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次見面
- 物非他物
- 禾田田elsa
- 8519字
- 2024-05-10 17:57:14
古城的牌坊是“大鵬展翅”,從名字上看,這塊牌坊應該是為了塑造景區形象才加上的。往下走是一條縱深的主路,道路兩邊有菜市場和一些零散商戶,飯館都鎖著門、電動車維修點的老板腳翹在一輛車上,瞇縫著眼睛刷手機上的視頻。現在已經快3點了,街上只有一個穿著紅色棉衣的老太太在游蕩,她看起來挺溫和,左手拖著三兩個紙殼,右手抓住幾個塑料瓶,嘴里還念叨著“娃娃留給我,娃娃留給我”,我想,她可能是在給家里的小孩兒找玩具吧。
這一路已經走了將近20分鐘,我只遇到了三輛電動車和一輛轎車,我知道南方很多沿海地區都有午睡的習慣,可這里是深圳呀,以前出差深圳的時候,哪怕是凌晨3點,也有人剛下班,可能這就是小城才獨有的悠閑吧。我按導航在主路的盡頭向右拐,直走20多米又在岔路口向左拐,雖然沒看到古城,但已初見景區的模樣,路邊出現一些帶招牌的民宿,還有兩個小酒館。以前我很不喜歡古城景區,人造的東西多,且不論吃還是住都偏貴,可現在,景區反而讓我安心很多。
這條街上有很多房屋都被暗紅色的顏料刷上號碼,快走到“大河小麗”定位的時候,一股濃重的風油精夾著紅燒肉的味道飄來,我頭皮發麻,一只手捂住鼻子前行。“大河小麗”給我的位置旁邊是一棟刷著37號的破房子,這個房子只能看到一半墻面,多數墻都塌下來,房子中間生出一顆快兩人高的樹,樹上有一串串黃白色的,長得像縮小版菜花頭一樣的花,我有點惡心,干嘔了一下,拌面的油從胃里反著酸水向食管涌來。有只黃色的大貓從房頂溜達過來,看了我一樣,她眼神犀利,似乎有點看不起我捂著鼻子的囧樣,扭頭就跳進了這棟破房子里。墻上面有雜草,還有一些白色、紫色的小花,看來長久沒人管,這地方倒成了動物的地盤。
我看時間差不多,就給“大河小麗”打了電話,第一次沒人接聽,我有點心慌,就給丈夫發了我現在的位置,也說我馬上要見到大河小麗。發完后,我又給“大河小麗”發了一個信息,說我到門口了,等了2分鐘,沒收到回復,我又她撥了一個電話,這次她掛斷了,挨著37號房屋的門打開了,那個跟短視頻上看起來差不多的女人探出頭來,沖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進去,我腳沒動、身子向她的方向斜了一些,輕聲問,你是大河小麗?她點點頭,示意我進去,這種神秘兮兮的勁兒讓我渾身不自在,我也點點頭,但腳絲毫無法行動。她的聲音輕輕地飄過來,你拍視頻的?我說,是。她又招了一下手,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我和女兒、丈夫一起去機場,女兒以為我們要一起去公婆家,她進入登機口后發現我沒有跟上來,就一直跟我招手,讓我一起來,直到丈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我看到女兒崩潰大哭,被丈夫抱著上了飛機。
我心里有些酸澀,低了一下頭,可能在“大河小麗”看來,我在是點頭。她轉身進屋,留著一個開了的門給我,我不好再退縮,也向前進門。她的屋里異常的黑,我抬頭看到頂上的窗戶都用紙糊了起來,我問“窗戶怎么了,怎么不開燈?”我不太適宜的開場白讓她顯得有些局促,她不自在地說“我覺得那個人回來了。”
“那個人”,讓我一下子就聯想到“大河小麗”之前視頻里說的在逃犯。我的嘴唇莫名地顫抖了一下,沒過腦子就說,“我定了民宿,你要不跟我住?”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跟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就發出這樣的邀請,好像看過她的視頻,我們就彼此很熟一樣,當然,我說完就后悔了。
“大河小麗”沒回答我,她引我走向屋中間的桌子,我看不太清屋里的樣子,只覺得那棵樹的味道也鉆進了這個房間,風油精灑進潮濕的黑屋子里,透不出一點氣。她彎下要,拿袖子蹭了下離我最近的紅色塑料凳子。我側身坐下,手放在桌子上,感覺桌子很粗糙,剛想把手放下來,就被桌子角上的倒刺刮了一下,我正去看手,大河小麗問“你住哪兒?”我一邊摸著手,一邊說,“在海邊”。
“你多少錢定的?這邊有很多民宿,我幫你找一家,價錢能更便宜點”大河小麗看出來我的手扎了一下,說“我有紅藥水。”
我說,“嗯,不用麻煩”
“你別住海邊,那兒經常放煙花,吵得很”大河小麗說的時候,去拿杯子幫我到水。她也顯得跟我過于熟悉,是因為她也看了我的視頻嗎?還是因為我給她發了很多私信呢?
