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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命,是種痛

  • 漏落生死
  • 徐騫
  • 16107字
  • 2024-06-11 17:15:24

1

如果你不曾和“死”如此接近,

請不要輕易地說出這個字。

你根本不懂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沒有自由,

沒有解脫,

沒有釋然,沒有快樂和痛苦……

它——把你推向興奮的極致點,

有那么一刻你會極端地渴望得到它,

因為它不向你討要理由,

它不在意你的過去,

它讓你從此沒有負擔,

它包裹著你是一種詭秘的愛,

它肯用盡全力,深深地把你包圍,密密地,重重地,一圈圈,一層層,小心仔細地把你收留。

世界莫大,誰肯如此……

凌晨4點44分46秒。

那是謝慕碰到單鴻途的一個星期前,在自己的空間里更新一篇文章,她看著電腦下方的時間,跳到44秒她點擊了發送,系統還是延遲了一些,發上去的時候,顯示的卻是46秒。

她的QQ(即時通信軟件)上沒有幾個人,一個是她母親住的那家精神病院的葉大夫,從來沒在網上說過話;一個是畫室之前的房東,現在已經出國,基本很少登錄;一個是現在和她一起合租的女孩馬燃,是一個模特,即便是24小時在線,也不會停留在她的空間里;唯一會看到她空間的人,或許只有陸少軍了,一個跟她同月同日出生卻比她大了二十八歲的人。

她也從來不在QQ里加陌生人,因為她認為,她沒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尤其是和人。她把她精神世界里殘留的情感,都用筆點點滴滴地畫在麻布上了。

她來深圳已經有些年頭,卻從來都沒有去過海邊。在她的腦海里對海有一種幻想,她怕被打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給她灌輸了這樣一種印象:海可以治療她所有的傷痛。

她本應該馬上就狂奔向大海,像饑餓的人奔向食物。她害怕,害怕沒有了那些傷痛,生活就不再真實。她無法面對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她會不知所措,所以每次生活給她一點點希望,讓她看到快樂的時候,她都努力地把自己拉回到痛苦中,狠狠地把自己折磨,心疼得支離破碎,告訴自己,她不配——她的生活怎么可能有幸福和快樂,那些幸福和快樂只會以更殘忍的方式在她的眼前真實地凋零。

那些和她有交集的人,都將感染到她在這個世界上的不幸。所以她逃避。

逃避,因為她沒有權利傷害任何人。

她甚至沒有權利,在生的時候選擇死。

她沒有期望過愛情,從來沒有,只想等母親或者病好了,或者死去,她也離開這個世界,這里她早就沒有任何牽掛了。

可她偏偏遇上了他,如果她是一把鎖,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密閉的世界里,他就是一把鑰匙,小心翼翼地,旋開那個世界的大門,將她釋放。

在大芬村里很多畫都沒有名字,最多只有一個編號。但謝慕卻給每一幅畫都起了一個名字,甚至那些放在她這里代賣的畫,她都會為它們取一個名字。所有買畫的人也都從來不問畫叫什么名字,因為在那些人心里,它只是一幅畫,要么掛在客廳,要么擺在書房,要么放在某一個角落,要么成了飯店酒店走廊里的一個裝飾,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問起,只是雪白墻上的一個色彩,讓墻不那么突兀,讓空間延續不顯得單調,僅此而已。就像她自己,只是上帝畫卷中的一個色彩,或許是點綴在河道里還沒浮上水面的魚影,淡淡的一點色彩,微不足道。

但有了名字就不再一樣,就像北斗七星,就像太陽、月亮,甚至是座椅、板凳、臺燈和畫紙,有了名字便在這個世界上有了一個位置,這個位置輕也好,重也罷,都是一種分量。有人說起名是一種歸屬,就像夏娃是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亞當管它叫夏娃,那么夏娃從此就歸屬于亞當。

夏娃就是夏娃,亞當就是亞當,既然已經獨立出來又何必彼此記得那份牽連,各自獨立就是一種分離,一種無法回歸的離別。既已離別又何必念念不忘誰歸屬于誰。這多情的留戀,是人類一種何等自私的欲望,占有一切,無論是實際的還是精神世界的霸占欲望。

她討厭這種霸占,討厭到深惡痛絕的地步。所以她給所有的畫起一個名字,就是想讓它們每一個都屬于它們自己,離開畫筆,油墨風干的那一刻她和它們之間就沒有了絲毫聯系,你是你,我是我。

《向往》那幅畫是謝慕半年前完成的一幅作品,當時之所以取名叫《向往》,是因為這個名字和她畫的內容正好背道而馳,而這種相悖的力量正是她內心的一種渴望,所以叫“向往”。

她的靈感來源于一個地方臺的午夜節目,那天馬燃出差,所謂客廳的小小空間,她可以一個人獨占,她坐在木質的椅子上看電視一直到午夜。看電視本應該是有興趣、有目的地看。她不是,她只是把它打開,隨便哪一個臺,只要有節目,不管是什么,她就一動不動地看下去,直到這個臺停止播放,她就換下一個臺。電視沒有安裝有線,所以到午夜的時候很多節目都沒有了,她就一個臺一個臺地換。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地方臺重播很久之前的一個節目,說在一個深山里,發現一個唐代小女孩的墓,墓雖然很簡陋,但是仍然有人盜墓,被盜后墓室進水,小女孩的尸骨被水沖散得到處都是,分散在墓室里的各個角落。

當時節目說的是不是這樣一個內容,現在已經無從回憶,塞到她大腦里的就只有這些信息。也不知道為什么留下的最真切的是在墓室里散落開來的殘缺遺骨。她對這種畫面深深地著迷,便連夜地畫了那幅《向往》。茂密的森林里,隱藏著一條從來就無人問津的路,一條通往她所著迷、向往的所在……

那天,畫被單鴻途拿走的那一刻,謝慕心里忽然開始后悔。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反悔,說這幅畫不賣了,理由都想好了,就說已經有人預訂了,她剛才翻找的時候忘記了;但是他沒有決定要買這幅畫的時候,她的心又是那么強烈地希望有一個人能看一看,只是看一看,買與不買都是無所謂。

