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發現屏幕里最外面出現兩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影,他們身形矯健而快速,猛地撲向隊列中的一個人,現場所有人的目光本來都看向“大河小麗”,可現在都轉過去看身后,這兩個黑衣人行動很快,“大河小麗”舉著刀,嘴里罵了一句,就如小兔子般跳起來,一下子猛沖過去。村里的人也都呼啦啦的沖過去。一下子,“危房”里的人們像是煮熟的餃子,扎在一起翻滾起來。人們推搡著黑色衣服的人,但后面又來了三個黑衣大漢,一哄而上維持秩序,也把人群推開。
我心里突然出現一個念頭,這是警察,他們抓到了那個叫張亮的兇手!我想湊上去拍攝,但地面有一種巨大的磁力緊抓著我的腳面,如果警察發現我拍攝,那有可能我要刪掉素材,如果村民對抗警察,那也可能危及到我。所以我只能又往祠堂里挪了挪,放大了相機的焦距倍數,畫面里就只能看到一群人擠在一起的背影。
只聽黑衣人大喊著“張亮!我們依法逮捕你!”。有人在驚叫,有人在說“不”,有哭泣的人暈倒在地,我血脈噴張,舉著手機就往人群里走,這正是我期待的畫面,兇手現身,警察破案,“大河小麗”的亡夫得以在地下安息。我想象著“大河小麗”向兇手撲過去,說“終于抓住你了!”。但我眼前的“大河小麗”卻迅速轉身從人群中抽離出來,她背對著警察,把刀藏在身前向我走來。鏡頭里的她,眼睛和嘴巴快擰到一起,說不出是太高興,還是太害怕。我以為她是來讓我進去拍攝的,可她從我身邊匆匆而過,什么都沒說。我端著手機扭過頭去看她,發現她直接就跑向祠堂后面的小路,她向上跑的時候,一個老太太抓了她的手臂,驚嘆到“紅???”她沒回應,刀扔在了地上,跑地更快了,“啪”又一個東西從她身上掉了下來,我遠遠地看著,是她昨天手里握著的那個小木魚。
人群跟著警察一路走到了古城的主路,有三五個年輕人圍著安慰哭泣、攤在地上的老太太,我看了眼做飯的方向,廚師抽著煙,把刀頂在案板上立在灶臺邊,案板上刨了堂的魚突然蹦了一下,廚師瞇著眼看著遠方,拿著煙的手按著魚頭,另一只手迅速的剁了下去,“哐”一聲,魚頭飛向半空,魚徹底不動了。
我不知道該去該留,但為了做一條流量高的視頻,我還是硬撐著想留下來,如果還是有做菜的流程,還有吃飯的狀態,或許我能換個順序剪輯這條視頻,我設想這條視頻是在“大鬧’白事’抓兇現場”這樣的標題下,先以大家熱鬧的吃飯開場,后接有人砸碗吵架,再以警察抓人作為結束。這樣既有了美食,又有獵奇,當然我還需要在視頻的開頭剪輯一個3秒鐘左右的抓兇畫面,這樣就能刺激用戶來點擊。
我一直有出門帶現金的習慣,盡管現在一切都數字化交易,可萬一碰著急事,紙幣還是會更方便、好用。我從雙肩背包的拉鏈里找出300塊錢,我想了下,又塞了100回去,我把200塊錢放到外衣兜里,走向廚師。