我說“你普通話說的真不錯”
她笑了一下“這個古城游客多,做生意,都得說普通話”
“你家就在這兒?”我覺得自己這話問的沒頭沒尾的,就又補了一句“你老家就在這兒?”
“大河小麗”說“我是隔壁村嫁過來的,這是我那死了的老鬼的房子”
我覺得自己像是來做調查的一樣,有點變扭,就打開手機,從我賬號里找出一些視頻跟她分享,還說了很多關于拍攝“白事”現場飲食和儀式的想法、剪輯上的規劃,并問這場“白事”是哪天。
她在我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向頭頂的窗戶看,眼睛又是空空的,只當我問到“白事”時,才咬著牙說“明天,就在明天”。
我其實不想卷進復雜的事情中,但一個古怪的念頭鉆進了我的腦袋,如果我把拍攝對象變成“大河小麗”,把她的故事和明天的“白事”結合在一起,萬一,我想,萬一明天真的能拍到抓兇手的一幕,那豈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精彩內容?寡婦坎坷的經歷、兇險的故事、愛恨情仇,這些元素在我腦袋里已經轉變成視頻爆百萬的數據,在這之后我可能會接到的廣告,真的做成一個大賬號,有持續、穩定的收入,再也不用去打工了。我覺得自己血脈沸騰,心跳極快,腦袋來不及思考,直接問“我能拍攝你嗎?你能談談之前你丈夫的那個兇案嗎?”
“大河小麗”顯然對我的問題沒有任何準備,她想都沒想的拒絕,“不行”。
我承諾她,可以把她的臉打馬賽克遮住,如果抓到兇手,我再發,如果沒抓到,我就不發。她依舊不同意。
我又說,這件事兒可以獲得更多的關注,這樣當地人就會更重視她,大家就知道她悲慘的經歷了,就會有更多人幫助她。她一個寡婦在村子里可能也會遇到一些生活上的問題,越有名,就越沒人敢欺負她,而且她的小首飾攤也會增加客流。
我明顯的感覺到,當我說到名聲會帶來保護的時候,她是不屑的,可說到首飾攤人會多時,她似乎有點觸動,我在心里輕蔑地想,呵,這果然是安全都不如金錢重要的年代。但她沉默了一會兒后,還是堅決的回復我,“不行”。我想,金錢打動不了,那就換孩子試試。
我說我被裁員了,家里都看不起我,我感覺丈夫有了別人,孩子年紀小,但是在家孩子也不聽我的話。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拍短視頻、做自媒體,作為女人,我理解她,我支持她,而且,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我的女兒日后會看不起自己。
在我說到女兒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看我,她頭上帶的暗紅色的小頭花微微抖動,感覺她似乎被我說動了。但她的回復還是“不行”。此刻,我心里突然安穩了一些,她頭上帶的不是在海灘遇到的那個亮黃色的頭巾,看來剛才遇到的可能只是陌生的游客,或鎮上的人吧。
我想了想,說,“那要不你跟我聊聊吧,我孤身一人到這個地方,其實是因為我覺得,咱們之間有一種共通的悲傷。我也不拍你了,就拍’白事’。”
她問“我有什么悲傷的,我現在挺好的,就差抓個人。”
從她說自己丈夫“老鬼”開始,我就不覺得她真的有多在乎死去的人,誰會用“老鬼”形容自己相親相愛的丈夫呢,但從她凝重的語氣上看,“抓個人”對她來說又莫名的重要。我問她“那個人跑了多久了?”