他看了她的畫,她的愿望達成了,她的心又在驚慌。像被人窺探了她赤裸的身體一般的驚慌,以至于后來他抓住她的手,說這幅畫他要了,她竟然呆住了,渴望聽他狠狠地評價一下,但卻無力提出這樣的要求。

那幅畫,他什么都沒說就拿走了。她后悔,更多的是為那幅畫:去了一個孤獨的所在,從此掛在墻上沒人欣賞,沒人懂得,沒人分享,只是為了點綴某個虛無的空間;他什么都沒說就拿走那幅畫,讓她茫然了好一會兒,她空空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人已經沒了影蹤,她還沒回過神兒。

“不應該啊,自己只是一個賣畫的,畫賣出去了是一件好事啊!畫是沒有感情的,它只不過是一幅畫而已,一張麻布,一些色彩。就算是人,有了情感,人還分三六九等各自有自己投胎的方向。有人欣賞和沒人欣賞,有人懂得和沒人懂得又能怎樣……”

她反反復復地想了好多,整個人像掉進了一個怪圈里無法自拔,或許因為這是她的畫第一次被人買去,心里激動、忐忑。

那天,她想都沒想,在單鴻途問價錢的時候說了三千元,單鴻途也忘記了討價還價,給了她三千元。

三千元,是多了還是少了呢?像謝慕賣給單鴻途這樣大小的一幅畫,這個價格不多也不少。只是謝慕心里一直感覺自己畫得不夠好,所以她沒有勇氣拿出來,更沒有勇氣要和別人一樣的價錢,她說價,他付了錢,她心里卻惶惶不安。

2

單鴻途從廣州回深圳的那天晚上,謝慕痛經了。她的月經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樣,別人是一個月一次,她是半年一次,所以疼痛的程度可想而知。她整個人蜷縮在厚厚的棉被里,身體里好像有一塊冬天的冰,虛汗從她每一個毛孔細細地涌出來。僅半天的時間,人就消瘦了一圈,晚上的時候,沒吃飯卻不住地干嘔。她躺到了生命的極限,七天沒有吃飯,終于感覺身體里的雪落盡了,冰也融化了。從被子里出來時,天昏地暗,她看得到自己的雙腳,卻無法控制它們;她把手拿到自己的眼前,手也和自己恍如隔世。

謝慕對這種感覺并不陌生,并不是因為她會經常痛經,其實痛經對她來說不過是半年一次,像蛇一生會蛻幾次皮,她每次痛經人也會消瘦一圈。她一直認為,這也是她的一種蛻變,甚至她以此為理由,認為她和她的母親之間沒有一點關系。

按她的理論,分離即是訣別:她和她母親之間也的確從臍帶剪斷的那一刻便沒有了任何關系。只是,人是胎生,不同于那些卵生,她還吃了她幾個月的母乳。所以她更愿意相信,自己這半年一次的痛經是蛇的一次蛻變,這樣彼此之間就連哺育之嫌都撇得干干凈凈。

那天下午,她把自己暴露在三樓的陽臺上,美美地曬了幾個小時的太陽,這溫暖對她來說比飽飽地吃一頓飯來得更直接徹底。

魏兵就在樓下呆呆地看了她幾個小時。

魏兵是謝慕所在小區的保安,他從第一次看到謝慕就專注地暗戀上了這個女孩。雖然她以為自己的生活沒有規律,但是魏兵卻清楚地知道她的時間安排,甚至在她要出門之前,他會提前把自己整理好,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站在小區的門口給她開門。在謝慕的面前,他從來都帶著保安的帽子,低壓著帽檐兒,從來不發出一點兒聲音,讓她永遠都注意不到他。

一次,她卷著幾幅油畫,想從小區的小鐵門出,結果油畫被她抱得太高了,掛到鐵門上生鐵的一個毛刺上,畫卡在那里,她不敢用力去拉,因為怕畫壞掉。她急了,他比她還急。謝慕的個子不高,只有163厘米,但是他的個子也只比謝慕高兩厘米,謝慕伸直了手臂也夠不到,他找來一個小板凳,那一刻謝慕的手指正好在他的鼻尖下面,他聞到一股清冷的味道,他不懂那就是松香水的味道。

他把卡住的畫從生鐵的毛刺上小心地拿下來,她非常感謝他,他更壓低了帽檐兒不說話。她抱著畫,白色的裙子、長長的麻花辮讓他著迷。

謝慕走遠以后,魏兵就跑到保安亭里,用筆在一個小本子上記錄下她出去的時間,這些時間一度讓他感覺自己和這個陌生的女孩如此接近。

3

謝慕的那幅《海邊女孩》的油畫終于完工了,在她用白色的油墨給女孩的裙角補上最后一點白以后,整幅作品就活脫脫地展現在她的面前。經歷長長的月經期以后,又耗盡精力把這幅畫趕制了出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急。這一切仿佛把她整個人都抽空了,無論是血液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她倚在畫室的門欄上,望著頭頂延伸出去的一片天空發呆。她經常發呆,有的時候畫著畫,手里還拿著畫筆,人就呆住了;有的時候走路,走著走著,人也呆住了;有的時候你和她說話,你的話還在空中,發現她的人已經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又呆到哪里去了。那天也是這樣,她看著看著天空,人就莫名地呆住了。

在單鴻途忙亂的生命里,謝慕這個名字像兒時下課后老師在黑板上留下的字跡,早已被涂抹得干干凈凈。他的生活被忽然間牽扯進一個又一個永遠輪回的旋渦之中,工程事故剛剛處理好,他和李海梅便連夜回到深圳,手頭的事情還沒有安排完,他們工程的總承包方又出了問題,說有人侵吞工程款跑了,是否會牽扯到他,還都是一場沒有開始的劫數。

