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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寂寞,是種病

  • 漏落生死
  • 徐騫
  • 17724字
  • 2024-06-11 17:15:24

1

謝慕在單鴻途的生命中消失以后,對于單鴻途而言,他本不想再回到這個城市。他擔心回去了沒有辦法面對,但是不回去,他的靈魂又好像總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撫弄著謝慕的指尖說的那句話:“這一次,我一定回來,一定回來。”

“就算完成自己的承諾,我也必須再回去一趟。”

11月的深圳,氣候非常宜人。在北方,這個時節是有可能下雪的,但是在這里,太陽變得暖暖的,隨意搭一件長袖的衛衣即可,即便是在正午,空氣中仍舊殘留著秋的味道,讓人走在街上情不自禁地想慢下腳步。

命運中總是有一些不可思議的巧合,單鴻途再一次選擇在11月回到深圳。他第一次和謝慕相識也是11月,也是這樣一個爽朗、刮著微風的下午。他從車上下來,正準備往大芬村里走,卻先聞到一股不知道從哪兒飄來的磨制咖啡豆的香味,夾雜在空氣里,苦澀中有一種讓人沉醉而迷戀的誘惑。這也正是謝慕給他留下的第一個印象。

這一天的一切,都仿佛還在那一天。單鴻途的心里忽然激起一股強烈的預感,謝慕一定和以前一樣,在畫室里等他,等他回來。他加緊了腳步,幾個拐彎之后,他又遠遠地停住了。

一個女孩,穿著深紫色的繡花長裙,搭著一條水墨黑的披肩,長長的頭發一直到腰,在門旁背陰的地方畫畫。謝慕也常坐在那里。她說坐在那里,可以聽到樓上一個畫國畫人家養的八哥說話,上午主人在家的時候,它都說一些“早上好、你好、新年快樂”這類的吉祥話。下午主人不在家,對樓的人經常教它罵人,四川話、湖南話、西北話、東北話,基本遍布整個中國。它倒也非常的聰明,一學就會,有一次主人中午回來吃飯,它正在那里罵得歡,結果被狠狠地訓了一頓,還一天不給它飯吃。它又馬上學乖了,能清晰地分辨出主人回家開門和關門走人的聲音。尤其每次罵到最后就會有一連串的“靠靠靠……”,分不清是它在那里繼續罵人,還是樓下一個修補鞋的老頭的咳嗽。

謝慕經常一個人坐在那里臨摹,有這樣的聲音陪伴著,不僅不孤獨,反而時不時地還會令她發笑。

單鴻途曾經說她骨子里有一種野性的壓抑,要不她怎么偏偏喜歡聽這鳥罵人。

她也只是反復地說,她只是感覺那只鳥說的南腔北調有意思,卻也不曾否認過單鴻途給她的評價。

“野性的壓抑”,謝慕也曾仔細地,在一個人的時候玩味過這個詞,雖然和她嫻靜甜美的外表放在一起很不搭調,但是她卻真的感覺到自己壓在心里的東西有多沉重,多難以負擔。她也不確信自己如果有一天找到一個合適的出口,把所有都爆發出來會成什么樣,或許她一輩子都不可能這樣做。但,就因為這個詞,她卻默默地在心里把單鴻途定義為知己。她的所有逃避也正是因為“知己”這兩個字。

單鴻途已經確定門口的那個女孩不是謝慕,因為謝慕喜歡穿白顏色的長裙,頭發的樣式永遠是一成不變的麻花辮,耳角處有一塊半個手掌大的胎記,一直連到脖子上。她從來不用任何絲巾或是裝飾物遮擋,她說那是她生下就帶來的烙印,它和她已經相守了28個年頭。

“店里還有其他人嗎?”

紫色長裙的女人停下手里的畫筆,轉過身看了看單鴻途,“你找人?”

單鴻途從手機里翻出他和謝慕唯一的一張照片,指給紫色長裙的女人看。

“啊!我認得,我就是從她手里盤的這個店鋪。”

“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里嗎?”

“不知道。”

單鴻途往店里面走,紫色長裙的女人剛要起身,“我隨便看看。”單鴻途說。

女人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繼續畫畫。

2

畫室里原本就不曾怎么裝修,此刻也只不過是畫換掉了,人也換掉了。在畫室后門的門梁,單鴻途注意到三個紅色碗大的鈴鐺,有兩個半被一幅新畫好的油畫給遮擋住了,只露出來半個。那是單鴻途在貴州的一家小店里買給謝慕的禮物,他知道謝慕喜歡鈴鐺,但是卻不知道她為什么喜歡鈴鐺,他和謝慕從相識到熟識也是因為謝慕無名指上帶著的一個紅色帶鈴鐺的指環。

“那個鈴鐺可以賣給我嗎?”

“哪個鈴鐺?”紫色長裙的女人笑吟吟地走了過來。

單鴻途用手指著畫室后門上方的三個紅色鈴鐺。

“你姓單?”

“你怎么知道?”

“賣我畫室的女孩特意囑咐我,如果有一個姓單的來找她,就把這個鈴鐺交給他。你看我糊涂的,你要是不說,我都忘記了。”

紫色長裙的女人搬過來一個木質的小板凳踩上去,摘鈴鐺。這木質的凳子也是單鴻途曾經買給謝慕的。她每次把畫往墻上掛都要踩一個凳子,之前是一個塑料制的,他每次看到謝慕站在塑料的凳子上就擔心她哪天會跌下來,終于忍不住那份擔心,在家具城里找了一把他認為最牢靠的板凳給她。她還笑他多此一舉,這些年她就從來沒從凳子上跌下來過。但是心里卻暖暖地多了一份安穩。

單鴻途從女人手里接過鈴鐺的時候,注意到綁著三個鈴鐺的繩子上系著一個紅色帶小鈴鐺的指環。

這不是謝慕的那個指環嗎?!

