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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次見面

訂完酒店已經快10點了,我才想起來,還沒給丈夫報平安,就趕緊給他發了語音,本想說下小麗的故事,但又覺得太長了,丈夫這么晚也不太有空聽這些,就簡單說了下明天的安排。等走到酒店的時候,我收到丈夫的回復,注意安全,我們睡了。8個字,結束了我和丈夫手機相處的一天。

我最近看到兩個統計數據,一個是現代人每天平均在手機上耗費的時間是105分鐘,另一個是,人們每天在排名前十的手機應用上消耗的時間是近5個小時。我當時看到數據時想的不是太多,而是難道就這么點時間么?我感覺自己每天跟丈夫見面的固定時間就是早上他出門前洗漱、換衣的10分鐘,和他晚上回家后的7/8個小時,但這段時間,我們的相處基本是無聲的,都閉著眼睡覺。這么算下來,我跟丈夫一天里有16個小時的互動都是在手機上進行,我總是給他發孩子的照片,中午了問他吃什么,晚上問他幾點回,丈夫基本上也會很快給我回復,我不知道對這種相處模式該感到高興還是不高興,有點慶幸,我還沒變成無趣的,連丈夫都不愿意搭理的人吧。

大概是因為我被裁員的關系,丈夫這一年來在工作上更加不敢懈怠,他經常要在單位留到最后一刻,生怕別的同事會挑刺。我總是在他早晨出門前調侃,“不用努力到神經質”,可他也就是笑一下,說“你不懂”。對,我現在確實不懂那些工作中不必要的消耗,比如,要等同組同事一起吃飯,要等著領導走了再下班,要在開會的時候恭維那些跨部門會議中有明顯漏洞的演講稿,要等別人說出這個項目進展不下去,而不是自己戳穿。何必呢,這也是為什么我想自己做點事兒,畢竟減少內耗,青春到老。

但說起來,打工確實是最輕松且廉價地賺錢模式,工資是死數,只要找個大單位,就不太用擔心公司的死活。不像我現在,每天都想著,要是今天這條視頻能火就好了。

躺在這個沿海小鎮民宿的床上,一股帶有霉味的濕氣從枕頭里鉆出來,浸入頭發,頭皮都要黏在枕套上了。當然,被子也是濕的,很難想象回南天屋子里是什么樣,或許真像視頻里一樣,地上放個盆,就能接滿水。這里的窗簾是薄薄的一層,能透出外面的亮光,我正要閉上眼,窗外“嘭”的炸開,從窗簾里映出煙花的模樣,接著,一陣陣放炮的聲音傳來,哦,看來“大河小麗”說的是對的,我想,或許是那波團建的人搞的吧。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正式跟“大河小麗”做一下自我介紹,但如果明天我是假以她律師的身份出現,那至少我要跟她說我姓什么吧。于是我給“大河小麗”發了個信息,我說,小麗,很高興能認識你,你以后可以叫我小郭。等了一會兒,“大河小麗”給我回了信息,她說“好的”。呵,看來,只需2個字,就可以跟第一天認識,且聊了大半天的人結束交流,也好,比我與丈夫的短了6個字呢。

早上醒來已經快9點,這可能是有孩子4年來,我起的最晚的一天。但說實話,這一夜我睡的特別不好,窗外的煙火一直放到凌晨2點多,潮濕的被褥和枕頭弄得我頭皮,腦袋一直是嗡嗡叫。昨晚,為了保證今天手機能一直拍攝,我把戴在身上的兩塊充電寶都充上了電,充電寶的光一直在浴室里閃爍,像一個小孩兒的手,透過隔斷玻璃頻頻拍打著我的眼皮。我又看了一眼隔斷玻璃,突然隱約間記起“大河小麗”家桌子上墊的照片,好像有一張是結婚照,沒有昨天我看到的那張在海邊的照片。但可能是我沒睡好,迷糊了吧。

我收拾好雙肩包開門時,正巧遇見昨天前臺接待的老板娘,她正在打掃對面的房屋,滿懷期待地笑著問我,今天還住嗎?我回說,不確定。她說,哦,去海邊嗎?我留了個心眼兒問她,今天村里是有“白事”嗎?

她表情凝重起來,問“你說那家人?”

我有點驚訝,從“大河小麗”到現在這個大姐,大家都會用“那個人”、“那家人”來形容,好像他們家的姓氏都是一種忌諱,我反問,說“哪家人?”

大姐好奇地湊到我身邊,說“你,聽誰說的?”