“13年了”
“一直沒抓住?”我覺得自己又問了個沒有頭腦的問題,趕緊重新問“他能跑到哪兒呢?”當然,話說出口,我也不覺得自己換的提問角度有更多的建設性,可能當主持人確實是件很難的事,我不好意思再換問題,只能硬著頭皮等她回復我。
“我們都覺得他應該沒出省,要不早就被抓住了。”
“我們?”
“我和我女兒”
“那其他親戚呢?”
“我們沒什么其他親戚,老鬼死了之后,我就不跟他們家親戚太來往了,自己村也不好回。住在這里的都是熟人”。“大河小麗”起身去拿了一個塑料罐子,里面是花生。她說“你吃點吧。”
“這兒屬于古城?”我拿出一顆花生,還是紅皮的,我一邊揉搓著花生皮,一邊問。
“這屬于城外,往里走3分鐘吧,就到城里了。里面好多房子都轉手給外地人了,但是古城里有一個很火的飯館是老鬼族叔開的,你可以去試試。”
“明天’白事’在哪兒辦?”
“在祠堂里,也是族叔他們包了做飯”
“去世的人,不是那個逃在外面的人的爸爸么,怎么你的族叔會做飯?”
她瞥了我一眼,說“都是熟人”
我再次對自己的溝通技巧感到羞愧,只能傻傻地笑了一下。
她好像是發現我的不自在,說“我早上出去了一趟,有點累”
我問她,“那下午你還要去開店嗎?”
她說“不去,這兩天他們不讓我開”。
“為什么?”
“說怕見著了,出事兒。”
“誰?”
她又看了我一眼,這次是有點驚訝的樣子,說“那個人啊,我送老鬼走的那天跟全村的人說,他回來我絕不放過他”。
“警察知道他要回來么?”
“當然了,他是在逃犯,警察明天一定會抓住他!”
“13年了,他估計也變樣子了吧。”
“我絕對能認出他!”大河小麗眼神再次變得兇狠起來。
興許是一整天沒怎么喝水,進屋之后我猛喝了好幾杯,我起身有點尷尬地問她能不能借個廁所,她點點頭,帶我從客廳穿過走廊,來到一個破木頭門前面,說,里面。又特意囑咐我,別開燈。我打開木門,里面飄出一陣惡臭,比外面的味道更刺人,這是一個更黑的地方,我迅速打開手機自帶的燈來看看,一照亮就看到對面的墻上就是一個蜘蛛網。“大河小麗”輕輕地敲了一下門,說,“別開燈”。我趕緊把手機的燈關了。
用廁所的時候,我聽見有人用力的撞外面的房門,“咚咚咚”地聲響弄得我心臟也跳個不停,我趕緊提上褲子,準備逃離這個黑暗空間,心想,怎么“大河小麗”不去應門?想到這兒,我躲在門口,不敢出去。只聽門外面從撞門變成大聲地叫嚷,是厚重又帶著沙啞的聲音,分不清是男還是女,雖然聽不懂,但感覺是在罵人。隨后又是一個“哐”的撞門聲,這個人的鞋在外面石板路上摩擦著,慢慢,又安靜下來。
聲音消失后,我剛要深吸一口氣,但實在是受不住這個味道,就趕緊開門出去,我發現“大河小麗”就躲在門對面的墻后。出門那一刻,我倆對視笑了一下,這是“大河小麗”第一次對我笑,盡管她的臉都擰在一起,甚至額頭都爬上了三條褶子,像極了我教孩子畫的小老虎,但我還是相信,這一刻,我們的關系是近了一些。
她帶著我往里面走,穿過一條狹窄的過道,我跟她來到一個臥室,說是臥室,但看起來卻有點慘淡,這個空間里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桌子上墊著一塊大玻璃,上面放著一盆花,但看起來又像是草,葉子在黑暗的光下又有些發藍。我先站在桌子邊,玻璃下面墊著一些擺的歪歪扭扭的小照片。木頭床上只有一條單子,沒有床墊,床頭沒有結婚照,或其他裝飾,木頭床上綁著蚊帳,抬頭看,頂上有露在空氣中的木頭柱子,柱子上面似乎是瓦片,能聽到有東西行走的聲音。我心想,貓來這邊了。
我不敢說話,小心翼翼地指著門外,她小聲說“他們不許我明天出現,警告我不能跟警察說明天村里的要辦’白事’”。
我點了點頭,說“這兒的話我聽不懂,怒氣哄哄的跟罵人似的。”
“是在罵我,說我克死了自己家男人,讓我不要再去克別人。”她說“我明天一定要去!”