他把它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正好卡在手指中間的骨節上。他更確信,這個指環就是曾經戴在謝慕手上的那一只。他明白,這次她是真的離開了他。

單鴻途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大芬村,是為李海梅在香蜜湖新裝修的別墅客廳買一幅油畫。那天他雖然是找借口出來給李海梅采購油畫,但實際上多少有一些和李海梅賭氣的成分,想遠遠地離開她獨自透口氣。

下午公司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他明明應該去參加的,公布一些新的人事調動,但是對于單鴻途而言,參加和不參加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李海梅根本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見,默認她的決定都是對的,都是站在他們利益最大的高度,都是為了他們的共同目標,他就應該義無反顧地遵守并為之奮斗。在女人的世界里,很多事情,一旦被某一個程式合理化以后,男人就仿佛成了生產線上的機器,只能按照擬定好的方式去運作,不能發牢騷,不能有抱怨,更不能表現出反抗。

他已經被一個生活程式綁架了,他是家里的獨生子,中國最早實行計劃生育的那一代,他的父母只生了他一個孩子,結果父母下崗以后沒有社保,他從老家出來打工之前結了婚。按母親的說法,有個女人,心再野都是放出去的風箏。這一刻他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要不是周敏,他這個兒子不知道要對父母有多少內疚。所以每次往家里寄錢,他都特意去商場買兩件衣服,一些他認為女人喜歡的首飾,即便他從來不知道周敏的穿衣尺碼,周敏也從來不曾在電話里提起他買的衣服。

從結婚至今,他一直欠周敏一枚戒指。結婚當天是母親用自己的金耳墜給周敏打了一枚戒指,他甚至不曾親手給她戴上。戒指,這個東西在他的心里有多少分量,他不清楚。可以很重,也可以很輕,但必須在愛情的名義之下。

這些年,獨自在外生活的他,把很多人生價值、道德理念、尊嚴,甚至自由都放棄了,心里只剩下一個字——錢。有錢就有了一切,有錢別人就會給你尊嚴,有錢你就有資格在大庭廣眾之下宣講你的價值觀和道德理念,盡管有一些在自己的生活里都已經面目全非。但你有錢,錢就是成功的符號,錢就是一個人所有價值的標準。

他忽然想起前些天,他作為一個成功人士被邀請到一個商業論壇。他高高地站在講臺上,宣講那些理想抱負、那些豪言壯志、那些偉大的未來設想。他的胸膛里曾有那么一刻,為這一切升起了一股熱騰騰的力量。他甚至肯定地認為,很多年以前,自己真的有過一腔這樣的熱情。只是現在……他的嘴角正泛起一絲輕蔑的微笑。

坐在咖啡廳里,剛打出來的摩卡正向上泛著熱氣。一股股濃烈的咖啡味和巧克力摻雜著牛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向上蒸騰著,他慵懶地把整個身體陷在咖啡廳的軟沙發里,眼神似有似無地透過玻璃窗向外張望。

11月,深圳是最好的氣候了。他想起了自己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曾穿著那件不知被多少個人穿過的學士服,走遍學校的每一個角落。但這種回憶就像翻看老舊照片,泛著黃舊和發霉的味道,在他的腦海里、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逝。然后他想起了自己姨家的一個表姐,他上初中的時候,她上高中,叫什么名字已經模糊得想不起來了,只清晰地記得她有一對很大的乳房,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她有一條很深的事業線。想到這兒,單鴻途不禁笑出了聲音。那,算是他的第一次性萌動嗎?現在想想,只是覺得除了無比好笑之外,什么都沒有了。忽然,他又悲傷起來,他現在擁有什么?除了錢。

一陣空虛,像從地縫里躥上來的陰風,直直地刺進骨頭,不是冷,是痛。他趕緊起身拿起還在蒸騰著熱氣的咖啡,大口大口地喝下去,身子才微微地感覺到舒服一些。

重新把身子塞進沙發里,那陣陰風好像還纏繞著不肯離去,索性拿著衣服起身離開。

走出咖啡廳,他舒展了一下身體,這樣一個自由的下午,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難得了,他可不想自己破壞這一切。

3

記得謝慕說過,這一世她不想再結下任何緣分,最好能把前世的也都還掉,這樣就不用再有來世。

這話不禁讓人聯想她和單鴻途前世到底是什么,戀人,仇人,還是陌路……

單鴻途本是一個不相信鬼神,更不相信什么前世、來生、報應的人。如果他相信這些,不用說什么飛來橫禍,只單單自己內心就已經折磨他死上成千上萬回了。在他的概念里,這些信前世來生的人,心里多少都積壓著某種抱怨和不滿,付出了沒有得到或者是遭受了命運的不公平待遇,今生怨怨不平,祈求這一世忍了來世再報。他就活這一世,想實現的一切都要在這一世里實現,說他不擇手段也好,說他卑鄙下流也好,反正他有的你沒有,不管你是背地里罵當面虛偽,還是面對面地不屑。他有錢,就是擁有一切。

這樣算來,謝慕和單鴻途本應該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可那天他們兩個偏偏遇上了。

單鴻途很得意這個下午自己的逃脫,也算是他對李海梅的一次反抗,李海梅至今沒有打過一個電話,沒有發過一條短信,或許他也正在和單鴻途博弈,

單鴻途隨著自己的心性,在大芬村里走走停停隨意地逛著。他走進街角一家大概只有十二平方米的小店,門口坐著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女孩,長長的麻花辮一直到腰,斜斜地落在身體的一側。

“你這里可以定制油畫嗎?”

女孩靈巧地從塑料板凳上站了起來,很爽快地回答:“可以啊!你想要多大尺寸,誰的畫?”

“我只是先問一下價格,多大尺寸,誰的畫都還沒想好。”

“準備做什么用呢?送人,還是自用?”

這,本是一個很普通的問題,想想也沒什么。但,對于單鴻途卻很尷尬,說送人,也可以這樣說,畢竟是作為喬遷之禮送給李海梅;而李海梅那個房子又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畢竟他現在和李海梅是共處一室的關系。尷尬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逝。

就是這一瞬間不小心的尷尬,卻觸動了謝慕個性中的過于敏感。“先生一定喜歡原創的畫吧?”她尋找了一個新的話題。

在此之前,單鴻途倒是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自己喜歡什么樣的畫,謝慕這樣一說,他也就忽然間討厭起了臨摹復制的作品。或許是因為那些臨摹和復制都被框在一個固定的套路里,讓他此刻的心感覺到束縛。

“恩,原創的好一些吧。”他也不是很肯定自己腦袋里剛剛形成的這個關于欣賞畫作的新概念,模糊地回答了一句。

“我這剛好有兩幅,要不您先看一下?”

