的大森林乃是一個幻境，眼前的火狐歲容未必真是歲容。

“設(shè)若是真的，我的朋友傷成如此，不及時救治恐怕性命堪憂。師尊，你可有法子，助我迅速堪別。”

“又或者，一切皆是幻境，我又怎知眼前的師尊是不是真的師尊。”她退開一大段距離，手中結(jié)出印來，攔在她與云蒼之間。

云蒼望她一眼，心中甚是寬慰。

云蒼速道：“你倒也知道舉一反三，尚未辱沒鳳凰極智的聲譽(yù)。”他頓了下，別有用心地試探道：“不知你身為西澤島神鳳，可會凝神聚法，制作鳳凰結(jié)。”

鳳凰一結(jié)，乃是用心頭之血凝化而成，有堪破世間真假之用。但不是每一只鳳凰都能成功做成鳳凰結(jié)，神結(jié)一現(xiàn)必是要機(jī)緣、神力與天賦。

暮止自然聽過鳳凰結(jié)，可她祖母都未曾做過一只，她蹲下身子，一邊做出要碰觸歲容的手勢，一邊仰頭看向云蒼：“師尊，這萬萬年來可有鳳凰做成過一只鳳凰結(jié)，若有但可一試，可我的祖母都說過……”

“有。”

假亦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暮止看著眼前有著云蒼神尊面容的男人，又看看歲容受傷的樣子，她有些手足無措。

睫羽撲閃，她側(cè)眼看了下身后的歲容，歲容的呼吸越發(fā)淡了……

眼中浮起背水一戰(zhàn)的神色。

暮止選擇將手指凝在花鈿之上，豎著向下一畫，額間立刻神光漾漾。花鈿之處破開一個口子，血凝成珠，帶著氤氳的紅紫光線飛落到暮止的心口，心上衣裳洞開一個小口，左胸之上由血珠撞開一縫隙，心頭之血交融而成。

細(xì)密的汗水自女子的額頭不斷滑落。

她雙眸緊閉，眉頭緊皺，倏然，豆大的一滴汗珠砸在青翠的草尖之上。火紅的光芒如同蓮開，層層綻放，光芒之中，有著一顆如同吊墜的中國結(jié)樣的裝飾，那結(jié)的每一條絲線都閃著金底藍(lán)焰的光芒。

這是一個金底藍(lán)焰的鳳凰結(jié)。

唯有真心待人者，才能有機(jī)緣做出鳳凰結(jié)。不過是朋友關(guān)系，這個帝姬竟然如此真心。

云蒼呆立在那里，開始思索如何進(jìn)一步試探。

此刻，鳳凰結(jié)現(xiàn)，萬物甄明。層層光芒褪去，草地上躺著的儼然是一只皮毛火紅的狐貍。

是歲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