那天下午,他也呆住了,人總是希望自己能在河邊走,在不濕鞋的時候就離開,往往想離開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鞋子早就濕透了,只是自己忙著趕路沒了知覺。

下午從關外的一家工廠回市區的路上,路過布吉的時候,他的心莫名地被牽動了一下,他掉頭把車停靠在咖啡街。他記得那天他就是從這里出發,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那個小油畫室。

人就是這樣,不經意的時候你遇到了,刻意去找的時候卻偏偏尋不著。

那天下午單鴻途感覺自己把大芬村的每一個角落都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就是不見那個叫謝慕的女孩,和那間小小的畫室。他甚至都感覺這種尋找里存在著某種注定的錯覺。

大芬村里不像市區到處充滿著耀眼的霓虹,天色黑了,這里也就黑了,眼前到處可見一條條一人多寬的細長過道,過道的某一處點著燈,那是有人在畫畫。

起初來的時候,也只是偶然這樣一想,現在找不到,自己竟然失望起來。好像曾經打定主意要來這兒,要來這兒找到那個女孩。

單鴻途若有所失地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邊走邊抽。重新回到咖啡廣場,一個人倚靠在自己的車外面。就在他眼前,一個穿白色長裙梳著長長麻花辮的女孩,懷里抱著幾張畫布,身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孩,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從他的面前走過。

他和謝慕之間沒有任何關系,他知道;他不是她的任何人,他也知道;甚至他今天只是偶然間想起她,來找她。但是當她和另一個男人邊說邊走地從他眼前經過的時候,他卻有一種沖動,這種沖動很單純直接,像一個大男孩的魯莽,但他已經不是一個男孩的年齡了。他仍舊抽著煙,靠著車,一動沒動。

和謝慕一起走過的男孩是誰,這件事情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單鴻途的心里竟然有介意。

4

謝慕把吳天帶到她和馬燃合租的房間門口,用鑰匙旋開房門的時候,馬燃正坐在客廳的全身穿衣鏡前,腳搭在沙發上,身上只穿著三角褲和一件胸衣。

“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你難道會認識比我還有錢的?”

“滿世界都知道你爸被抓了,你家玩兒完了,你還來騙我嗎?”

“他被抓.和我有什么關系?”

“吳天,你不要在我這里裝天真。”馬燃用涂唇膏的筆指著吳天,“沒有你爸,你算屁啊!”

謝慕把畫布放到自己的小屋里,轉身要離開,一把被吳天拉住了。

“謝慕,你別走!沒有我爸,我們還算不算朋友?”

在謝慕的心里,吳天一直是一個極其任性蠻橫的人,這種祈求的眼神讓她心慌。

馬燃從穿衣鏡前的高腳凳上下來,一把扯開吳天的手,“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和謝慕有什么關系。”

吳天大喊了一聲,“我現在和你已經沒有關系了!這句話就是問謝慕的!”

謝慕記得剛才和吳天在咖啡廣場走過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好像是那天買她畫的人。她急著走開,去證實。

“我就要聽你說,沒有我爸,我們還算不算朋友?”

“我們和你爸之間沒有關系。”

謝慕不知道她說完這句話離開以后,吳天哭了,他一直自言自語地說,我和你們好從來都沒想過我爸,為什么你們卻念念不忘我爸,我和我爸沒有關系。

謝慕跑到廣場上的時候,單鴻途的車還在,只是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謝慕也不能確信此時停靠在這里的車,是不是剛才單鴻途倚靠的那一輛,她扶著廣場上的一個銅像又發起呆來。

單鴻途就在廣場角落里的咖啡廳,沒見上她一面,他舍不得走,剛才那一面不算數。

“謝慕?”他站在她身后。

她呆呆的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但是她回頭了。

天色黑了,他看不清楚她,尤其她耳角處的胎記,好像忽然間和夜色混雜在一起,深深地沉入夜色,讓她變得完美起來。

“謝慕?”他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用手蓋住她耳角的胎記。

她沒有反抗,靠近他的身體,兩個人抱在一起。

那一夜,他侵入了她的身體,那一夜她的月經還在收尾期,他看到了殘留的血跡,他以為她把自己的初夜給了他,心里下狠地想對她負責。

5

謝慕每次投入一個男人的懷抱,都沒有什么特別復雜的原因,就像她的生活,很多行為都發自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或者是一個很特別的感覺,她也懶得去思考這些理由和感覺到底在她心里意味著什么,是否和她那些傷心的秘密有關。

其實她自己沒有察覺,她堅守的那些秘密,早就把她的身體當成一個皮影在幕后操控著。

這一次她轉身,她把自己放在單鴻途的懷里,理由也很簡單,是因為單鴻途身上的煙昧,那股煙味和她已經死去的繼父身上的煙味一樣濃烈刺鼻,讓她的身體不覺間產生了一種難以自拔的興奮感,可她在他懷里的那一瞬間哭了,卻又不知道為了什么。

單鴻途身上的煙味,也僅僅是這一段時間才如此刺鼻濃烈,是他最近有太多難以自拔的事情讓他的生活失控,再加上她和一個男人在他面前走過的那一瞬間,讓他嫉妒,他抽了好多煙。

第二天,單鴻途離開賓館的時候,謝慕還在夢里。他輕輕地從被子里抽離出自己的身體,但他還有好多眷戀,他把嘴唇放在她耳角處的胎記上吻了一下,看到睡夢中的她眼角正淌著淚。她兩只手交叉地抱在胸前,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正經受著什么可怕的事情,嘴里喃喃地說“不要!救我!不要!救我!”