“也好。”他有意無意地掃視著屋里墻上的其他油畫。

“這些都是你畫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

謝慕轉身把剛才坐的塑料板凳搬過來,踩在腳底下,去翻找。單鴻途的視線不自覺地在這個纖細的背影上流連著,麻花辮一側的耳角處一個巴掌大的胎記映入他的眼簾。

他吃驚地“啊——”了一聲。

謝慕以為是屋子里兩幅沒有于透的油畫顏料碰到了他身上。“小心,那兩幅畫沒干透,小心顏料弄到身上。”

扭過來那一側雪白的脖頸上又剛好沒有任何瑕疵,單鴻途小心地注意著未干的顏料,心里卻有一個奇怪的想法,“這真是一個一半魔鬼一半天使的女孩子。”

“我也只是隨便看看,不一定要買的。”單鴻途的眼神繼續在屋子里其他的畫上掃視。

“無所謂的,隨便看看也好。”

一幅掛在墻角的畫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幅畫不大,外框是深灰的顏色,一個女孩和一只狗的側面。狗和女孩相互對視著,女孩的眼神里滿是委屈,眼淚在下巴上凝聚,狗仰起臉看著女孩的臉,舌頭微微地吐出,好像要給女孩舔舐眼淚。吸引他的是女孩和狗之間那好似正在交流著某種情感的眼神。

他開始仔細留意這個屋子里除他能辨認出來的臨摹油畫之外的幾幅畫。每一幅,哪怕是畫面上展現的是快樂的景象,人物的舉止眼神里也總流露著無法自拔的憂傷。還有一幅讓他格外留意,放在門口,好像還沒來得及掛上去,畫旁邊有一個小字條寫著“午后閑情”,畫上一個女孩正對著鏡子給自己梳妝打扮,眼線筆正落在眼角處準備向上勾勒眼梢,整體的氣氛和色彩應該很歡快,只是畫里女孩的眼神格外猶豫和清透。清透,不免讓人聯想起剛剛拭干眼淚時,眼里薄薄的淚水讓眼睛顯現出的那種憂傷的清透,而那猶豫和手指的力度,又成了鮮明的對比。如果猶豫是為了眉宇間的勾勒,那手指尖捏握眉筆又哪里來的力度……

“唉呀一一”

單鴻途的目光移動到聲音的發源地時,謝慕已經從那只破舊不堪,被太陽曬褪了顏色的塑料板凳上蹦了下來,一只腳扭在地上。

“別找了,看不看無所謂的。”

他這話,本是看到她受傷后的一句無心的安慰。她卻扭過臉來,眼神中充滿著復雜的情感,有倔強,有祈求,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憂傷。

“您,隨便看看吧,我馬上就能找到了。”

單鴻途沉默了,他不知道這種眼神下,他還能說什么。

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這個女孩自己之前并不認識,那個眼神里也沒有敵意,更沒有傷害,只是一點倔強,一點祈求和說不清的憂傷。他為什么會忽然間一陣陣心疼。

他重新尋覓著那幅女孩和狗對視的畫,那張對鏡梳妝的《午后閑情》和門口她正在畫的那幅畫:一個女孩坐在海邊,手里牽著一只藍色的毛絨小熊,那只熊已經破舊了,一些棉絮從熊的身體里擠出來,大海和天空的余光暗淡,不覺讓看畫的人心里一沉,好像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壓在心口。

“這一幅我還沒有畫完,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加緊,過幾天應該可以。”

“沒有,我就是隨便看看。你說的原創找到了嗎?”

“找到了。”

畫早已經被搬到了單鴻途的眼前,只是不知道他的思緒飄到哪里去了,直到謝慕提示他,他才意識到畫已經在眼前了。

“這幅畫有名字嗎?”

“鳳屏。”

按理說,畫應該是很好看,單鴻途也是這樣認為,可自己的思緒也不清楚是怎么了,到處尋找著一種無法自拔的憂傷。眼前的這幅畫卻變成了一種顏料的堆積。

“這是你畫的?”

“不是。我哪會畫這樣好。”她靦腆地笑著。

單鴻途本想問,兩幅原創畫的另一幅,卻沒有了興致。

“你畫得也可以……”說著,他再一次把目光停留在那個海邊拉著藍色毛絨熊的畫布上。支撐畫架的角落里的一個紅點轉移了他的視線。

“有這樣大幅的油畫是你原創的嗎?”

謝慕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一個人這樣問自己。她對于悲傷和痛苦無論來得多突然都可以很平淡,但是對于快樂和喜悅哪怕是小小的一個都會讓她激動。

她平靜的情緒,忽然間起了波瀾。“有一幅的,您要看嗎?”

“看看吧。”

單鴻途無法估計他的話給謝慕帶來多少快樂,但是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打算要花錢買,只是好奇。

謝慕再一次轉身去找畫,她高興得幾乎忘記腳踝上的疼痛。

單鴻途走到畫架旁,紅色的小點原來是一只被卡在畫架劈開的木板縫隙里的小鈴鐺。

他把鈴鐺置于手心,那一刻,鈴鐺安靜的樣子,宛如一個包裹在襁褓里安睡的嬰兒:在他心里。

4

那一天,單鴻途買下了謝慕畫的大幅原創油畫,是一幅風景畫,整個畫面都是茂密的樹和草地,只是在右下角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有一條通往森林深處的小徑,曲曲彎彎,覆滿著青苔,從青苔的茂密可以知道,這條路不曾有人走過。

他問謝慕這幅畫是否也有名字?

謝慕說,她起初的確給畫起了一個名字,但后來被放棄了。

“叫什么名字?”如果他沒有出錢購買這幅畫,或許他不會去問,因為她艱澀為難的表情;他堅定地問了,或許在他心里,認為此刻他已經是這幅畫的主人了。

“向往。”當“往”字的尾音最后在謝慕的唇齒間滑出,她整個人像被掏空,被熄滅了一樣,怏怏的,眼神里就連最后的憂傷都沒有了,空洞著……

“向往什么?”單鴻途的兩只眼睛像鷹爪擒拿一只無辜的獵物一般死死地盯著謝慕的臉。他想不出,那唯一一條長滿青苔的小路向往著什么。

謝慕深深地低下頭,沉默——

此刻,這個女孩讓他心碎,為什么?難道是自己心里有和她一樣的被掏空感、被熄滅感,還是空洞感?