“你在這邊生活不太容易吧?”
“之前難,現在好一點”
我們就這樣局促地坐在硬床板上,我看了看手機,已經快5點了。我問她要不要出去吃點什么,她想了想,拒絕了。我說,那我出去打包一些帶回來給她,這次她同意了,但是她再三囑咐我,別敲門,給她手機打兩次電話,她會給我開門。
我躡手躡腳地從她家出來,雖然在深巷里,但我還是生怕被街上任何人認出我是從這家出來的。我搜索了一下這個古城里最著名的飯館,沿著上坡的路走過去,約么走了10分鐘,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門,城墻上裝點著很多紅燈籠,果然城里跟城外是兩個樣,雖說不是旺季,也能看到零星的游客在開心地拍照打卡,旅游景區里常規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媽媽沖我大聲地喊道“別跑,拉著手!”我愣了一下,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一個大概1米多高的小姑娘正開心地往前蹦著跑,可能我女兒來這里玩兒的時候,也跟她一樣開心,一樣不拉我的手吧。
著名飯館名字的組成頗為豐富,叫“王伯今生緣大酒樓”,漂亮的霓虹燈比城墻上的還要亮眼,我看著霓虹燈的方向,沿著石子路走過去,沿途有一長條的外賣窗口,標牌上寫著“非遺小吃”、“文化特產”、“網紅排名”等醒目的字眼,再看價錢嚇了我一跳,這么一個偏遠的小古城,居然食物的價格跟一線城市比肩,一小塊糯米糍就要6塊。我打開團購網站,有一個108的雙人套餐,就在飯館大門口處點了單,并說明外賣。服務員很熱情,只是提醒我,外賣要加4塊的包裝費,我笑了下,說我要開發票,她禮貌地回應我,不開票,就不用包裝費了。我點頭說好。
雙人餐包括一條清蒸鱸魚,三款點心,一份清炒芥蘭,以及一份麻婆豆腐,外加兩碗米飯。我想,足夠我和“大河小麗”吃的,等菜的時候,我又去飯館對面的小賣部買了2瓶白酒。酒買好,不需多時,服務員就拿著打包的塑料袋來給我。我心想,這肯定是預制菜,可既然身處景區,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拎著菜飯和酒往“大河小麗”家走,天已經黑了,路上燈火暗淡,走著走著,就聽到一陣佛教歌聲,我向前看,才發現這是一個祠堂,可說是祠堂,其實是由一個巨大的天棚搭起來的空場,里面擺上了一張大供桌,上面供奉著一座神像,神像的供桌上有很多亮著的蠟燭和柚子,祠堂旁邊是一個只有木頭立柱的空房子,像是個廟,也像是個大戶人家的屋子,面積看起來足足一輛公交車這么大,但房子外面圍著一圈黃色的封鎖線,旁邊還立著牌子,我湊近看,上面寫著“危房,請勿靠近”。
帶著咸味的涼風在夜里夾著水珠吹來,我打了個冷戰,不敢多逗留,只能趕緊往前走,白天的“影子”好像又來了,而且就在我身后。我哆嗦著拿出手機,給丈夫撥了電話,丈夫沒接通,我低著頭快步走著給他發了個信息,說我跟“大河小麗”聊完,正拎著外賣去她家吃個飯。我被石子絆了一下,踉蹌中手機飛了出去,一個老人“哎喲,阿彌陀佛”叫了出來,我抬頭看,是下午遇到的紅色棉衣的老太太,怪不得“大河小麗”說,都是熟人。我小跑過去撿了手機,說對不起的時候,她扭了扭鼻子,嘴里嘟囔著“燈架”,“從那家來”之類的,我沒聽仔細,也聽不懂太明白她的方言。
快走到“大河小麗”家的時候,我給她打了電話,這次她沒有掛斷,按照約定,我要打兩個,于是等這通電話自然斷線后,我又撥通了一次,撥第二次電話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他家門口,隔壁37號房屋看起來比白天時更詭異了一些,不時還有小動物在樹和草之間穿梭的“沙沙”聲。“大河小麗”家門輕輕地“咔”了一聲,露出了縫,我快步上前進門,反手又把門帶上了。屋里點了一個蠟燭,“大河小麗”就坐在客廳里,恍惚間像是剛才祠堂里的神像,黑紅的身影,臉上泛著光。
我愣了一下,看見桌上已經擺了碗筷,趕緊提起外賣說“來吃吧”,她不好意思地說“他們把我的電給斷了,我最近也不想修”
“為什么給你斷電?”我站在桌前,拆著外賣包裝問她。
“因為那人他爸快死的那幾天,一直跑到我家來罵我,說看見我在網上說他兒子是兇手,冤枉他兒子,他可能到死都見不到兒子。后來他爸給我家的電線剪斷了,說不讓我在網上發視頻,第二天,他爸就沒了。村里人就說我克死他爸的,誰家碰著我都倒霉”。
我沒回話,等外賣包裝都拆開,我問她“喝點?”,她沒回話,站起來去拿杯子,我打開了一瓶白酒,跟她說,“暖暖身子吧”
一杯酒下肚,我覺得自己膽子確實壯了一些,試探地問她“你為什么覺得那個人已經回來了?”
