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鎮(zhèn)三部曲3:一個贏家的葬禮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5173字
- 2024-05-11 13:27:02
9.媽媽們
“家。”
這個概念應該由幾個不同的詞來表達才對,其中一個詞形容地方,另一個詞形容人。原因在于:經(jīng)過一定的年限之后,一個人和自己所在城市的關系會越來越類似一段婚姻。維系雙方關系的是兩人共同度過的時光,別人都不知道的小故事,只有雙方知道笑點的私密笑話,以及雙方只會在彼此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獨一無二的歡笑。對一個地方的愛,以及對一個人的愛,是互有關聯(lián)的體驗。一開始我們咯咯笑著跑過街角,探索著彼此身上的每寸肌膚。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認識了每塊鵝卵石、每束頭發(fā)、每個鼾聲,時間的潮水將激情磨成了堅定不渝的愛。最后,我們醒來時所見到的枕邊人的雙眼與窗外的地平線構(gòu)成同一個詞:家。
因此,家的概念應該由兩個詞來指代:一個詞指代能帶著你走過最黑暗歲月的事物,另一個詞則指代能夠使你安身立命的事物。原因在于:有時候我們只是為了不要成為沒有歷史的人,才棲身于城市與婚姻之中。我們之間共有的事物太過繁多了,我們認為別人都不理解我們。
* * *
當風暴全速推進時,蜜拉·安德森正獨自待在位于赫德鎮(zhèn)的辦公室里。當廣播剛開始報道道路兩旁的樹木被暴風吹倒時,她就將所有職員都遣回家了。蜜拉和她最要好的朋友共同擁有這家公司,兩人也是同事,但最后就連她也回家了。最初她當然拒絕被遣回家,聲稱“會在稍微起一點風時就尿失禁的,只有廣播節(jié)目里的那些老頭”。然而蜜拉指出:當風暴來襲時,人們會去搶購重要生活用品,而在最壞的情況下,所有的酒都會被掃蕩一空。這位同事因此感到一絲恐慌,便離開了。
蜜拉的丈夫彼得當然也想留下,但蜜拉堅持他得回到位于熊鎮(zhèn)的別墅,確保里歐不至于一個人在家。當然了,現(xiàn)在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個青少年將會坐在電腦前,頭戴耳機,只要不停電,這場風暴對他來說不過就是一次外星人入侵,而他只會渾然不覺。他們住在同一棟屋子里,但雙親很少遇見他。他現(xiàn)在已十四歲,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像是他們的子女,而像是他們的房客。
彼得在兩人開始爭論前就已放棄并離開了。蜜拉不知道自己從他雙眼中看到的是解脫還是失望。他在兩年前自行辭去了熊鎮(zhèn)冰球俱樂部體育總監(jiān)的職務,轉(zhuǎn)而為蜜拉工作。他結(jié)束了完全以體育運動為主業(yè)的職業(yè)生涯?,F(xiàn)在當兩人在家時,他們是夫妻;當他們待在這里時,他是她的職員。他倆有時候都會忘記這中間的差別。她不時會問他,他的感覺是否良好,而他會面露微笑地點點頭。然而她看得出,他并不快樂。她對他這一點感到很生氣,而她也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很生氣。
她今天向他保證,等她把最后幾件事情處理完就回家。但是,在他將門帶上并離開后,她卻遲遲沒有打開電腦。窗外的大自然正被撕裂成碎片,而她坐在玻璃窗的這一邊,指尖貼著相框里子女的照片。
就在不久前,她的心理醫(yī)師告誡她說,她經(jīng)常退化為一個糟糕的母親。這并不是指她的感覺很糟糕,而是指她很糟糕。她表示這話說得真對,她本來可以安于一份工作,而她卻選擇了一份事業(yè)。你為了家人而安于一份工作,為了自己選擇一份事業(yè)。對于時間管理,她極為自私。她本來可以為了他們生活,但這對她來說還不夠。
“我們已經(jīng)談過你那極端的控制需求……”
“這并沒有很極端!”