單鴻途的心,像被人攥住一般的緊縮著,看著她痛苦的表情,他都禁不住地濕了眼角。

“謝慕,謝慕!”他把她從夢中喚醒。

謝慕睜開眼睛,兩大滴眼淚涌了出來,投到他的懷里。

他默默地告訴自己,“不管她曾經發生了什么,現在有我了。”

單鴻途不知道,這一句默默的承諾在未來的不可預測里,面臨著多少無法堅守下去的沉重。

6

單鴻途詢問她的夢,她怎么肯說,那是她所有秘密中的一個。她只是搪塞了一個很粗糙的理由,他也聽出來那個理由很假,但是他沒有深問,她不想說一定有她不想說的理由,他不忍心讓她再傷心。

他撫弄著她的手,在嘴邊輕輕地親吻。他聞到了那股清冷的松香水的味道。他反復地把那只手在自己的鼻子前聞著,他喜歡這個味道。這種類似的清冷刺鼻的味道,他好像從小就有一種特別的偏愛。家里裝修房子的時候,油漆還沒風干,他總要跑進去聞油漆的味道;開學時發了新課本,他要打開來聞油墨的味道;給車加油時,他都要特意下車去聞汽油的味道。今天他又發現了一個新的清冷刺鼻的味道,這個味道竟然出自一個更清冷、更難以琢磨的女孩的指尖上。

“你手上有一股味道。”

“你是說松香水嗎?”

“松香水?”

“調和顏料用的,現在的松香水都沒有味道了。只是我特別喜歡,就買了好多以前的。”

“我也喜歡。”

單鴻途原本打算回公司,但是此刻他決定繼續留在賓館,這樣抱著謝慕待下去。他雖然留意已堅決,但是電話卻一個催著一個地讓他不得不離開。

他臨走的時候,謝慕還并沒有起床的打算,裹著被子躺在那里。

他說要留一個她的電話。她說她很少開手機。

他說過兩天他去找她,她說不用特意去找她。

他說把他的電話留給她,她沒說什么,也沒有記的意思。

她可以忽然間在他懷里,也可以忽然間拒他于千里之外;她可以在他還沒有準備的時候就投到他的懷里哭,也可以在還沒有離開床沿就否認這一切。

他急著要走,還是在沒有她要求和配合的前提下自作多情地說了一句,“我有時間就去找你。”

他走遠了,她也只是在床邊小聲地噓了一口氣。

單鴻途走后沒多久,謝慕的頭疼病又犯了,她每次和一個男人發生關系,醒來不多久就會犯這種極致的頭疼病,她把指甲深深地扎到頭皮的里面都無法分散這種疼痛。她用枕頭把自己的頭用力地壓在床上,壓得她自己幾乎要窒息,幾次她都要接近死亡的邊緣,但是死神還只是遠遠地看著她,不肯伸出手去挽救她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靈魂,她拉扯著自己的頭發猛地往墻上撞去,鮮血從額角處滲出來,整個人昏死過去,也就不知道頭疼了。

7

在地獄的第五殿“叫喚大地獄”里有一個小地獄,叫“誅心小地獄”,是“叫喚大地獄”里最痛苦、行刑最殘忍、最血腥的一個。據說不需要靠近,只是遠遠地就可以聽到此地獄凄慘的叫聲。

所有犯人都會被小鬼用鋒利的尖刀直刺進胸膛最深處,在胸膛上刨開一個大大的口子,伸手進去將犯人的心活生生地從胸膛里取出。所有犯人都是已經死過的鬼魂,不管多疼痛都沒有辦法逃避,只能期待疼痛至昏厥或許是一次解脫。但很快小鬼就會用還魂水將這些昏厥過去的亡靈再次喚醒,清醒時胸膛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心又一次完好無損地長了回去,小鬼就再一次用鋒利的尖刀直刺進犯人胸膛的最深處,在胸膛上再刨開一個大大的口子,和上次一樣大,絲毫不差,然后再把手伸進去,活生生地取出那顆剛剛長上的心,再一次昏死,再一次復活……再再一次昏死,然后是再再一次復活……

周而復始地品嘗著這種永無止境的疼痛,直到犯人的刑期已滿。

對謝慕而言,這人間何嘗不是她的地獄。

她的夢境里一直都在不停地重復著一個曾經真實發生的事情。那天中午,她剛從學校回來,繼父叫她進屋和他一起看電視。她還沒走進屋里,就聽到電視里的女人發出囈語般的叫聲。她站在門口不敢進去,繼父一把拉住她,她拼命掙扎。

桌子上一個小魚缸在繼父揮手打她時撞碎在桌角。魚缸里的水夾雜著破碎的玻璃,從她的臉上滑落下來。一條金魚,冷冷地在她臉上掙扎。床單被整整一魚缸的水浸得溫吞潮濕。她的頭就這樣,死死地被繼父按在那張溫吞潮濕的床單上,不能動彈。她對視著那只脫離水的金魚,此刻它與她一樣躺在這里。它兩個水泡一樣的眼睛像兩個破了小孔的水球,碰撞在一起,隨著它的嘴一張一合地翕動著。身上的鱗片也泛著人生中最燦爛的光,那條魚或許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在水里它怎么能和陽光這樣接近,不和陽光這樣接近,它的鱗片就永遠都不會呈現出那么美麗的色彩,光滑得像一匹精致的綢緞,每一個鱗片的邊緣都鑲嵌著細細的金絲和瑰麗的五彩寶石。

幾分鐘以后,魚的嘴還在繼續一張一合地翕動,只是沒有之前那么用力,好像它正在用死亡證明一個真理——魚的確不能離開水。謝慕的眼前模糊不清,很多人說,人死的時候,眼前是泛起一片黑。而那天,謝慕幾乎已經接近了死的邊緣,她后腦的頭皮被魚缸破碎的玻璃劃開了一個口子,鮮血不住地流,她已經不知道疼痛了,她只清楚地記得,眼前不是黑色,是白色,軟綿綿的白色,像躲進了云里。

這是現實,現實里她只記得繼父把她拉進屋里,她并沒有再看到他,只有那條陽光底下的魚。夢作用于人,本是釋放現實的壓力,或者釋放那些我們潛意識沒有察覺,但是卻傷害到潛意識的東西。而當夢作用在謝慕身上的時候卻發生了扭曲。它不僅沒有變相地將這些壓力釋放,反而是一次次殘酷地重復著這些現實。甚至把自己作為一個第三者,將現實在她眼前重復。起初她認為那個在繼父身體下面,面對著金魚的是她的肉體,第三者是她的靈魂,這兩個角色在無數次地重復過后,對調了位置,她更肯定那個在繼父身體下面,面對著金魚的是她的靈魂,看著這一切的是她的肉體。