我說“哦,昨天在古城溜達的時候聽到有人聊的”。

大姐沒回話,我往樓梯走的時候,回頭瞥了一眼她,看到她放下掃帚,掏出手機在打字。我有些擔心,她會不會懷疑我跟“大河小麗”有什么關系,會不會正在確認我的身份信息,我的信息會泄露嗎?想著想著,我就笑了,說出去又能怎么樣呢?我一個沒有工作,從北方來的人,背著包,連行李都沒有,這里又有誰會在意我。

我給丈夫發了信息,說我要去拍攝“白事”現場了,大概中午左右給他回信。丈夫給我發了孩子正在吃飯的照片,我一看,是婆婆在喂飯,就想趕緊跟他說,孩子已經4歲了,不需要喂飯。剛要發,就刪了,畢竟我又不在現場,說了也沒用,我只是有點生氣丈夫對孩子的日常習慣培養毫不在意,我斟酌了下昨天丈夫回復我的字數,特意回了8個字,“寶真可愛,你辛苦了”。回完我就想,丈夫上班時給我回復信息也會有這點小心思嗎?我發信息時的小心思,他能不能感受得到呢?但他沒有回復我,我想,心思白費了。

今天陽光很好,昨天的白色煙霧像是被煙花炸開,不知道最終落向哪里。海邊的天氣跟北方很不一樣,如果不是刮大風,或是來一場暴雨,北方的太陽似乎很難從迷霧里鉆出來。我看還有些時間,就興沖沖地先跑去海邊,心想,至少把頭發絲里黏上的濕氣先曬干。

陽光在海面上閃著光,像一根根小針從海水里冒出來,不時的刺一下眼睛,我彎腿屈膝,試圖把自己的視線對準海平面,但越往下蹲,就越難對準。索性,我付下身子,再試圖抬一點點頭,好在現在是退潮,不然肯定會有海水又把頭發拍濕。我似乎從海水里看到自己搖晃的、不斷被海浪沖翻的影子,這讓我有一種窒息感,似乎我的過往一直都在被時代不停地打翻。年輕時,我為了新的工作領域、或高一點的工資高、或者某種讓人討厭的特定職場關系就頻繁跳槽,可34歲了,我在同一公司保持最長的一段工作經歷才2年,怎么看都不太像話。終于,我決心在最后一家待了2年的公司就此平安度過,干到退休或公司倒閉時,卻意外地被裁員了。現在拍視頻的事兒,我干了已近1年,但如果這次的新方向再沒什么起色,我都不明白,自己以后要往哪兒走。

我站起來,想,先去干了再說。出發前,我給先生拍了一張大海的照片,取景的時候,我拿著手機轉著圈,想照個喜慶的自拍,打消丈夫的顧慮。可轉圈的時候,我分明覺得又從取景框里看到昨天的那個“影子”,總之,如昨日看到的腰帶一樣明黃色的東西陽光下顯得格外亮眼。我剛要回頭去確認,就只看到一些背影在遠處。我心里又緊張起來,想起今天跟旅店老板的對話,興許,我假扮什么律師,甚至不去找“大河小麗”,只當自己是個游客,在路上突然遇到了一個事兒,自發地去拍攝記錄,更符合情理,也能更好地保護自己。我先給丈夫發了自拍,就馬上把我的想法發給了“大河小麗”,并請她發給我一個辦“白事”的地址。

快走到“大河小麗”家時,我收到了她的信息,“一起去”。我不太懂她的堅持,而且,我也不想同意她的堅持,昨天還有人在她門口大罵,如果村里人不讓她去,而我們又一起出現,到時候也不讓我拍攝,那我的計劃就都泡湯了。我問為什么要一起,她回復“你跟我一起”。我說“我就當個游客,到那兒也會對著你拍”。她回復“跟著我”。我吐了口氣,心想,現場肯定人不少,如果真的逃犯跑回來,也不會有什么太大危險,畢竟,那個叫張亮的兇手肯定要躲著警察,躲著人群,除了他家里人的謾罵,也不大會有什么暴力沖突。我就回了她“好”。

到“大河小麗”家門口,我特意在陽光下看了一眼37號房屋,房子里已經長出的那顆樹就栽在房子正中央,它已經沖破房頂,從破敗的墻上伸出臂膀,像是要張開手抓住我似的,我想,“大河小麗”可能就是從這棵樹爬上房,去拆墻上的磚頭吧,可想,這房子里面肯定雜草叢生。我看不出樹是什么品種,只是那股帶著風精油的腐爛味道在陽光下更加刺鼻,像是太陽在炙烤著撒了薄荷的肥肉。