我踮著腳尖湊到廚師邊上,輕聲問“您好,您是廚師嗎?請問我可以拍您做菜嗎?”他沒回答我,甩掉了快燒到之間的煙,腳狠狠地攆著煙頭,他轉身跟他的助手們說,“去問問張婆”。我又問,“我看您剛弄食材的架勢特別棒,請問我可以拍您嗎?”他這才轉過頭來上下打量我,又向我甩甩手,似乎讓我走。我從兜里掏出200塊錢給他塞過去,接著說“這兒怎么了?”他看了看錢,又看了看我,問,“你是誰?”,我說“我來玩兒的,剛看見你們在做飯,我第一次看見在古城里做席的,就想拍一下,給我孩子看”。他壓低帶著煙味兒的嗓子,下巴指了指坐在地上哭的老太太,說“這,孩子看不了”。我說,“就是做飯的部分,我孩子沒見過在鄉下做大席的場面”。他眼睛盯著我后面沒說話,我扭過頭,順著他眼神的方向看過去,原來他的助手正在后面跟幾個穿著白色孝服的人商量,沒過一會兒,他助手往回走,向他點點頭,他右胳膊一抬,其他人又開始忙活起來。他側過頭說,“拍吧,離灶遠點,別擋路”。
我心里興奮地像是剛可以飛出巢的小燕子,可又不想表現的過于明顯,笑著點點頭,在他們身邊繞著拍,有個穿孝服的人走過來跟廚師指著我問,廚師說,“旅游的,來拍我們做飯”。那人又走了。我的鏡頭對準灶臺,大廚嘴里叼著煙,左手拿勺往鍋里猛瓢油,火苗瞬間燒到半米高,脂肪被高溫炸出濃濃的香氣,大廚腿帶動腰再到右手,鍋中的熱菜在他身體的運動下持續產生不同顏色的煙霧和不同層次的味道,在鄉間祠堂邊,我猶如觀看了一次絢爛的魔術表演。
酒杯撞在桌面上“哐堂”巨響,我站在灶邊看過去,原來跟著警察走的人群陸續回來了,他們圍在“危房”圓桌上低著頭,只見嘴動,聽不出聲,時而還有人嘆氣跺腳?!白屢幌隆睅蛷N端著一個手臂長的大不銹鋼盤從我后面經過,上面擺了大概8盤同樣的菜,我趕緊給她讓路,等她回來,我問,“有多少道菜?”,她沒理我。
一個比我矮一頭的小女孩兒跑過來說“熱9、冷4,我媽不太會說普通話,你是誰呀?”我笑著說,“我來旅游的,你多大?”,她“13,這兒有什么好玩兒的”。我想起包里有一個給女兒帶了一個粉色的、可以閃燈的棒棒糖,這是她最鐘愛的公主款,上飛機前太匆忙,我忘了給她。我放下包,找出棒棒糖,對這個小女孩說,“這個給你,你叫什么?”她一下子奪過棒棒糖,眼神好像在說“哇”,馬上拆著包裝,拆完把塑料皮放到自己的褲子兜里,說“安心”。她抬頭看了看在炒菜的廚師,又回頭看了看在忙著擺盤的媽媽,突然比了一個“噓”,拉著我的手,帶我繞到祠堂后面的巷子。
安心蹲在地上吃棒棒糖,看我四下踱步,說,“你別恍出去,我媽看見我沒幫忙會打我的”。我說“那你自己吃吧,我要去拍攝”。她問“你拍什么?”我說,“這家’白事’看起來有點意思,我想拍下來”。她說“他們家不好玩,挺嚇人的”?!澳阒浪业氖聝??”我好奇起來?!拔覀內喽贾腊。麄兗胰硕紩馈薄P」媚镅凵窈V定,但我卻笑了出來,我說“人都會死啊”。安心說“他們家不一樣,他們家人都會神迷的消失,出現的時候,就死了”。我想,大人們確實有點難以向孩子解釋張亮殺了同村的人后逃走的事兒,“神秘消失”確實是個好記又容易擺脫孩子追問的答案。我點了點頭,敷衍到“那太神秘了”??赡苁俏疫^于散漫的態度,反而激起了安心訴說的欲望,她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廣播里講恐怖故事,說“死的是張伯,他消失了一個晚上,那天打了巨大的雷,后來大人們就發現他死在菜地里。不光是他,他兒子也消失了,兒媳婦也消失了,聽說他兒媳婦肚子里還有個孫子,也消失了”。我剛聽進去,她突然揮著手趕走棒棒糖的飛蟲“哦,走開走開”。
我接著問,“他兒子娶媳婦了?”
安心說,“是,我媽說,他兒媳婦跟另一家死了人的兒媳婦是雙胞胎呢!她倆長得一模一樣!她們這對雙胞胎怎么說,怎么說呢,有毒,像燈架樹,有毒!”