肉體和靈魂:一個,無法逃脫的承載;一個,永劫輪回的記憶。她在人世間掉進了地獄。

如果夢境的重復還不足以讓她掉到地獄的深淵,無止境地在現實中的重復,這種重量足可以保證,她無法解脫的疼痛。繼父死后,她發狂地尋找著男人身上她繼父的味道,濃重的汗臭、刺鼻的煙味、煎炸的油煙和剩飯的味道……她重復著和這些男人發生肉體上的關系,然后惡心嘔吐,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即便如此,這些疼痛還是無法彌補她內心中的另一個秘密,另一個不可告人的傷疤。

至此為止,終于可以粗粗地理解,為什么單鴻途的那句承擔會如此沉重了,只是單鴻途還不知道。或許他知道,必須有一個人甘愿下地獄,才能把她從地獄解救出來,所以他出現了。

8

每次把自己深深地壓向地獄,她的靈魂就好像輕松了好多。她就會有那么一段時間的開心,比平時稍微愛說笑。

那天,她坐在畫室的門口,正準備給“大芬”畫一張畫。“大芬”是大芬村的一只流浪狗,土黃的顏色、短短的毛.尾巴處有很多不知名的傷疤。它和謝慕之間有一種默契,每次謝慕想以它作模特的時候,它都會出現,而且會擺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的,好像知道她要拿它來寫生。謝慕每天帶的午飯也會多出來一份給它,它們就約定在咖啡街的銅像下面。“大芬”的名字是謝慕給起的,她認為它是大芬村這一片最優雅的一只狗,它的優雅讓它在公狗中最紳士,在母狗中最高貴,它配得上和大芬村同名。

她剛把需要用的顏料都調制出來,畫筆也準備好,畫布也粘貼好。吳天從遠處走了過來,遠遠地就開始叫謝慕的名字。那天,吳天非常開心,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深黑色的牛仔褲。走到謝慕跟前第一句話就是,“我打車來的。”

謝慕從馬燃那里聽說過吳天的父親,很有錢,家里房產就不知道有多少。吳天自己除了有一輛敞篷的保時捷以外,還有一輛瑪莎拉蒂。就連襪子,他爸都不允許他穿一百塊錢以下的,他家不僅有保姆,還有自己的保安。

“打車,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吳天的驕傲忽然被謝慕打擊了,但他還是高興。“我爸的錢都被查封了,誰也別想再把我和他的錢扯在一起。”

謝慕看著她,忽然間笑了,想起自己那天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呵呵,對。我們和你爸之間沒有關系。”

“謝慕,說真的,這是我頭一次看到你笑,你其實挺漂亮的。”

“我和你之間也沒有關系。”謝慕的臉忽然間冷了下來,不知道是什么刺到她敏感多疑的神經。

吳天卻很無辜,“馬燃就說,你開不得玩笑。夸也夸不得!”

謝慕不理他,繼續在那里給“大芬”畫畫。吳天卻來了興致,“你把我也畫進去吧。”

“你?”

“是啊,我啊!我今天心情太好了,你知道嗎?我爸被抓起來了,我家沒錢了,有可能我會在分家產的時候看到我親媽,你要知道,我還沒見過我親媽,我爸也沒有提起過。但家里有一個保姆說見過我親媽,人挺漂亮的。兒子隨媽,所以你看我,標致吧,一等一的帥……”

吳天之前是馬燃的男朋友,但是自從馬燃聽說他爸被抓,而且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后,就和他保持距離,并且慢慢地斷絕和他往來。謝慕和吳天的接觸很少,那天他找上門,是因為馬燃根本就不接聽他的電話,他沒有辦法才想起讓謝慕幫忙。

她仔細看了一眼吳天,在茫然的靈魂里,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和很多人一樣,她從小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像一個雜技團的小丑在“大芬”身邊,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謝慕說他如果再動,她沒有辦法畫了;他說他今天興奮得安靜不下來,問謝慕怎么辦;謝慕說,只能把他從“大芬”的寫生中刪除。

他跑到謝慕身邊像個小孩子一般的央求著。

“你爸被抓起來你就那么開心?”

他沉默了一下,從來沒有過的嚴肅和認真,“我終于可以不在我爸的名義之下了,你知道嗎?我有我自己的名字,而不只是某某的兒子。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某某的兒子,當某某消失以后,他們就都消失了,而我并沒有消失……”

他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看到謝慕在弄金黃色的顏料,就跳躍著興奮地幫起忙來。“謝慕,你高興的時候做什么?”

謝慕想很久,沒有搜索到相關的記憶,“不知道。”

“那你最最傷心的時候做什么?物極必反,應該是做同一件事情。”

謝慕又想了很久,好像也無法搜索到相關的記憶。

“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吧。”

“你的朋友?好啊好啊!我們現在就走吧。”

就是那天下午,謝慕帶著吳天離開畫室,走到大芬村街口的時候,單鴻途正站在謝慕的畫室門口,以為她今天沒有開門。如果“大芬”會說話,也許會告訴他一個方向,但是“大芬”不會說話,而且也懶得這樣做。

單鴻途站在謝慕緊閉的畫室門前。手機,對這個女孩變得一無用處,他幾次拿起幾次放下。見不到她,他的心里竟然開始發慌。他想起那天親吻她肌膚的時候,手臂和腳踝處都有一圈一圈密密的傷疤,像一條條隱形的手銬腳鐐。為什么他想到的是手銬和腳鐐而不是手鏈和腳鏈,或許是親吻的那一刻他的心疼了。