他理智地知道這話不應該問,他無意窺探任何人的隱私,更無心因為窺探隱私傷害她,是什么力量讓他沒經思考迫不及待地問了。

“還有其他的畫,我再拿給你看。”

單鴻途一把抓住了謝慕轉身要離去的手,她無名指上一個紅色的指環顯露在他眼前;他手心里的紅色鈴鐺跌落在地上,顯露在她眼前。

“啊,掉了!”她緊張地去撿拾地上遺落的紅色鈴鐺。

“我——”他本想說,是自己在畫架的木縫中發現的,但這種解釋此時會不會更多余而荒誕呢?“我——”他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沒事,沒事。”謝慕跛著腳,拾起鈴鐺就轉身去找其他的畫。

“我——”他還想解釋什么,但是下文在腦袋里變得更加混亂。“我——我很喜歡這幅畫,不用找了,我就買這一幅了。”

謝慕回頭吃驚地看著他:“這是我隨便畫的,不好。”

“我認為好,就這樣吧。”他想在謝慕的臉上找到一種表情,但卻什么都沒有。

那天,李海梅回來得特別晚,她在等單鴻途為無故的消失做解釋;為會議的缺席找理由;為誤會自己的用心良苦而道歉。她一直等到凌晨三點,不僅等不到單鴻途的消息,就是她給單鴻途打電話都一直是無人接聽。

在她認識單鴻途十幾年來,這種事情是從來沒有過的。她不明白為什么從一開始到現在,她一直為單鴻途安排一切,無論是職位提升還是部門調動,哪怕是起初為了掩人耳目她年底給單鴻途取消了所有獎金,他也從沒表現出任何情緒,更不會這樣莫名地失蹤。反而今天這樣重要的會議,公司的總裁都沒有缺席,他卻缺席了。她不懂。

單鴻途也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他早已不再習慣這種沒有告知的安排,被擺布的失控感,這種失控感在他生活里到處蔓延著,像細菌一般成倍地在他無法忍受的心里肆意滋生、繁衍、遍布著。現在的自己已不是當初那個餓急了的乞討者,只要被給予一點好處,就滿心感激。

現在的他,渴望得到一種尊重,擺脫他和李海梅這種奇怪的關系,獨自承擔點什么。如果說從前,一年里會有十幾天這樣想過,那么現在就是一個月里有十幾天這樣想。

有人說有共同利益的人,會有一種不用說的默契。說這句話的人一定忘了,如果單單只是物質利益,不管多貪婪的人,都會有一天對物質麻木,對物質的無限累積感到反感,那種反感來源于物質膨脹,讓自己變得越來越渺小,越來越不重要。一切都沖淡成一種交易,無止境的交易——地位可以交易,資源可以交易,尊嚴可以交易,人格可以交易,甚至誠實和愛情也可以拿出來交易……

就像他和李海梅的性愛,從來沒有過激情。第一次和李海梅在一起,是因為工程款里被他們私有化的五十萬元,那個時候他是感激;后來他必須把燈關掉,因為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身體,更無法面對她;再后來只是關燈他都感到無法接受,外面的月光和霓虹燈,都會讓他把自己看得清透,他在臥室里裝上了遮光簾,一層不夠,必須兩層。

很多人可以拿自己的感情出去放縱,作為一種排解和釋放。但是他做不到,他也不清楚為什么自己做不到,男人本應該對此無所謂。他說服過自己,還是做不到。或許他心底擁有的感情太少了,沒等釋放就已經消失殆盡了;還是他心底那份感情太重了,根本找不到托付的人;更或者他是一個GAY(同性戀者)?李海梅不知道,他心里總是這樣取笑他們之間那些失敗的性愛。

那一夜,單鴻途的靈魂迷失了。

5

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但在下一次見面之前的這一段時間里,單鴻途卻真真地忘記了謝慕這個人。

單鴻途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得知,自己被任命分管廣州項目。在他驅車去廣州的路上,他還曾經想起那個耳角處有胎記的女孩——謝慕。

“你叫什么名字?”

“謝慕。”

“謝幕?”

“感謝的謝,羨慕的慕。”

“我以后再需要油畫的時候,會來找你的。”

她只是委婉地一笑,沒說話。那一幕像定格的畫,映在落日的余暉里,記憶在他的腦海里。

他隨手擰開車里的收音機,才發現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李海梅正在說話。

“我說的話你要記住,這都是一些重要的關系,少了哪一個,你都別想管好這件事。”李海梅隨手關閉了收音機。

單鴻途不想直視李海梅的臉,透過車前擋風玻璃的反光冷冷地“嗯”了一聲。

李海梅看著他,他的目光專注地直視著前方。

李海梅把頭扭向窗外,看著過往的車輛。“做人可以什么都沒有,但是一定不能沒有良心。你剛來這個公司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個跑業務的小屁孩。要不是我……”她停頓了多久,他們就沉默了多久。“要不是我,把你從業務員提到主管,從主管提到部門經理,又從部門經理提到副總經理……”

“我心情低落一下,可以嗎?”

李海梅沒有想到單鴻途會突然間打斷她的說話,沉默片刻她繼續說:“你不是說,來到這個城市,你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掙錢。只要有錢你就開心嗎?你知道我費了多少關系給你搞到這個位置?你知道有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個項目?”

“對不起,海梅。我今天身體不舒服。”

單鴻途每次服軟,都能勾起李海梅身體內壓抑的母愛。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每個女人都渴望著兩種負擔:一種是男人身體承壓自己的負擔,一種是作為母親承載生命的負擔。李海梅也不例外,多次的流產后,讓她沒有了生育的能力,那份母愛就深深地積壓在她的心底。

每次單鴻途把臉埋在她的兩個乳峰中間;每次單鴻途表現出憂傷和痛苦;每次單鴻途生病和迷茫的時候;她的母愛就在他的身體上泛濫……

李海梅把手放在單鴻途的額頭上,她自己都被那個溫度嚇了一跳,“鴻途,你怎么燒得這么熱?”