她來看這名心理醫(yī)生不過才一兩個月,由于這件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并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只是又發(fā)作了幾次恐慌癥罷了。她給心理醫(yī)生支付的是現(xiàn)金,這樣一來彼得就不會在郵箱里看到任何賬單,從而以為她出什么問題了。她沒有什么問題。
“嗯哼,好吧。但是你的子女都已經(jīng)長大了。里歐……十四歲了,嗯?瑪雅十八歲了吧?她甚至已經(jīng)搬出去自己住了吧?!毙睦磲t(yī)生說道。
“她并沒有從家里搬出去住!她在一所音樂學校學習,她住在學生宿舍里,這不一樣!”蜜拉嘶吼著。她幾乎哭出來,對他尖叫,說她不止有兩個小孩,她有三個小孩—艾薩克、瑪雅、里歐,一個在天堂,另外兩個幾乎不接電話。但她只是咕噥著:“行行好,我們能不能專心探究我到這里來的原因?”
“你的恐慌癥?我相信,原因在于你是一位……”
“什么?一位母親?難道我因為管理一家公司就不能再當母親啦?”
心理醫(yī)生露出微笑:“你是否相信,你的小孩會認為你對他們過度保護了?”
蜜拉沉默地生起悶氣。她想要尖叫:你知道身為一個過度保護的老媽子,最糟糕的一點是什么?是有時候還真會被你給說對!但她保持沉默,因為她并沒將艾薩克的事情告訴心理醫(yī)生,也沒提過發(fā)生在瑪雅身上的事情。她不愿意談這些事情,她只想對付這些恐慌癥的癥狀,獲得藥片或其他現(xiàn)在必需的物品。就連與心理醫(yī)生會診時,她都想好好表現(xiàn),拿出效率,表現(xiàn)優(yōu)異。
不過他說得對。所有擺在辦公室桌上孩子們的照片都是在他們小時候拍攝的,這有助于她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里歐已經(jīng)是個青少年了,而瑪雅的青春期甚至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她在兩年前搬到大城市里,就讀于她喜愛的那所音樂學校。兩年。女兒離家的時間這么長,這一點和蜜拉本人開始使用“大城市”一詞相比,幾乎同樣不可理喻。這一帶的人們在她、彼得和孩子們剛搬來這里時說的閑話,聽起來非常無知,一想到那些話,她總是嗤之以鼻?,F(xiàn)在她成了他們的一分子,森林的子民,一個會咕噥著“就連南邊的駝鹿都如此懶惰”的人,一個半開玩笑地說著“大城市本身沒有什么錯,只是距離實在太遙遠”的人。
“所有青少年都認為,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保護過度了。即使我進了監(jiān)獄,他們?nèi)匀粫J為我太常見到他們了?!弊詈?,她對心理醫(yī)生咕噥道。
心理醫(yī)生將雙手貼在膝上,絞動著。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意識到,只要他做了任何筆記,蜜拉會立刻要求讓她看看他到底寫了什么。這倒不是因為她有控制欲。她的情況完全不是如此。
“聽起來,你的行為很像我的母親?!彼p聲說。
蜜拉的眼睫毛顫抖著:“那是因為你們不懂。我們是你們的媽媽,我們最先愛的就是你們?,F(xiàn)在也許其他所有人都愛你們,可是我們最先愛你們?!?/p>
“你有這種感覺,難道沒有讓你成為一個好媽媽嗎?”
“這只讓我成為一個媽媽。”
心理醫(yī)生低聲輕笑起來:“嗯,當然了,你也許是對的。我都快六十歲了,而我母親仍然擔心我沒吃飽?!?/p>
蜜拉揚起下巴,但壓低聲音道:“我們是你們的媽媽,你們阻止不了我們?!?/p>
心理醫(yī)生強烈地希望能將這句話記錄下來。
“那你的丈夫呢?彼得?多年以來,你為了他的職業(yè)生涯放棄了許多東西?,F(xiàn)在,他在一段比較短的時間里為了你而放棄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對于這一點,你是否仍感到良心不安?”