每一個男人的心里都有一個拯救的夢想——拯救世界、拯救國家、拯救民族、拯救自己的女人、拯救一個迷失的靈魂……

單鴻途也不例外,他潛意識里的拯救夢想正在被這個冷酷而堅強又脆弱到極致的靈魂召喚著。

9

謝慕最好的朋友是陸少軍。

陸少軍在深圳一個山腳下開了一家書吧——“閑人時光”,小店的門口有一個老舊的中式燈籠,是謝慕去鳳凰的時候特意買給陸少軍的。謝慕說她看到這個燈籠的第一眼,恍惚看到自己在黃泉路上,身邊正是這樣一個燈籠。

陸少軍聽了非常感動。特意為燈籠做了一個雨擋和玻璃罩,掛在書吧的門口。自從這盞燈籠掛在“閑人時光”的門口以后,這個地方就成了他們彼此在人間的避難所。

陸少軍和謝慕是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兩個人,只是陸少軍大了謝慕整整28歲。每次談到年齡的事情,謝慕總感覺自己是陸少軍28年前的一個靈魂。碰巧的是,28年前陸少軍的確自殺過。就在那一年,他親眼看著自己五歲的兒子,在和另一個孩子發生爭吵的時候,那個孩子竟然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照自己兒子的頭猛扎過去。他飛奔過去的時候,他兒子的頭已經被深深地扎了四刀之多,到處是血。他把孩子抱在懷里,渾身瑟瑟地發抖。他跑過去抱住孩子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孩子已經死了。

他不敢去回想妻子難產時對他最后的囑托。

法院審判的那一天,對方孩子的父母跪在陸少軍的面前,不住地給他磕頭,無法祈求他的原諒,只希望能為自己的孩子減輕一些罪惡。那個孩子也嚇到了,一邊哭嘴里一邊喃喃地說:“不會真死的,不會真死的,重玩一遍就活過來了。”

在謝慕的生命里,沒有希望遠比有希望更快樂。因為有希望的人必須為了希望承受著痛苦走下去,而沒有希望的人可以隨時離開而沒有痛苦。陸少軍說他自己,仿佛一直在等著什么,而等的到底是個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只是,如果有一天,這份莫名的等待,都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說他會茫然。

陸少軍經常說,這世界上有四種愛,異性愛、雙性愛、同性愛和無性愛——異性愛是遇見罪惡;雙性愛是遇見毀滅;同性愛是遇見純潔;而無性愛是遇見真知。他和謝慕就是無性愛,他們彼此可以以任何形式面對卻沒有欲望,沒有欲望驅使的靈魂才會找到靈魂的真正歸宿。

除了葉大夫,陸少軍是唯一一個知道謝慕母親得了一種情緒“倒錯”的精神疾病。每次不得不去精神病院看她的母親,謝慕有時會叫上陸少軍陪她一起去,她實在無法獨自一個人面對。她為自己建起了高高厚厚甚至堅不可摧的防線來抵擋任何痛苦,卻唯獨見不得她母親。見到她,她一切的防線都化作一團虛無,她沒有任何防御地承受著所有的傷害。

10

謝慕把吳天介紹給陸少軍的時候,如果知道會為此而失去這個朋友,她絕對不會如此草率。

那天謝慕和吳天剛到陸少軍的書吧門口,外面就下起了雨。他們進去的時候,陸少軍正在那里找碟子更換音樂,看謝慕來了,就把自己新近買的一張范宗沛的《水色》拿出來,碟子還是全新的,外面的塑料薄膜還沒有撕下來。

“我正舍不得自己獨自享用,你就來了。”陸少軍把碟子遞到謝慕手上。“你幫我開封吧,我們聽這張《水色》,有你在最適合聽這音樂了。”

吳天無法安靜下來,從進到書吧,他就顯出一種無法安定的緊張,他隨手拿起一本柜臺上等待埋單的書,在手里轉動著。

“我家也有一個有很多書的房間……”他四處看著,謝慕也舍不得拆開范宗沛的新碟子,在手里來回看著,陸少軍坐在柜臺后面看著謝慕不說話。吳天的話停了很久,又重復了一遍,“我家也有一個有很多書的房間……我爸的。”在他的意識里越來越感覺到,在他之前的生命中,除了他爸,他好像真的什么都沒有。

“我來吧。”還沒有征得謝慕的同意,吳天已經從謝慕手里拿過碟,三下五除二地拆開了遞給陸少軍。

陸少軍分外地留意了一下吳天,一米九的大高個兒,臉上有幾分混血的感覺。吳天也在遞過碟子的一瞬間看了一眼陸少軍,陸少軍的眼睛深邃而溫和,在對視的那一刻,吳天的心竟然莫名地安定了下來。

謝慕趴在柜臺上等音樂放出來才肯離開。陸少軍拿著一些茶點和一包鐵觀音,帶著吳天在后面的茶桌旁坐下。

吳天選了一個蒲團,坐在陸少軍旁邊。陸少軍的身體仿佛散發著某種讓他內心溫暖的力量,這種溫暖的力量無形中緊緊地把他吸引到了他的身邊。

“你家有一個很多書的書房?”陸少軍把茶杯用熱水燙了一下,放在吳天前面,并給他倒上茶水。

吳天想避開他爸,討論一些屬于自己的話題,卻尷尬得沒了話題。他拿起杯子想喝茶,太燙又放下了。

“我不想活在我爸的世界里。”

“我知道——”

陸少軍的聲音低沉而又緩慢,好像在思索著什么嚴肅的問題,三個字拖了好久才說完。吳天再一次把杯子送到嘴邊,這一次水沒有那么燙,他緩緩地喝下去半杯,又一次不知道說什么。

余光中,他發現陸少軍正看著他,眼神中除了之前的深邃而溫暖,還充滿著愛憐和疼惜。陸少軍把手放在吳天的肩膀上,“沒有人甘愿成為別人世界里的陪襯,你就是你,沒有人強迫你做什么,你隨時都可以走出來。”

他的話對吳天而言,有一種征服和強迫的力量,吳天忽然間激動起來,嗚咽得幾乎梗塞住自己的呼吸。

“你也在別人的世界里嗎?”吳天問陸少軍。

陸少軍看著吳天,腦袋里一片茫然。

11

下雨,讓謝慕想起自己給“大芬”的油畫忘在外面沒有收。她跑出書吧的時候雨還不大,跑到大芬村的時候雨下得很大。深圳的雨有一個很好玩的特點,同一片天卻真的可以做到東邊日出西邊雨。

謝慕到的時候,單鴻途正抱著畫站在門口。看到單鴻途,謝慕很驚訝,才想起那次,他說有時間來看她的話。

“你來了?”