“沒事。”不知道自己發燒的時候,單鴻途只是感覺身體不舒服。當李海梅宣布自己發燒時,身體像要爆炸一般瘋狂燃燒起來,每一根骨頭好像都有人在肢解,眼前也一片模糊。

眩暈著掉進一口深井,周圍模模糊糊有光,有聲音,只是那些光和那些聲音都很異常,不是被夸大了十幾倍的速度,就是被壓縮十幾倍的速度,他看到一張張扭曲的圖像,像人臉,更像某一個自己知道卻想不起來的地方。

他看到八歲的自己,蹲在海邊吃冰棍,太陽剛好在頭頂的正中間,汗從脊背、從下顎往下流,海水不停地向沙灘涌動,沖刷著他踩在炙熱沙灘上的雙腳。一個小伙伴高喊了一聲,我們游泳去吧!他把沒吃完的冰棍連同冰棍桿一起扔在了某一個地方,縱身跳進海里。

奇怪的是,他跳到海里卻怎么也無法找到之前邀他一起游泳的男孩,他想叫他的名字找他,但是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個人的名字,好像那個人本身就沒有名字。

他一個人,忽然失去了方向,拼命地向海里游。一邊是海水不停地從身邊流過帶來一股股的涼爽;一邊是之前邀他一起游泳的男孩。他記得男孩邀請他的時候是帶著挑釁的意味,他也是帶著不輸給任何人的決心,才那樣干脆地把沒有吃完的冰棍丟掉,跳進海里。

半個身子瞬間的冰冷,讓他靈活的腳忽然抽搐起來。他在海水里掙扎,他拼命地向海邊游去,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游出太遠太遠,想回去已經根本不可能了,但他仍舊一邊向下沉一邊向海邊游去。向下沉,讓他失去身體需要的氧氣;向海邊游去,讓他消耗更多的氧氣。他進入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惡性循環中,冰冷在整個身體里蔓延,他必須冷靜地接受死亡。

他在遠處看到另一個自己從下沉的軀殼中脫離出來,輕盈地向上漂浮——渾身冰冷。

6

從他開始發高燒的那一刻開始,他身體里所有的關節包括所有的內部組織,都在發生著微妙而又神奇的變化,這種變化之微妙讓他無從察覺。

凌晨一點,他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清醒,整個身體濕濕軟軟地塌陷在沙發里,又被賓館厚厚的被緊緊地包裹著,以至于他想動彈一下都是一種奢侈。

他本能地想伸一個懶腰,可只是輕微地彎曲了一下手指,手背上就傳來針刺般的疼痛。一個透明的管子,正通過他手背上的針孔向他的身體里輸送著一種能讓他全身冰冷的液體,他恍惚間想起剛才做的一個夢:自己好像沉進了水里,渾身冰冷,然后……他不愿往下想,因為他已經知道那種冰冷的感覺來自什么。他不知道,其實答案并非如此。

他在空曠明亮的客廳里尋找著李海梅,這是他清醒以來的第一個念頭。他還記得,在他昏迷時最后看到的一個人就是她。

在他的心里,他和李海梅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關系,他給這種關系起名為“寂寞約定”。李海梅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這都不重要,因為他們之間對這種關系一直以來都存在著高度的默契。

他在沙發的另一側貴妃椅上看到了側身躺著的李海梅。這個比他足足大了8歲的女人。47歲的年齡,年華已經燃盡,如數地褪去,留在她臉上的只有掩蓋不住的老態。

經過這一番折騰,她的臉上又平添了一些疲倦,再加上沒有洗去的妝容,像浮在她臉上的一張面具,面具下掩飾著女人最痛恨的歲月。

看著這個熟睡中的女人,他忽然想到一個詞“寂寞”,從他來到這個城市,第一眼看到李海梅,就在她的眼神里找到了寂寞。他利用著她的寂寞,爬到了他想要的位置,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本以為擁有這一切自己會跟寂寞無緣。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得了寂寞的病——這種病,既可以讓一個人孤獨到絕望,也可以讓一個人無限制地放縱。

想到這兒,他確信自己的發燒已經痊愈了,因為大腦進入了一種高度清醒的狀態,可以辨別方位,可以有邏輯思維。

“海梅——海梅——”他提高了聲音呼喚著身邊這唯一的一個人。

李海梅的頭發在沙發上搓得蓬松而又凌亂,她模糊地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在清醒與睡夢之間,那聲音輕柔得無法辨識來源。

“海梅——海梅——”單鴻途繼續叫著。

李海梅終于從夢境中清醒過來,看到單鴻途正睜大著眼睛看著她。看到李海梅清醒過來,單鴻途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我生病把你累壞了吧?”

李海梅站起身,把手搭在單鴻途的額頭上。“你應該已經退燒了。”

“我怎么會突然間發燒?”

“誰知道呢,是不是這兩天太累了?”李海梅走到屋子的另一頭,拿一瓶水喝,有意無意地回答著單鴻途的話。

“明天早上,是不是要開會?”

“準確地說應該已經是今天早上了。”

單鴻途這才意識到,此時已經過了零點。

“會,你要參加嗎?”李海梅特意把“會”字空出來停頓了一下。用意不言而喻,李海梅對于來廣州之前,單鴻途沒去參加的任職會仍舊在意。她精心地為單鴻途安排著一切,他不僅不領情,還莫名地失蹤。

“要參加。”單鴻途故意用無知的口吻回答她,反正他現在在生病,很多矛盾都可以在這個時候輕易地化解。“來廣州之前,你看到我買給你的禮物了嗎?”

李海梅努力地搜索著,想起客廳的墻壁上多了一幅油畫,“那幅油畫?”

“是我找人專門為你定制的,我怕來不及,特意趕在來廣州之前把它取回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任何女人此時都會天生地屏蔽掉男人說謊的可能性,李海梅更會如此。即便她精明能干,懂得在職場、官場、人情世故上的一切應酬,但是她缺少愛,缺少這種被男人關注的愛。

她的心忽然間柔軟了起來。“喜歡。你也是,為什么做這種事情不提前和我說一聲,開會的時候我也好找個借口給你搪塞一下。”

“說了,還會有驚喜嗎?”