她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我不懂我們?yōu)槭裁吹谜務撨@個。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我……是……是的,我是感到良心不安!因為我不知道我該如何讓他快樂。他在冰球界奔忙的這些年來,我唯一不需要為他做的就是這件事情,我操持一切家務,我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借此配合他的職業(yè)生涯。但是我可從來不需要讓他快樂。冰球就能讓他感到快樂?,F(xiàn)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這一點?!?/p>
就像所有心理醫(yī)生一樣,這名心理醫(yī)師問道:“既然如此,努力讓他快樂,真的是你的義務嗎?”
蜜拉的聲音或許顫抖著,但答案本身很直接:“他是我的丈夫。他不能阻止我想讓他快樂?!?/p>
過去,這是她的想法;現(xiàn)在,她仍是這么想的。此刻她仍然獨自待在辦公室里,雖然她得趕緊回家,但她并沒有這么做。她只是望著窗外,看著風暴到來。盡管她本應對此感到害怕,但她并不害怕。
* * *
通過安娜當天夜里開車的方式,你就能夠得知與她有關的一切。她開車的方式仿佛意味著:如果有任何人沒能全身而退,要是有人不快樂,要是出了什么亂子,那都是她的錯,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名助產(chǎn)士看出了這一點,也對這種特質(zhì)感到熟悉。她湊向前,觸碰到那女孩的肩膀,將她的發(fā)絲撥開,使其不至于卷進她的眼睛。安娜想必連這個動作都沒注意到。她瞇著眼望向車窗外,牢牢握住方向盤的指關節(jié)已然發(fā)白,雙腳在踏板上舞動,操控著那輛車駛過黑暗。事后其他人幾乎完全不記得他們是如何從森林里脫身的,但那輛車突然間就開上了一條道路,他們很快就看到醫(yī)院入口處的燈光。
安娜在入口的正前方停下,隨后的一切紛至沓來。醫(yī)護人員似乎從四面八方擁出,前來迎接他們。所有車門都被打開,暴風仍在戶外轟鳴著,護士們同時大聲吼叫著,安娜就坐在這一團混亂的中心處。她覺得自己擋住了他人的工作,因此她完全不敢動彈。哈娜、這對新手爸媽與小嬰兒隨著人流消失不見,車門再度被帶上。突然間,一切變得無比寂靜,寂靜得讓人無法忍受。
安娜拿出手機,打給瑪雅。她想將這一切說給某人聽,不過她要從何講起呢?她這次不必擔心如何開口了,因為瑪雅并沒有接聽電話。安娜將手機塞進車門上的公文袋,將頭抵著方向盤。
直到過了一個小時,新生兒與產(chǎn)婦的情形已經(jīng)足夠穩(wěn)定時,哈娜才察覺到安娜仍然待在停車場上。當她走到戶外時,那女孩的前額仍然貼在方向盤上,雙眼仍狂野地大睜著。助產(chǎn)士坐上乘客座,她必須使上全力將門掩上,暴風才不至于將鉸鏈吹斷,把它像一只手套般拋向空中。車身晃動著,暴雨已然降臨。兩人沉默無語地在嘩嘩嘩的雨聲中靜坐良久,隨后哈娜說:“安娜,你干得真是太漂亮了?!?/p>
安娜沉重地眨眨眼:“那小孩還好吧?”
“是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實在非常感謝你,你還好嗎?”
“是,是,是。這個……總之,當你在車子里接生小孩的時候,當他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我不知道我該怎么來形容……好像有點興奮??!你懂我在說什么吧!或者應該是,這可不是因為我嗑了藥!不過你知道的!還是說……你知道嗎?”
“我想我是知道的?!?/p>
“每次都像這樣嗎?”
“不全是。”
“是因為你已經(jīng)習慣了?”
當助產(chǎn)士回話時,她嘴唇顫動,那是因解脫而表現(xiàn)的激動,而不是因開心而產(chǎn)生的笑容?!耙驗椴⒉皇撬腥硕寄軌蛲^來。只要你一有機會,你就得好好享受一下快樂的結(jié)局?!?/p>
隨之而來的沉默使兩人都深深地縮在座位上。
“我得回我爸爸家了?!卑材日f道。
“你媽在家嗎?”