單鴻途指了指衣服里放的畫,“我把它用衣服包起來了。”

“我又不是什么畫家。”

單鴻途停在那里沒說話。

“你沒開車來嗎?”

“開車來了。”

“為什么不去車里躲雨?”

“我怕看不到你。”

謝慕看著單鴻途懷里的畫,“如果我沒因為這幅畫回來……”

單鴻途終于知道,不讓這幅畫淋濕為什么比自己不淋濕更重要了。他看著謝慕,“去我車里躲雨吧。”拉起謝慕的手就要走。

謝慕甩開他手的那一刻是厭惡的表情,站在雨中,大雨讓她的衣服濕透,露出粉紅色的胸衣和底褲,他想起那天她和他去賓館是白色的胸衣和底褲。那天的她如此順從。

“我不需要躲雨。”她冰冷得像一面雪白的墻壁。轉身向大雨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從來都不需要躲雨嗎?單鴻途看著謝慕的背影,腦袋里一直想的都是這句話。“大芬”的畫還在他懷里。他有一些搞不懂自己,為什么那一刻沒有勇氣拉住她,然后利用自己男人的力量把她拉到車里,甚至再帶她去一次賓館。他想起李海梅和他說過的一句話,力量是男人的資本,每一個女人都有被強奸的渴望。他有肌肉有力量,但這一切在謝慕的面前卻變得軟弱,甚至有一些膽怯。

回答單鴻途的疑問,謝慕的確從來都不躲雨。如果趕上下雨,她正好要出門,她就會和晴天一樣,拿上東西走出去。淋濕的衣服和她自己都會等雨停以后用風一點點地陰干。

謝慕的心不是沒有所動,她的心被單鴻途牽動了。很快又被她的膽怯驅散了。她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單鴻途把畫藏在自己的衣服里,她不會想不到這是因為她才會這樣。她自己都不曾這樣愛惜這些畫,她也有舍棄,把它們舍棄給命運去擺布,她的人何嘗不是這一幅幅畫,涂上色彩無論正確與否,掛在貨架上由命運挑揀,但今天她又知道了一種方式,除了被命運擺布,除了自己抵抗,還可以被一個人保護起來。

她哭了,但是雨水大過她的眼淚,所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在這件事情上哭了。

魏兵怎么能想到這么大的雨,會有人把自己淋濕,一聲不發地站在門口等待開門。他趴在崗亭里正在睡覺。

“沒有保安嗎?還不快開門?!”單鴻途還是跟了上來,雖然他沒有勇氣觸碰冰冷的墻壁,但是他的心……

魏兵被嚇了一跳,急忙跑出來也淋在雨里,他看到謝慕茫然得不知所措,還是單鴻途大喊了一聲,“愣著干什么,開門!!”

魏兵才重新跑回崗亭里打開門鎖。謝慕走進小區之前,回身拽出單鴻途懷里的油畫,放在自己的眼前,用手撕開,好像臨死的人從高處丟棄的一封遺書。油畫落在地上濕透了,打在雨里沖走了色彩。

她對自己說,除了被命運擺布,除了自己抵抗,除了被人保護,還有一種就是這樣被雨水沖走,什么都不要有。

單鴻途和她之間被一道鐵門分隔,魏兵開著門,單鴻途知道,沒有走進去的必要。

單鴻途曾經那最后一點愛的勇氣——保護這個女孩,無論發生什么……他也開始懷疑自己。人和人之間的距離用現實的尺碼是無法丈量的,他這才想起,那天和謝慕肌膚相親的時候,她好像不曾睜過眼睛,她好像一直緊緊閉著眼睛,閉到眼球深陷。那天他以為她是沉醉,她是愛戀,她是渴望,他還為自己的身體沾沾自喜,現在想想,這一切都是她的痛苦,她的拒絕!

拒絕為什么還要主動投到我的懷抱里,拒絕為什么還要在親吻的時候那么激動,甚至還流著眼淚……

謝慕只是他單鴻途生活里的一個點,只是這個點剛好點在了他對生活少有的逃避日子里,所以像點到了穴位一般,整個人麻酥酥的一陣,過去也就算了。畢竟在這種事情上他是一個男人,女孩都已經放棄追究了,他一個大男人還喋喋不休……他自己都感到好笑。

車子離開大芬村,離開布吉,雨也停了。好像知道那一片有人傷心,急急地趕去落雨。走出來的人才知道,雨只落在那一個區域;而在那個區域的人,卻以為整個世界都在下雨。

12

“和靈魂離得近的人能預知自己的未來。”

不知道這句話謝慕是從哪里聽來的,還是自己腦袋里忽然間冒出來的,反正根深蒂固地根植在她的記憶里。有的時候,她甚至親眼看到自己已經死了,躺在偌大的一個屋子里,呼吸漸漸虛弱,漸漸地自己也忘記呼吸,漸漸地沒了知覺。靈魂最后看一眼窗外的世界,外面還在下雨,有路燈影影碎碎像一個破碎的月亮落得滿地都是,沒有人注意,大家都在雨夜里趕著路。

她的靈魂已經走了,尸體便沒有了用處,是發臭,還是腐爛;是霉變,還是長滿蟲子,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只是她希望越悲慘越好,好像只有這樣一口口地吞食和啃咬才能把她的痛苦徹底分散。

這是她自己看到的死亡——她有時候相信得千真萬確,有時候又懷疑得一文不值。

她已經好久沒去醫院看過她的母親,不是她忘記了,她從來都不曾忘記,只是看望那個女人她需要很大的勇氣。每次她都要積攢很久很久……卻在看到她一眼的時候就全部用光,甚至把自己整個人都賠進去,幾個月都緩不過來。