李海梅只是笑,說不出話來。

7

自從那次發燒以后,單鴻途落下了一個怪毛病,總是時不時地會感覺身上冷。那種冷和外界的氣溫沒有關系。而且單鴻途的那種冷,也不是時時刻刻有規律可循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打心底冒出一股冷氣,然后身上就起一層雞皮疙瘩,五六秒鐘又可以自動緩解。

起初這種感覺他并不習慣,但是慢慢地,隨著發生的頻率逐漸增多,這種時不時發冷便也成了單鴻途的一種習慣。

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不管多惡劣的事情,多討厭的人,多難吃的東西,多不容易辦到的事情,當它有一天成為你生活中的習慣,就隨之成為你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就像擴散的癌細胞。

李海梅在單鴻途的生活里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盡管他有的時候討厭,有的時候逃避,甚至有的時候無法面對,但卻割舍不掉,因為沒有她,他會更空虛。

中午,單鴻途又沒吃飯。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已經到下午三點了,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他順著自己辦公室側面的玻璃,往斜對面李海梅的辦公室看去。她正用一只手托著臉抽煙,盲目地看著電腦。她原本是不抽煙的,他也沒有準確地留意過,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只要是有時間她就會拿出一根煙,點燃,發呆地吸著,那種表情很茫然,很空洞……

每次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他的內心里就翻滾著莫名而蒼白的內疚。他對于她的了解只是上市公司的副總裁,和一個曾經收留他,教會他看透這個世界真實和殘酷面目的孤獨老女人。他對于她從來都沒有愛,是彼此靈魂的慰藉,還是彼此可憐的同情……

肚子再一次咕嚕咕嚕地叫,讓他不得不從這些混亂的思緒中走出來。他從辦公室走出來,準備去吃東西。路過李海梅辦公室時,他又特意地透過門上的玻璃往里看了一眼,她正在接聽一個電話,臉色鐵青。

8

他的腦海里正在醞釀著一個計劃,一個盡孝道、盡倫理人常的計劃,一個活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人,尤其是男人必須做的事。他越來越感覺到年齡讓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沉重。

上學的時候,他只要交一份滿意的考卷,生活就可以是徹底的高興。大學畢業他想到的還只有未來,只有自己;甚至那個已經和他結婚的女人他都不曾放在心上。但快要往四十數的年齡里,他開始發慌。

母親說:“眼睛都花了,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胃口,晚上稍微多吃一點就開始不消化;鄰居家的孩子都會唱歌了,只是見人的時候膽子有點小,總是躲躲閃閃的。如果孩子是自家的,就可以多抱一會兒;去年你爸下樓梯的時候,忽然頭暈,要不是我和周敏扶住他,就從樓梯上摔下去了,大夫說可能是血栓……我當時沒和你說,怕你擔心……我總是記起你小的時候,你爸說他想有一個孩子逗著玩,他還有好多自己的事兒想和你說……他現在眼睛還看得清,比我好,他說,他可以給孩子做玩具……”

母親無所謂地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地說著,好像時間把他們歲月帶走的事實,他們早已經欣然接受,只是希望兒子能給他們留一個后。

單鴻途恍然間慌得不知所措,他一直把自己塑封在20多歲的年齡里,每天的匆匆忙忙讓他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他甚至經常記不起是幾月,只是麻木地在工作表上標注著每天要處理的事情和應酬。他從來不給自己放假,因為閑下來,他會受不了。

那天晚上,他又添了一個新的毛病——失眠。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如果有一天父母過世了,他該怎么辦,電話打出去都沒有人接聽,他心里那個家就真的空了。他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母親死了,他也隨她死去,但現實地想一想,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14歲時,有一次他學著其他的孩子,在外面偷了鄰居建房用的水龍頭賣給收破爛的,得了不到10塊錢,后來被那家人發現了。母親一氣之下,把他拉到丟失水龍頭人家的門口,用家里搭衣服的木棍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后背被打出一條條的血印,他都沒有哭。母親被倔強的他氣暈過去了,他才知道這件事情到底有多嚴重。

他決定把廣州這個工程做完,拿到最后一筆錢,就提出辭職,回老家開一個木制玩具廠。這是父親的心愿。父親年輕的時候就是玩具廠的生產工人,小時候的玩具都是父親親手給他做的。

他曾有一把打石子的木質手槍。

9

這算不算是一種默契,李海梅也打算做完廣州這個項目以后,提出退休,把位置讓給他。

她有一個想法,她自己想過很多次,很久。她想等他說,但是他從來沒提過。她知道這個想法對她來說太不現實,但是不管多不現實,多可笑,多沒有合理性,想一下,期望一下還是有權利的吧。

但,期望得時間久了,就難免有把它實現的沖動。

“你和我登記結婚吧。我們不辦什么喜酒,也不告訴任何人,就你我知道就好了,你還過你的生活……”她想說,你可以出去找其他的人。但是她發現,自從和她在一起,單鴻途從來沒有過其他女人。這也就給了她開口提出這個要求很大的勇氣。

那次她說得并不是很正式,她和單鴻途參加一個項目招標,請合作方的一些人吃飯,他喝了很多酒,基本不省人事地坐著,準確地說是被安全帶綁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開車回家的路上,她說了好多話。

“我知道,無論從年齡上還是從外貌上,我們都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但是……”

就在這個時候,單鴻途也不知道是清醒還是醉意正濃,忽然冒出一句“別說這些傷感情的話,我們就是兄弟,喝,來喝。”手還在空中比畫著。

不管這句話是不是為李海梅說的,那一刻她哭了。她把車停到路邊,一個人趴在方向盤上哭得很傷心。

她知道在公司里一直有一個關于她的傳言,她只是一個樓花,是靠跟了原來這個公司里一個現在的股東上床,才有今天的一切。這話很難聽,也很傷人,但卻是事實。

她也知道,單鴻途不可能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但他從來都沒有問過她。

而且他跟她這么久,他應該知道她是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都是成年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是猜也可以猜到,她做了太多的流產。

她把手放在單鴻途的臉上,用手心輕輕地感受著他臉上剛冒出頭的胡楂,這是一種男人的氣息,此時此刻誰也無法理解,一個女人為了生活所承受的寂寞。

“我只想要一個家,哪怕這個家是虛假的,就算我想要一份安心,一個虛假的安全感,我知道沒有人愿意再把真心給我,鴻途,你可憐我吧。”

趁著黑夜,趁著單鴻途深深的酒醉,她才敢這樣暴露自己的脆弱,才敢和單鴻途說出這些話,因為他無法回答,所以他不會拒絕,自己就不會有任何傷害,因為他聽不到,所以自己不會顯得那么難堪。

一股酒氣從單鴻途的胃里涌了上來,他的胸部和腹部不停地嘔動著。她還沒來得及把車門打開,他就自己吐了自己一身。

10

生活在我們的頭腦里,總像一張蔓延開來的網,向四面八方伸展著、蔓延著,只要我們確定生命還存在的那一刻,就不停地為明天,為明年,為后幾年、幾十年做著打算。除自己的,還有那些我們愛過的、想留在身邊的人,把他們也都打算到我們的生活之網里。