“我媽沒跟我們一起住?!?/p>
這女孩的口吻是如此理所當然,助產(chǎn)士也就沒再多問。這個家庭沒有媽媽。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女人生下了安娜,她現(xiàn)在住在某個其他的地方,有著全新的人生,但是“媽媽”已經(jīng)不存在了。當助產(chǎn)士謹慎地將手放在那女孩的臉頰上時,她不再感到驚恐,淚水流過手掌。
“你是否可以保證,這孩子會挺過來?”
“我保證,安娜。”
“對于我出手揍了那個該死的油漆工人,我很難過。對于我開快車,我很難過。而且我……”
助產(chǎn)士溫柔地打斷了她。
“安娜,你在今天夜里挽救了一個小孩的生命。你的腦袋可不是有點蠢,你啊,我對這一點可不打算含糊地帶過去。你要弄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風暴,我絕不會選你做幫手。但你確實很勇敢,非常勇敢。你是那種敢于沖向火堆的人。請相信我,我能認出你們這樣的人。”
安娜試圖點點頭,仿佛她真相信這番話。當她到家時,她爸爸仍然睡在椅子上,他手上仍然握著酒瓶,他甚至沒有意識到窗外的大地正走向毀滅。安娜將酒杯、酒瓶清洗干凈,檢查了手電筒電池的電量,而后才鉆進開放式暖爐前方地板上的一條毛毯,那群狗則臥在她近旁。她把手機落在車里了,它就在那里響了又響,響了又響。
第二天,安娜并未將自己在那一夜的經(jīng)歷告訴任何人,包括瑪雅。
* * *
醫(yī)院里的一張床位上躺著一名女子,以前從未有人告訴她初為人母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她可真走運。然而現(xiàn)在,她對此將會永遠感到害怕不已。
“維達是個好名字?!彼÷暤馈?/p>
“太棒了?!蹦俏桓赣H抽噎著。
一切都圓滿了。這個小男孩被起了一個名字。他出生在位于兩座相互仇恨的小鎮(zhèn)之間的樹林深處,出生在那狂暴的一夜,出生在我們記憶所及最恐怖的風暴之中。他是疾風之子,被一名獵人之女拯救。假如這個小男孩以后也會打冰球,那將是我們所擁有的最美好、最棒的故事。
我們需要這類故事。能讓我們承受住葬禮的,就是童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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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娜走回醫(yī)院,進入更衣室,換完衣服后將前額湊向柜門。她多么渴望自己能夠稍微崩潰一下,一下下就好,片刻就夠了。任由最光明與最陰暗的一切在她的內(nèi)心高歌,絲毫不加以抗拒。隨后她將自己內(nèi)心的所有縫隙與情感全封閉起來,再睜開雙眼,這樣她就不會將所有情緒都帶回家。沒有人有余力在每時每刻感受一切。她離家只不過數(shù)千米,但當她走向停車場時,才突然察覺到那輛迷你巴士還停在安娜爸爸位于熊鎮(zhèn)家中的庭院里。當下狂風大作,她又異常疲憊,這時要想走回家,實在太過危險。所以她打電話給丈夫,勉強說出:“親愛的,一切都很好。但我沒有車,所以我先待在這里,等到風暴……”但強尼已經(jīng)掛了電話。他將四個熟睡的孩子抱到鄰居們家,跟他們借車,開到醫(yī)院去,將自己的妻子接回家。即使是天災,也無法阻止她家的這個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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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里,蜜拉獨自坐在書桌前,她從窗中只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窗戶的彼端是一片漆黑,天空已經(jīng)將大地一口吞下。她無數(shù)次地想著打電話給女兒,但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她肯定還在同班同學舉辦的派對上,蜜拉不愿意讓她擔憂。最主要的是,她不愿意讓瑪雅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她有多害怕、多迷惘。
這場風暴將會比新聞上說的還要糟糕,糟糕得多。蜜拉并沒有回家。她本該回家,但她沒有這么做。
城市與婚姻都是由故事構(gòu)成。其中一方的終點,就是另一方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