有的人活著是為了給另一個人帶來一生一世的愧疚;有的人活著是為了給另一個人帶來一生一世的溫暖;有的人活著是為了給另一個人帶來一生一世的保護;謝慕母親的活著,是為了給她帶來一生一世的提醒。這種提醒,帶給她無限期的痛苦。那種痛苦,不需要語言的溝通,不需要特定事物的喚起,只要她還在,哪怕是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謝慕的痛苦就是一個等待燃爆的炸彈,隨時做好粉身碎骨的準備。

但,這種痛苦有的時候對謝慕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可以提醒什么她配擁有,什么她不配擁有。這種配與不配正好構成保護她的一條安全防線。

她是一個離靈魂很近的人,她能預見自己的未來。

13

她為自己的矛盾而痛苦,但這種痛苦又帶給她極大的快樂。她一邊和眼前的這個女人撇清關系,甚至不惜割斷這個世界上她們之間這層母女情分——盡管她已經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有關系的人——這種關系是沉重的拖累。如果沒有她,她便可以自由地選擇、處置自己,就因為有了她,她背負著沉沉的腳銬,在沒有希望的日子里前行;一邊她又牽掛這個女人,因為這個女人在某種程度上勾勒出了她生命的縮影。在她的無意識里,總有一個這樣的背影在前面帶路,她盲從地跟著。如果她也如她一般,在快樂的時候痛哭,在悲傷的時候大笑,或許生命能更釋然……

房間的門沒有鎖,所有的人都下樓領飯去了,她或許又忘記了。她坐在床上數:外面樹上的樹枝,一、二、三、四、五、六……數到十就把一個手指折起來放在手心,然后繼續數,再數到十,再把一個手指折起來放在手心,就這樣她折到第四根手指的時候,她注意到謝慕站在她的身后。

她高興的時候痛哭,她悲傷的時候大笑。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勾著手叫謝慕過去坐在她身邊。

“媽媽正在這兒教你數數呢,你又跑了,學會了嗎?”

謝慕的手在發抖,緊緊地咬住上下的牙齒,才能讓自己減少呼吸,不讓眼淚流出來。呼吸就像給予眼淚莫大的勇氣,一口氣吸進去,眼淚就從眼睛里溢出來。

童年,謝慕的童年停留在三歲之前。童年里一半的時間她不曾記得,記得的時間里又有一半忘記了。她大多數的回憶是她眼前的這個女人說給她聽的。而說給她聽的時候,她已經住在精神病院里了,所以那僅存的一半記憶的一半也變得不真實,不真實的空間里才有更多的縫隙可以插進陽光,插進空氣,縫隙里可以供人大口大口地呼吸。

“吃飯去吧。”謝慕把手攬在她的肩上。

她另一只手的五個手指已經折進去三個了。

“這棵樹那么小,哪有一百個樹枝啊?”

“他說有,就必須有,數不出來不讓吃飯的,他們都數完了,吃飯去了,就我還沒數完,不能吃飯……”她絮絮叨叨地在那里重復這句話。

他——是她們母女兩個人都不愿意提到的記憶,更是謝慕逃避的理由,因為說起他就不得不把她和這個瘋了的女人捆綁在一起。他當著她母親的面強奸過她;他當著謝慕的面打過她母親……

每次看到她,謝慕就不得不讓自己回憶起,她殺了他。但是警察來的時候她沒說,她母親已經沒法說——他死的那一刻,她瘋了。在他的尸體上沒有任何痕跡,在他的尸體里也不曾有任何痕跡,因為她殺他并不用自己出手,而是另一個自己。在他手高高舉起狠狠落下的那一刻,另一個她緊緊地扼住他的咽喉,不留一點呼吸給他,看著他臉由紅,變紫,變白,變青,變黑。她和另一個自己有約定,永世都不放開扼住他咽喉的手,她愿意付出自己的靈魂做任何交換,無須談交換的條件,什么她都能接受。只要為了保護這個崩潰瘋掉的女人,保護她自己——這是她降生的責任。

“責任”是一個無恥和齷齪的詞,為什么要一個人用自己生命里僅有的時間對另一個人負責任。“責任”是一個懦弱的借口,是一個虛偽的框架,它建構的城堡里都是“生活的奴隸”,卻披著黃金的外衣。黃金的外衣本身就是一種負累,所有的人都在叩問自己,為什么不能裸體地行進,為什么沒有權利裸露肉體,像出生時一般自豪。卻沒有人有勇氣第一個脫下黃金外衣,因為不沉重的生命會下地獄——地獄在頭頂,天堂在腳下。就像那個瘋女人,高興的時候痛哭,悲傷的時候大笑。

每次看到她母親,她內心都有一個聲音,堅定而果斷——她想看到這個女人死,她渴望她死。這個聲音高喊后就回旋在黑暗中,空空蕩蕩,在傳送的過程中詭異地出現很多個回音,一個接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一個跟著一個,她就像一個受詛咒的布偶,每一個回音都深深地扎在她身上,無力反抗。

要說世界大,每個人都宛如一粒塵埃,咫尺天涯;要說世界小,兩個人又像忽然屹立在人群中的摩天雕塑,遠遠地都可以望見。謝慕從醫院出來,穿過一條路,走上過街天橋,走過斑馬線,不偏不倚,不前不后倒在正在斑馬線后面等紅燈的單鴻途眼前。

白色長裙,長長的麻花辮,耳角處巴掌大的胎記,他就是特意地不在意,都無法忘記這個人。他從車里瘋了般的沖了出來,把她抱起。她的軀體像死人一般僵硬,蜷縮在一起。他怎么能忘記,那天她在夢里就這樣蜷縮著哭。

松香水的味道從她的指尖散發出來,他的記憶再深刻不過了。他又一次發誓要保護這個女孩,不論發生什么,他化誓言為自己肩膀上永不放棄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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