“你知道我今天去哪兒了么?”大河小麗挑著眼睛看著我,而此刻我竟然覺得,她是有點天真俏皮的女孩。
我沒回答,笑著看著她。她說“我今天去探視死鬼那兄弟了”
“什么兄弟”
“就是殺了我們家老鬼的兄弟啊”
“啊,你為啥去看他”
她的語氣憂郁了起來,“我今天去的時候,本來要跟他說,那個人回來了,警察一定能抓到他,我老鬼終于在地下得一個安穩,但監獄的警察說,今天不能探視,因為他剛改口供了!”
“什么?不都13年過去了么?怎么能改口供?”
“鬼知道,他們倆抓進去的時候,都承認害死我老鬼,都13年了,突然昨天兩個人同時改了口供,老鬼他兄弟說,是沒抓的那個人殺的,另一個說是我老鬼他兄弟殺的。這就得重新調查。但警察才不信他們的鬼話。”
“你懷疑,那個人去探監,跟他們重新套詞了?”
“你覺得有可能么?”
“我不知道,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大河小麗”也喝了一杯,她開始跟我講當年的事。原來,她確實叫小麗,她出生的村里有一條巨大的河,小麗說自己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小時候能偷偷跑到河邊玩。她跟她丈夫王銀樹是遠房親戚,兩邊父母說好,她就嫁過來了。用小麗的話說,“就是生娃和干活”,她特意說“懷著娃娃也干活”。王銀樹有個弟弟,叫王山根,是公婆從隔壁家,原37號房那戶領養來的孩子,山根7歲那年,父母出海打魚,風浪大,淹死了,她公婆就養了這個孩子。
山根和銀樹小時候經常玩在一起,她公婆一直騙山根,說他父母就是出去務工,把他托付給自己,直到村里人別的小孩說漏嘴,山根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沒了。村里當時還流傳,說是銀樹父母把山根父母害死了,他們一直想霸占山根家的房子和果樹地。但山根沒說什么,他接受了銀樹家,自從知道自己父母沒了,山根就開始叫銀樹的父母作爸爸、媽媽。只是,他晚上總回到自己家睡覺,也更多地跟村里其他孩子玩兒了。
銀樹的父母是在小麗生完兒子后,陸續去世的,公公去世前就把自家和山根家的果田面積混在一起,分成大小相同的兩片,找村里的一個初中畢業生寫好位置、面積、用途,分別留給了兩個孩子。當然,銀樹家原來的地就多,他父母特意多分出一些給山根,山根的房子也歸他。銀樹從來不跟山根計較,把他當親弟弟一樣疼,總是一副大哥的樣子自己扛起所有耕田的農活。公公在世時,山根還有所收斂,等公公沒了,山根就開始不務正業,到外面瞎晃。有一次,山根跟銀樹說,他在外面談了一筆大生意,還給了銀樹一筆小定金,讓銀樹弄三千斤西柚,他高價賣給一個老板,在十幾年前,三千斤是巨大的數量,銀樹自己墊了很多錢,還外借了不少,又把自家的西柚收割弄好,要交貨的時候,山根說,那個老板又不要了。
銀樹很生氣,讓山根以后負責耕田種樹,以此來還他墊出去的錢,銀樹天天起早貪黑的跑到外面去賣柚子。山根起初也管農務,但他在村里的兩個混混朋友卻替他打抱不平。一直挑唆山根,說銀樹家惦記他的房子,讓他干這么重的活兒,就是想累死他,獨占他的財產。一天下午,山根在田里偷懶,跟兩個混混朋友躺在地上、蓋著帽子睡覺,銀樹帶著兒子路過田地,就跑去罵他們,結果,山根和兩個混混就把銀樹用鐵鍬打死了,“大河小麗”的兒子嚇傻了,跟野狗一樣叫著瘋跑向村里,可又讓山根和一個混混抓住,給打死了。結果,山根和這個叫王平的混混當場被村民抓住,被警察帶走。可逃跑的張亮卻一直沒有抓住。
我問她,“張亮也是這里的人,他最遠能跑到哪兒呢?”
