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表層的真理:當代經濟學與社會(財之道叢書)作者名: 梁捷本章字數: 5133字更新時間: 2024-05-21 17:00:27
第03講 如何研究經濟政策
宏觀經濟學是不是很難懂?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如今的宏觀經濟學的論文里充滿了數學,借用一位極有名的宏觀經濟學家的話,如今的宏觀經濟學論文通常遵循“嚴格的、類似俳句一樣的規則”。
當聽到“經濟學”三個字的時候,人們腦海里的第一反應多半是宏觀經濟學。人們要是想問“黃金價格會如何波動”“最近是不是應該換美元”“房價或者豬肉價格會發生什么變化”等問題,普遍都會去問經濟學家。
當然,很多經濟學家愿意侃侃而談,甚至上電視接受采訪,對未來的股市、房價做出評論。但是,他們是如何根據現有的信息和自己的知識做出未來預測的?這一點,絕大多數讀者并不關心。
其實,這多半是一點江湖訣。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某件事情未來會怎么樣,那么經濟學家自然也知道,其中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如果沒有人知道未來會怎樣,那么經濟學家肯定也不知道。如果經濟學家對自己的理論能預測未來深信不疑,他們就應該像物理學家一樣,把理論拿出來,經受證偽性檢驗。同時,經濟學家也應該依據理論去投資,用自己的投資回報來證明這些理論的有效性。
經濟學家迪爾德麗·N. 麥克洛斯基(Deirdre N. McCloskey)嘲笑說:“在電視上評論房價的經濟學家中,看來并沒有什么人憑借這些知識讓自己成為地產大亨。所以,經濟學家既然沒有那么富裕,也就沒有那么聰明。”
“先知”還是“神棍”
在面對大眾時,宏觀經濟學家有意無意地使用了大量的修辭術,比如“中國的貨幣供應量在去年有所增加,生產力有所提升,從而在過去30年的經濟周期里達到了頂峰”。這樣的敘述,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
可是問題在于,貨幣供應量與生產力有什么關系?生產力與經濟周期又有什么關系?敘述者就像一個講故事的人,精心剪裁相互映襯的故事情節,最終讓人們覺得收獲了一個完整全面的景象。
當然,這個故事本身充滿隱喻。生產力是什么?經濟周期是什么?我們并不清楚。無論使用哪種經濟模型進行衡量,我們最終得到的必定是一個不真實存在的東西。英國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最初發明這些概念的目的,只是想通過這些概念來闡釋我們真實生活里發生的變化。我們卻把這些隱喻不假思索地融入故事中,使得故事更加豐富動人。
如今,宏觀經濟學家之間的分歧非常小,并且越來越小,研究者都使用一套“黑話”。但是,這套方法與大眾的分歧越來越大,門檻很高,技術性很強,大眾很難在閑談中討論經濟學。
這種技術性強的科目往往會吸引那些興趣點集中于學科技術層面的人,他們其實對學科本身的研究對象不太感興趣。專業的宏觀經濟學家并不喜歡面對公眾討論宏觀經濟。那些在電視節目中侃侃而談的人,大多不是專業的宏觀經濟學家,他們所討論的內容也與學界內部的發言不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默頓·索洛(Robert Merton Solow)認為:“這樣雖然很不好,但是無法避免。”
那么,這個分歧來自哪里呢?我們要從宏觀經濟學的起源說起。
宏觀經濟學的起源
如果說亞當·斯密于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開創了經濟學這個學科的話,那么到了1890年,英國經濟學家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出版的《經濟學原理》(Principles of Economics)已經基本勾勒出現代微觀經濟學的雛形。當時的經濟學家認為,微觀經濟學足以解釋一切經濟現象。
但是到了1929年,美國經濟大蕭條,當時各種微觀經濟學理論都無法解釋大蕭條,相關的經濟政策也都無效。一些經濟學家開始思考:我們是否有必要發展出一套新的理論,用于解決現實的經濟危機?