誰也不想知道,更不想接受,忽然間的一天,上帝下達了一紙審判,生命為我們吹響了結束的哀歌。

時間將在怎樣的點上停止流動?毫無意義。

李海梅第一次在醫院拿到檢查單的時候,她仿佛聽到自己身體內迸裂的聲音,她在科室外等待著大夫給她做最后的解釋說明,希望一切還可以挽回。她聽到身旁有人說了一句“禍不單行”。這句話好像單單為她而說。為什么醫院里那么多人說話,偏偏就這一句真真切切地塞進了她的耳朵。

她不知道人在脆弱的時候,會把周圍的音量變得異常,而且神經也會專注于那些悲觀的字眼。她把那四個字死死地砸在心里,等待著最后的結果。

“是癌癥嗎?”她問大夫。

“是,而且已經到了晚期,我希望你馬上住院。”

她走出醫院的大門,反復地告訴自己,現在的醫療誤診很多,她還不斷地聽說有人明明只是正常體檢,結果被查出有性病,最后證實是化驗單拿錯了。

她重新把化驗單從包里拿出來,仔細看上面的名字,沒有錯。但是很有可能是實驗標本搞混了,此時,醫療誤差變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一連查了三家醫院,還花錢委托了一個最好的,在癌癥方面很權威的大夫給她做了一個細致的檢查。去廣州的那天,她還希望那個專家能給她一個別樣的結果。

直到那天下午,她接到了電話……她同時想起了被自己死死砸在心里的四個字“禍不單行”。

她在網上搜索了很多治療癌癥的醫院,那些所謂的專家門診,每一個都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效果,但都希望她能馬上住院配合他們的治療。這是她暫時還做不到的,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得病的事情。她懂得,這個世界早就沒有了同情,很多人在背后瘋狂地說關于她的謠言,都在等著看她的熱鬧,她怎么會讓他們有熱鬧可看,就算死也要把廣州的工程做完,然后辦理退休離開這里,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死去。

但是她初次想退休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身體里已經遍布著癌細胞。這一次再想同一個問題,竟然出自不同的心境和不同的目的。

她沒有開燈,無須開燈,賓館外墻上裝潢的氖燈已經足以把屋里每一個角落都布滿光線。那天單鴻途回來得很晚,起初她還在等他,后來漸漸地,她陷入了一種痛苦之中。

她脫掉自己所有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穿衣鏡前,仔細看著自己的身體,借著外面散進來的光,身體顯得有一些慘白,失去了活體的色彩,更像一具寂寞多年的尸體。

她這幾天一直在網上查癌細胞的樣子,她也曾經記得聽人說過,癌細胞放大后,其實是很美麗的。她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尤其是自己的乳房,堅挺高聳的乳房,曾經給她帶來了很多快樂的乳房。有一天將會在她的眼前慢慢腐爛。想到這里,她感覺接受不了。

“我要提前死,我不能讓自己痛苦,我也不想聞到自己身體發出惡臭的味道。”她很冷靜,很堅定地這樣想著,只是兩大滴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眼淚從眼睛里滾了出來,滴到了她的身上,冰冰冷冷的。

她應該在腦袋里盤算著各種死法,但是她沒有,她只想和單鴻途結婚。這個她曾經只是想過的念頭,忽然想付諸實施。此刻她看到自己那具失去光彩的身體上,竟然是二十幾歲時的面孔。

那時的自己,從鏡子的另一端,躍然而出。一個年輕的湖南女孩,一個被很多男人追求的漂亮女孩。她一心想成為一個不比任何男人差的女人,她要讓男人們折服在她的威嚴下,而不是美貌下。她拼命地工作,用盡任何手段。

她最苦的日子,是她晉升為公司業務主管的時候。她每天一邊工作,一邊攻讀著夜校和兩個課外補習班。有的時候,她為了趕時間,早上就在小攤位上買下十個包子,早上吃四個,中午吃四個,晚上吃兩個,每天她基本都要到凌晨一兩點鐘才能正常睡覺。

可夜校的學位證書根本就沒有人問起,公司的一切提升好像都和她無緣。一次,人事經理開玩笑地說,女人是有捷徑的,比不得我們男人要一天一天地混資歷。雖然這話不是對她說的,但是她卻記在了心里。她知道那些男人有家,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哪個男人身邊爭得一席位置,他們一拍即合,她也順利地被一步步提升到現在這個位置。

她從未渴望過成為男人身邊的一個女人,即便那些追求者中不乏有錢有勢的。但,她至今都不知道,那些男人并不愛她,也不會娶她,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但當她的生命被下達死亡通知書的時候,她有了一個很強烈的傳統觀念,她想把自己掛在某一個男人的名義下死去。這對她來說,仿佛是一種歸屬,更仿佛是一種約定,因為臨死時,每個人都希望有來生。

她不會去祈求單鴻途,更不會拿自己漸短的生命去換得他的同情,她甚至都不會告訴他,她生了病——可以讓人死去,無法醫治的病。

11

那天晚上,單鴻途回來得很晚。李海梅已經躺在床上,蜷在被子里。屋子里的燈,原本一盞都沒有開,在她上床躺下之前,唯獨小心翼翼地留了門口鞋架上方的一盞門燈。

在打開門口那盞門燈的時候,她假想著如果是自己,很晚地從外面回來,還有人為她,只為她留一盞這樣的燈,是否可以代表著一種等待?這樣,會不會就是所謂的幸福?!

只可惜,那天單鴻途的心情太糟糕,即便不糟糕,他也很難體會到李海梅的這份心情。他回來的時候喝了好多的酒,沒有進屋,沒有脫鞋,也沒有洗漱,一頭栽進沙發里就睡了。

他呼吸出來的酒氣,她在屋里聞得到。他的臉埋在沙發里。

12

李海梅擔心的禍不單行,真的發生了。在他們的工程快要進展到一半的時候,有兩個工人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成重傷。

按以前的她,她會雷厲風行地第一個跑到現場,像一個將軍指揮部隊上戰場一樣的堅決果斷,及時勘察傷亡,斷定事故級別,組織開會,上報……

那天,單鴻途把電話打到她的辦公室,說出了事故,她過了很久才哼了一聲。

單鴻途怕來不及,就自己一個人跑到現場,足足忙了一天,也向上級通報了情況,但是給李海梅打電話卻遲遲也打不通。單鴻途把手頭的事情都忙完以后,發現有一些事情是他無法處理的(一直以來和當地領導打通關系都是李海梅獨自負責)。單鴻途給她發短信,她也沒有任何回復。