“都是一個村的,有的是地方藏,那時候警察等了他一禮拜,他都沒出現,后來他就跑遠了。那個張亮是最壞的!”“大河小麗”說的時候,我看到她從兜里拿出一個木頭小魚,手指甲一直狠狠地往里戳,像是要把魚給戳出血一樣。
“你家里有照片,或者相冊嗎?”我想起小麗臥室里墊在桌子上面的小照片。
“沒有,就幾張照片”小麗說著拿出她的手機,開屏照片是一個女孩子,扎著馬尾辮,拿著花笑得很開心。我問她這是不是她女兒,她一邊說著是,一邊開手機。她在說自己孩子的的時候,臉上沒什么生動的氣息,只是應付了事。可把孩子照片放在手機上,也明明是很想念吧。我問她,有沒有跟丈夫一起的照片,她說,“那時候哪兒有什么相機”。我問,“那結婚照呢?一般家里床頭,都會放個結婚照”。她頓了頓,說,“擺個死人照片,晦氣”。她在翻照片的時候,我看見有一張翻拍的老照片,看起來像是在海邊的合影,指著問“這是你跟你先生之前的合影嗎?”小麗突然警覺起來,她關上手機,喝了杯白酒,問“你要換民宿嗎?”
我想起之前她說可以推薦我民宿,但是她又說了很多村里人對她的意見,我不太確定讓她參與我住宿的事兒到底合不合理,就敷衍地說,不用了。她倒是挺上心,問我定在哪兒。我依舊不想說太多,只說,不遠。我心里怕她說問,就先問她明天幾點匯合。她想了想,說海邊很吵,你估計睡不好,那10點吧,你還是給我打兩次電話。我說好。走的時候,她特意囑咐我,別跟任何人說我來見過她。我問,明天“白事”現場,如果有人問我是誰,怎么說。她問我,你覺得怎么說?我提議,說我是從BJ來的律師?她暗自點了點頭,我起身離開。出房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屋里,蠟燭已經燃到盡頭,只剩下漂浮地一點點光,在搖搖晃晃地映出一些斑駁景象。
我出門后,沿著來時的路向海邊走去,身后一直都沒傳來關門的聲音。夜里古城外很安靜,在路上走能聽到小動物在草叢里躥的聲音,我確信,如果小麗關門,我是一定能聽到的。剛拐過路口,“啪”、“啪”砸磚頭的聲音傳過來,我旁邊的房子里傳出一絲抱怨的嘆氣,我想,會不會是小麗在砸什么?還是又有人去砸他們家房門的?我不禁悄悄退回到路口的墻面上,扭了身子看,是一個黑影子在墻面上,正在拿磚頭往下砸,又聽到樹在搖擺的聲音,好像是37號房,我倒吸一口冷氣,這會是誰?小麗嗎?她每天晚上都從37號房上把磚拆下來往下砸嗎?是因為她拆的磚,讓37號房的墻都快塌了嗎?
我趕緊轉過頭,某個瞬間,我似乎能感覺到“大河小麗”已經發現了我。我步速越來越快,到后面甚至是小跑著。快到牌坊的時候,我找出手機,打開酒店預訂的app,找了個相對便宜的,離海不遠的房間,即使會吵到,我也很想能一早起來就看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