我捂著鼻子給“大河小麗”打了2通電話,打的時候還在想,怎么到現在也沒收到丈夫的回信,看了一下手機,發現今天是周五,也對,這時候估計丈夫正在開周總結會。“大河小麗”家的門開了,照例留了一個門縫。這次我沒有遲疑,徑直往里走,昨天白蒙蒙地天氣,我總覺得有影子跟著我,現在出了太陽,反而覺得影子消失了。

“大河小麗”家里今天也有些亮堂起來,盡管從報紙透出來的光依舊泛著一層灰色,但總是能看到光,我也得以更清楚的看到她家里的樣子。她房子里飄著一些大顆粒的灰塵,墻面是光禿禿的灰綠色,有零星的地方露出暗紅色的磚頭塊。我們昨天吃飯的桌子上面疊著2個透明玻璃杯、一個不銹鋼茶盤,上面有幾個茶杯和一個紅色的小茶葉罐子,桌子下面擺了3張塑料椅子,裝滿昨天外賣盒的袋子也攤在桌子邊。桌子后面是個長條木質供臺,上面有兩個柚子皮和一些柚子皮,這讓我想到“大河小麗”昨天跟我講的故事。柚子旁邊是一些紅、白色的蠟燭,有兩根蠟燭是點過的,其中一根只有短短一截,另一根燒了一半,蠟燭旁白是一瓶白酒。我想,可能昨天我走后,“大河小麗”還在屋里獨自吃了一會兒。往上看,露出來已經發黑的木頭房梁,靠右手邊的梁上,還掛著一個中國節,有一根垂帶像是脫線了,吊著又細又長的一柳,下面還有一些碎玻璃。說來也怪,“大河小麗”個人賬號里有很多賣貨的視頻,那些視頻看起來都挺輕快的,給人感覺這是個很勤勞的女人,但進家之后,沒看見她賣的東西,也覺得住在這里的人是個很懶的家伙,總之,不怎么愛收拾。

“大河小麗”就站廁所木門旁邊,她靠著旁邊墻,看著我。今天她穿著一條暗紫色的裙子,裙子下是一條黑色的褲子,外面披著一件繡著紅綠鳥、花圖案的黑色大夾克,她今天腰挺得直,像背了個板子一樣,看起來特別挺拔,膚色反而也比昨天看著黑了一些。別在頭上的發簪有一個幾個粉色的小吊墜,落在她黑漆漆的頭發上,有些俏皮,她看起來是特意打扮過,完全不像是去參加“白事”,倒像是要去約會。我不禁嘴角上揚,有些動容,跟她說“你多穿裙子,好看”。她很冷靜地說“哦”。她出門前囑咐我,跟著我,別瞎跑。我問她,我能拍你嗎?她說,可以。我又問,要是我手機內存不夠,或者沒電了,能不能用她的。她瞪了我一眼,說,不能。從廁所里傳出一些聲響,好像是有人在撞擊空空的墻,我沒在意,只覺得是旁邊37號房里的小動物在打架。

我對于自己將要扮演律師這個角色甚是擔憂,當然,我看過一些律政題材的美劇,也看過警察抓壞人的國產電視劇,但到放到自己身上,我只能想到之前上班時的經驗,如果一件事兒我不知道,那我就盡量不說話,如果一旦問到我,我就反問“你說呢?”。但就指著這么一點含糊的經驗不足以讓我的腳步踏出自信。

“大河小麗”走地卻很快,她完全沒有回頭顧我,也不怕我跟不上,甚至有點要甩掉我的意思。從她脖領子后面,我看到一顆紅色的痣,忽隱忽現地在“大河小麗”的夾克里跟我玩兒捉迷藏。我覺得這顆紅色的痣像是一個小圖釘戳著我的眼睛,我只能小跑著跟她上,說“我怕我沒辦法裝作你的律師,萬一有人問我律師號、律所什么的,怎么辦?萬一被識破,那咱倆都挺難看的”。她腳步一點都沒停,問我“你想怎么辦?”我突然覺得她很像我之前的領導,他的一句口頭禪是“沒有解決方案之前,不要提出問題!”以往的經驗告訴我,不提出問題,但出了事兒,鍋是所有人背。提出解決方案,那出問題,鍋是提出問題的人背。可我還是弱弱的跟她說,“要不你直接說,我是BJ來拍視頻的,我是網紅博主”。她輕蔑的笑了一下,“現在連80歲的阿麼都知道有什么網紅,你就是律師”。嗯,“大河小麗”這勁兒也確實有點像我那些靠迷之自信熬過危機的領導。但我總覺得她今天有點奇怪,話很少,可能她今天過于緊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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