“安啊,安?。俊卑残内s緊從褲兜里掏出棒棒糖的塑料包裝,把棒棒糖包好,放進自己的兜里,蹭地站起身要往外跑,我趕忙追著問“什么雙胞胎?”,她擠了下眼,說“我媽叫我,你先別出去,等會兒再說”。我看著安心匆匆跑出去的背影,心想,如果在這里守著,那肯定什么都拍不到,如果我離開這兒,就等不到安心再回來給我講事情的原委。躊躇之際,外面桌椅碰撞的聲音讓我趕緊探出身,只見外面很多人向城外跑去,我跟著也跑出巷子,可能是跑的太急了,腳下又被東西絆到,我低頭一看,是“大河小麗”掉下的小木魚,我拿起小木魚,陽光下才看清,上面有些血的痕跡,我心頭一緊,剛要跟追上那些跑出去的人,就看同樣要趕過去看熱鬧的安心被她媽媽一下子拽住,不讓她去,我湊到安心身邊問“怎么了”,安心看著人群,像小鹿一樣要跳出媽媽的雙手,小聲念叨,“死人了,死人了”。
雙腿拉扯著我跟隨人流往前走,我腦子里一直在想,不會是“大河小麗”出事兒了吧?一個讓我自己感到真正罪惡的念頭刺激著我,“如果真的是她出事兒了,沒拍她真是太可惜了”。我想抽打自己的腦袋,怎么能在這個時候,冒出這種想法呢,可想著想著,我的手不自覺的拿出了手機,按下來拍攝鍵。
根本沒人在意我在拍攝,也沒人在意我在拍什么,很多人從不同的小巷中跑出來,有人手里還拿著沒摘完的菜葉子,感覺全村的人都要從不同方向聚攏到一處。我幾乎是被人們推著走,即使沒人真的推到我,但如果我不向前,就好像會擋住后面的人,我舉高了手機,眼睛也看不到屏幕,只覺得一股熟悉的惡心的味道飄到鼻子里,是“大河小麗”家旁那顆樹的味道嗎?我抬高腦袋,遠遠地看著了那棵樹,樹枝并沒有隨風擺動,還是一如既往地伸長了爪子要抓人,哦,不對,它已經抓到了一個人,那條熟悉的紫色裙子從樹枝上垂下來,我不敢再走近,前面有很多腦袋高高地抬著,像勺子一樣反著彎曲身體,人們就跟在拜神一樣,但并不是合十雙手,而是一手高舉手機,對著樹拍照,另一只手又指向樹上的掛著的人。酸水不停地從我的胃里干涌出來,我早上還沒吃飯,但還是嘔了幾下,太陽刺到眼睛里,攆出一些液體,是眼淚嗎?我的頭有些暈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民宿,甚至,幾時坐在床上的,我感受不到腳上的溫度,身體蜷縮抖動,感覺只能抱得更緊一些,才能讓感受到自己還在呼吸。天已經快黑了,窗簾能透出外面的藍色的光,我不想開燈,甚至有點期待幾小時后外面會放煙花。電話的響聲像是從空洞中把我拉回來,接起電話,我才意識到自己嗓子都干了,我輕聲說“喂?”丈夫的喊叫聲傳來,“你干什么呢!怎么才接電話!我要報警了你知道嗎?!”此刻,我很感謝丈夫的怒吼,他讓我突然意識到,我還有真實的生活,還有自己的家。我顫抖著,想跟他講今天的事兒,但我只能嗚咽地說,“老公,我,我,她”緊接著,我大聲嚎哭,丈夫在電話另一端咆哮的更加厲害“郭瑩瑩我告訴你,你明天必須回家!”我咽了一口鼻涕,說,“我回,我,啊,她死了”。我繼續大哭,丈夫繼續咆哮,“郭瑩瑩你是不是有病,你非要摻和別人家的破事兒!你現在就訂票!”我點著頭,眼淚從我的臉和手機屏幕間滴落,沾的我滿手都是。
我把手機放在枕頭上,想起身去拿紙擦一下臉,“明天我要見不到你,咱就別過了!你知道嗎!”丈夫在免提里的喊叫和我擤鼻涕的聲音擰在一起。“咚咚咚”,有人敲門,我說,“我去看下”,丈夫又在免提里大喊,“別開門!”,我從貓眼里看了一眼,是民宿的老板娘,我問,“怎么了老板娘”?!芭?,你的身份證剛沒刷上,我在刷一下”。我說“好”,丈夫又在喊“別開門!”。我去拿了身份證,打開房門拿給老板娘,突然兩個黑衣服的人出現在門后,說,“你好,警察,請配合我們去派出所調查”。丈夫在電話里喊,“別開門!看他們的警徽!讓他們報警號!”,兩個人有點局促,其中一人拿出了證件給我看,說“走吧”。我問,“那我帶著手機行嗎?”警察點點頭,丈夫還在電話里叫喚,“帶上錢包!身份證!”,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幼兒園里的小孩子,被丈夫遠程監控著。我掛了電話,拿出錢包,帶著手機和一個充電寶跟警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