凱恩斯在1936年出版了一本書,即《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毫無疑問,這本書是宏觀經濟學的奠基之作。
縱觀整個20世紀30年代,經濟學家首先想到的就是美國大蕭條和《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的出版。可以說,《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是一個參照系,直到今天都無法徹底擺脫。
宏觀經濟學發展演變三階段
在凱恩斯出版《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以前,古典經濟理論信奉的是自由市場。20世紀30年代初,經濟大衰退,社會出現了大量失業現象。按照古典經濟理論,當時的很多經濟學家預測,企業會趁機通過降低工資來吸收失業人員,從而緩解失業。
但事實上,這種情況并沒有出現。背后的原因很復雜:一方面是因為大蕭條期間大量企業倒閉,這些倒閉的企業不可能再吸收失業人員;另一方面,人們的消費能力急劇萎縮,在全家都陷入危機的時刻,必然存在一個“工資下限”來保證全家人的基本生活,人們不可能接受特別低的工資。
大蕭條毫無疑問阻礙了物質需求的滿足。凱恩斯認為,當市場調整特別緩慢或者失靈時,就需要政府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來逆周期地調節經濟,政府不能像古典經濟理論所說的那樣無所作為。
在《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出版后,大批學者跟進研究。在1937年的一場研討會上,牛津大學的約翰·R. 希克斯(John R.Hicks)、羅伊·F. 哈羅德(Roy F. Harrod)等學者分別匯報了他們對《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的理解。他們都重構了古典經濟理論,嘗試將凱恩斯經濟學與古典經濟學相比較、相融合。希克斯做得最好,他跟阿爾文·H. 漢森(Alvin H. Hansen)把凱恩斯的觀點提煉成了一套簡化的聯立方程,將產品市場與貨幣市場這兩個不同市場的結果整合進一個統一的框架,即IS-LM模型。在以后的數十年里,IS-LM模型成為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基石。
到了1939年,荷蘭計量經濟學家簡·丁伯根(Jan Tinbergen)將這些宏觀經濟觀點的理論分析轉換成了定量的經驗分析。丁伯根整理了美國1919—1932年的經濟數據,將其與凱恩斯主義模型的結果相比較。從此以后,各個國家才有了統計整理GDP、失業率、通貨膨脹率的意識。
經過演變發展,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終于變成宏觀經濟學,宏觀經濟學作為經濟學的一門獨立學科才真正地建立起來。
經濟學界“大亂斗”
1947年,保羅·A. 薩繆爾森(Paul A. Samuelson)與威廉·D.諾德豪斯(William D. Nordhaus)合著的《經濟學》(Economics)教科書出版,分成上、下兩冊:上冊是古典經濟理論,命名為“微觀經濟學”;下冊是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命名為“宏觀經濟學”。自此以后,宏觀經濟學與微觀經濟學正式開始分庭抗禮。
從羅斯福總統開始,幾乎每一屆美國總統都是凱恩斯主義的信徒。1965年12月,《時代》(Time)雜志將凱恩斯放在了封面上,甚至加上了被認為是反對凱恩斯主義代表性學者、芝加哥大學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教授的背書:“我們現在都是凱恩斯主義者。”弗里德曼馬上表示抗議。他表示,自己只是含糊地發出一種聲明:“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現在都是凱恩斯主義者;在另一種意義上,沒有人再是凱恩斯主義者。”
這種對凱恩斯主義的追捧一直持續到20世紀70年代,美國經濟再一次陷入停滯。大家突然發現,凱恩斯主義似乎失靈了,照搬20世紀30年代的藥方,用財政政策刺激經濟好像再也沒有效果了。這時候,大家才想起米爾頓·弗里德曼、弗里德里希·馮·哈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等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論述:不能總想著刺激經濟,應該適時住手,讓市場自發地恢復。
20世紀70年代,宏觀經濟學內部發生了一場革命,有人將其稱為“盧卡斯革命”。以芝加哥大學的羅伯特·E. 盧卡斯(Robert E. Lucas)教授為代表的經濟學家,發明了一種新的數學語言,可用于更為精準地構建宏觀經濟學模型。這套語言具有很大的靈活性,可以根據需要在里面隨意添加各種經濟結構。與之相比,IS-LM模型就顯得粗糙了。
“盧卡斯革命”在宏觀經濟學圈內的意義重大,如今每個宏觀經濟學家都必須使用這套分析模型。但是,這場革命在圈外沒有產生多大影響,因為大眾并不關心經濟學家到底用的是什么方法來得到那些結論的。
盧卡斯及其追隨者都是純正的自由主義者,他們的理論可以推導出市場自發達到均衡的結果。所以,他們把自己這一套稱為新古典宏觀經濟學或新古典經濟學。在他們看來,凱恩斯主義經濟學依賴的信條存在根本性缺陷: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只是一些簡單的事實歸納,甚至算不上真正的經濟理論。當然,凱恩斯主義經濟學也并非全無可取之處,當代宏觀經濟學家所面對的任務,就是通過殘骸來進行分類整理的,并決定哪些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內容可以被修正和較好地利用,而哪些應該被丟棄。
“盧卡斯革命”在宏觀經濟學中意義深遠,以至現在我們仍處于這場革命的余波中。