單鴻途著急,為什么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一聲不吭。他感覺她最近好似變了一個人。例如那天他回到賓館,看到客廳的桌子上竟然放了一大束玫瑰花。問是誰送給她的,她說是自己買的,路過了一個花店,聞到花香就忽然間喜歡起來。

以前上班,哪怕是周末去公司加班,她都會穿著正裝和很高跟的皮鞋。來廣州這一段時間,她愛上了牛仔褲和很女人的嫩色長裙。

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回到賓館的單鴻途比那天喝醉酒還要晚,這一次沒有喝酒,但是這一天下來人已經累得就連多說一句話都會喪命一般的疲憊。

他打開門,除了門口鞋架上的燈,屋里還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從亮處往黑處看,除了她煙頭上閃動的紅點忽隱忽現,什么都沒有。她從黑處往亮處看,卻是一清二楚。她把單鴻途從頭打量到腳,這個男人和她的死亡糾纏在一起,像她的煙,清晰而又模糊,曾經深深地在她的身體里穿過,但是又傷了她。恍如兩個人已經隔世。她知道她和他之間不是愛,是寂寞的約定,但寂寞也可以無法自拔,不是嗎?

“你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他嚴厲地質問她。

“這么大的事情你讓我一個人在那邊處理,你知道任何疏漏的后果嗎?”他狠狠地指責她,在他筋疲力盡的身體里暴怒著對她忽然失聯的怨恨。

那天,李海梅給單鴻途留下了很奇怪的印象。他指責了她很多,因為他已經習慣了什么事情都要她風風火火地沖到前面,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雖然很多時候他還不習慣她對人說話時的口氣,總感覺沒有什么人情味,甚至有一些苛刻和過分。

李海梅說話的確有一些過分,記得有一個工程,在施工臨近收尾的時候,一個沒有專業資質的接電工人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把零線和火線搞錯了,這種低級錯誤讓他丟了性命,當時現場亂成了一團,她到現場,只大喊了一聲“都回去干活!”一絲不茍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家屬來鬧事,她就把人帶到她的辦公室,兩個小時的時間家屬四個人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

事后的處理也極其苛刻,公司本可以賠償更多的錢,結果她把錢扣了下來,用來走關系平息事故。死者家屬只拿到很少的幾萬塊……這就是李海梅。她的理由是,錢給多了,工地上會死更多的人。

還有一次,公司里一個人懷孕了,李海梅把她開除了,沒有任何賠償,那人申請仲裁,李海梅競活生生地把事兒壓下來了。

作為女人,她夠狠。單鴻途從來不私下里和她討論這些事情,他不想評價,也不想過深地了解這個女人。他只想和她保持著這種關系,關系里有彼此都不去逾越的默契。他只記得李海梅曾經和他說過關于她自己的一件事情:為了記住流產的疼痛,她在懷孕五個月時做流產,不打麻藥。

對于李海梅的做法,單鴻途很多并不認同,但是她的確有把很多棘手的事情迅速處理掉的本事。

那天,單鴻途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牢騷滿腹地說了好多,理由無非只有一個,李海梅沒去現場處理這件事。但自己仔細想,作為他的領導,即便她不去,他也沒有理由說這些。李海梅一直沒說話,只是在暗處看著他。他也感覺到,或許是平時生活和工作上,李海梅幫他扛下來的事情太多了,他才這樣穩穩地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他忽然間也沒了力氣,換上鞋往屋里走。

“鴻途?”李海梅微弱地叫了一聲。

單鴻途恍惚間聽到聲音,回頭看時,李海梅的姿勢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單鴻途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繼續向前走,李海梅又叫了一聲“鴻途!”這一次他聽得真真切切。

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她把手里的煙頭掐滅。

“鴻途,在你心里,還記得我也是個女人嗎?”

她的臉一直沒有轉過來,她壓低著聲音,因為她同時克制著眼淚。

13

原本只是計劃在廣州把工程中一些棘手的工作處理妥當就回深圳,誰也沒有想到中途出現了工程事故。時間不得不無限期地延續下去,還好,這件事情不到半個月還是告一段落了。

單鴻途連夜開著車和李海梅返回深圳,總公司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關于這個項目的一切情況。可回深圳的路上高速路又出現了一輛大型貨運車翻車的事故,又不得不塞車幾個小時。

李海梅知道,她生命里那些順風順水的日子已經被消耗殆盡,接下來將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禍不單行,她開始有了心理準備。

單鴻途反而很輕松,甚至有一點好心情,塞車對他來說正是一個不用找任何借口休息一會兒的好機會。他從CD碟片里翻找出一張很老舊的片子塞了進去。

一生何求

常判決放棄與擁有

耗盡我這一生

觸不到已跑開

一生何求

迷惘里永遠看不透

沒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他閉上眼睛把頭向后倚著,一邊聽著音響里的音樂,一邊聽著車窗外焦急催促的鳴笛聲。他早就把那個叫謝慕的女孩忘記得一干二凈了。

他發現李海梅對待工作上的事情,開始采取一種冷漠的態度,和以前事事都要插手,事事都要親自過問完全不一樣了。他以前總是在她的光輝之下,不管做了多少事情都凸顯不出來。這次她忽然間的冷漠正好讓他發揮了一把。雖然當時有些手忙腳亂,雖然當時也因為臨時無法找到她有一些怨氣,現在想想反倒是一件好事,他終于從她的披風中走了出來。

“我派人弄了兩箱上好的茅臺,給這次辦事的人送去了。”他的思緒游離到某一個點上,仍舊閉著眼睛,倚在車背椅上說。

“可靠就好。”

“可靠。”

他斜眼看看李海梅,李海梅倦怠地倚靠在車背上,眼睛懶散地看著車窗外,天空中飄起了雨,一滴滴地劃在車窗上,一會兒時間就密密麻麻地封閉了外面的風景,變成一團水珠。

他記起李海梅放在客房的一堆舊雜志里,曾夾雜著一本老舊的影集。那里大部分都是她十幾歲時的黑白照片,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張帶著棉帽爬到樹上的一張,她兩只手張開摟抱著大樹的兩個枝丫,大喊著什么。

他曾拿著影集問過她在喊什么。那個時候他們之間還沒有任何的芥蒂,他一直認為她在全心全意幫助他、扶持他,而不是現在的控制他和否定他。

她說她不記得了。

的確,時間過去得太久了,她也真的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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