1995年,盧卡斯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家中已有十多人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未來可能還有更多。如今,經濟系學生所研習的教材,基本上都是用新古典經濟學語言書寫的。盧卡斯甚至驕傲地說:“我的學生已經不知道凱恩斯是誰了。”
新古典經濟學與新凱恩斯主義者
“盧卡斯革命”距今已有幾十年,凱恩斯主義是否已被徹底掃除出經濟學教科書了呢?答案是,并沒有。新古典經濟學固然已形成一套邏輯完美、數據嚴密的描繪現實經濟的理論系統,但有一個致命缺陷:它的理論預測結果與真實情形不符。
原先的大量凱恩斯主義者也并沒有坐以待斃。他們在發展自己的經濟學語言,甚至開始借鑒新古典經濟學的方法,為凱恩斯主義構建更精致的理論基礎。他們自稱“新凱恩斯主義者”。他們堅持:宏觀模型必須從現實出發,必須依據現實情況來設定自己的模型。為了接近現實,他們的理論模型始終不如新古典經濟學完美。
現實經濟如此復雜,新古典經濟學如此精妙,兩者卻難以完美契合,這真是“盧卡斯革命”之后經濟學家所面對的最尷尬情形。經濟學畢竟不是哲學,不符合真實情況的經濟學模型不可能獲得大眾的認可。于是,各種意義上的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出現,介于兩者之間,既希望解釋現實,又希望推進理論。
總體而言,新聞記者與政策制定者在思考宏觀經濟問題時,所使用的仍然是那個基本過時了的20世紀70年代前的凱恩斯主義分析框架。當代宏觀經濟學家并沒有將他們的新發現與新認識傳達給政策制定者以及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值得我們反思的方法論問題。早已被宏觀經濟學家拋棄的IS-LM模型,竟然在各種語境下廣泛使用。雖然大家對宏觀經濟學的分析結果常常表示不滿,但似乎并沒有引入最新工具的打算,何況最新工具還不如IS-LM模型好用。
學院里的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家并不是很在乎大眾怎么想。宏觀經濟學家在乎的是,他們在處理各種復雜的現實問題時,使用了一整套內在邏輯一致的處理方法。這套現代宏觀經濟學分析框架可以視作腳手架,由它搭建出的宏觀經濟敘事邏輯,能夠經得起數學與數據的檢驗,能夠保證內在邏輯的一致性。這套分析框架也可以稱為宏觀經濟學者的世界觀。只有接受這種世界觀的讀者,才可以理解宏觀經濟學家的工作。
新古典經濟學與現實困境
近年來,新古典宏觀經濟學突飛猛進,但批評聲不絕于耳。
早在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之后,就有很多人批評經濟學家沒有對這場經濟災難做出預測。但是,幾位新古典宏觀經濟學的領軍人物都對這類批評不屑一顧,因為批評者沒有接受宏觀經濟學家的世界觀。
新古典經濟學理論本身確實不會錯,但問題在于:宏觀經濟學家的工作,應該是盡力構建完美的理論模型,還是回應現實的經濟問題,從而提出針對性的宏觀經濟政策?如果說類似于預測2008年金融危機這樣的工作,并不是宏觀經濟學家應當承擔的工作,那么這應該是誰的工作?經濟學家如果不能運用最新的宏觀經濟工具來預測,那么應該運用什么樣的工具來預測?
2020年,終于又有重量級的經濟學家“開炮”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喬治·A. 阿克洛夫(George A.Akerlof )在《經濟學文獻雜志》(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上發表了《遺漏之罪與經濟學的實踐》(Sins of Omission and the Practice of Economics)一文。
阿克洛夫認為,現代經濟學越來越“硬”,只有理論精致、數據完備的研究才能發表在好的經濟學學刊上。但是,“硬”的研究未必是重要的研究。經濟學家往往在追求“硬”的過程中忽略了“重要性”。
與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相比,新古典經濟學顯然更“硬”。但是,過硬的新古典經濟學并不能預測和解釋2008年金融危機這樣的重要現實問題。阿克洛夫提醒我們:未來的經濟學要在“硬”和“重要性”兩個維度上尋求平衡。不同的學者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我總是會想,如果凱恩斯活到今天,他會是一個怎樣的經濟學者呢?凱恩斯生前就表示過,他不是一個“凱恩斯主義者”。我想,他也不會是一個新古典主義的宏觀經濟學者。很顯然,他是一個追求“重要性”的學者。
結 語
最后,我講一個故事:哈耶克在凱恩斯的晚年見過凱恩斯一面。當時,凱恩斯的各類門徒不斷擴展、形式化他的理論,哈耶克對此表示憂慮,凱恩斯卻不以為然。凱恩斯說:“這些人都是傻瓜。你知道,我的思想在20世紀30年代是非常重要的,那時候壓根沒有通貨膨脹問題。你也可以相信我,哈耶克,我的思想已經過時了。不過,我打算把公共輿論徹底扭轉過來。”
六個星期以后,凱恩斯不幸去世,沒來得及實現這個“公共輿論徹底扭轉過來”的工作。未來,這個輿論會不會扭轉呢?我真不知道,宏觀經濟學也許還需要一次革命,還需要經濟學界的同人共同努力。
參考文獻
[1] 約翰·梅納德·凱恩斯. 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M]. 高鴻業,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2] 米歇爾·德弗洛埃. 宏觀經濟學史[M]. 房譽,李雨紗,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
[3] Akerlof G. Sins of Omission and the Practice of Economics[J].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20,58(2):405–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