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層的白天亮得不真實。
陽光像一層薄薄的糖衣,把每一面墻都包得發亮;風里有面包和青草的味道,熱得剛好,像有人調過溫度。
林臨沿著街走。鐘樓的影子規矩地落在石板上,鴿子在屋檐下楞翅膀,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世界像新洗過。
可“新”的東西,通常來得太整齊。
他在一處攤前停下。攤主是個中年男人,笑容勤快,手腕一抖,刀口把蘋果皮削成一條長長的紅帶。
“新摘的,”男人把蘋果遞來,“今天的太陽好。”
“昨天呢?”林臨問,“昨天也這么好?”
攤主愣了一下,笑容沒有變,可眼神里像打了個滑。“今天的太陽好。
“前天的市集有沒有下雨?”
“今天不下雨。”
林臨盯著他,心口一點點涼下去。他們只有“今天”。
修正把昨天收走了。
他把蘋果放回去,換了另一條街。兩個婦人站在鋪子門口曬被子,嘴里說著價錢和孩子。林臨與其中一個擦肩而過,隨口問:“你家孩子幾歲?”
“今天五歲。”
“昨天呢?
“今天五歲。”她重復了一遍,聲音親切自然,像是最合理的回答。
林臨沒再問。他走得更慢,像在一層薄冰上探腳。別強行對他們說“昨天”。對他們來說,語言本身只剩”當下”。
他在廣場邊坐下,背靠一根石柱,掌心摩掌那枚細小的鑰。鑰齒冰涼,齒面有一道肉眼難辨的劃痕,像有人用極細的針在上面刻了一個彎彎的符號。
他順手摸了摸口袋。指尖觸到一角熟悉的涼硬。林臨一忙,把它捏出來--青石碎片安安靜靜躺在手心。
你回來了?
它并非原樣。裂痕旁多出一條比發絲稍深的淺線,與鑰齒上的劃痕角度一致,像兩段要接上的路。
他把鑰懸在碎片上方,稍一靠近,指尖就感到一絲幾不可聞的嗡鳴。
鑰和磚會“認”彼此。好。你們不是一次性的。
鐘聲在頭頂掠過,清亮順走。他抬眼看鐘樓的面盤,分針從十二上輕輕跳開。陽光在金邊上跳火。
廣場的金屬告示牌寫著:“靜默白晝:整點與半點,兩分鐘內請勿發聲。”下面是一個被斜線劃過的耳朵。
整點與半點,兩分鐘。
白天也要靜默。
他把鑰和碎片收好,站起身,準備沿著鐘樓陰影測一測“薄處”。就在這時,一陣小小的笑聲從右側掠過。
小女孩蹲在街邊,還是那只灰貓。她手里捏著一瓣面包,太陽照在她的發絲上,細細的一圈光。
她抬起頭,沖他眨眼:“叔叔,你走慢了。”
林臨心口一跳。
她記得我。
他走近,半蹲下來,盡量讓自己的影子不要擋住貓。
“你怎么知道我走慢了?”
小女孩把左手攤開。太陽還在,歪歪扭扭的圓,八條短短的光線。但圓心里多了一道極細的裂紋,像有人在紙上輕輕壓過一筆。
“今天的太陽裂了。”她說,聲音輕得像對貓說話,“要走快點,不然會合上。”
“什么會合上?”
她抬頭,認真地看著他:“門。”
說完,又小聲補了一句,“還有路。”
她看見了。或者,她記得“昨天”的東西。
小女孩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在地面灰里畫了四個小小的點,又用指尖連線,低聲念:“三十三,二十一,七,三。
林臨呼吸一滯。
數列。
她知道我走過的那條下坡。
“你是誰?”他盡量壓低聲音,“你.....你不怕修正嗎?”
小女孩歪一下頭:“修正是什么?”
她似懂非懂地笑了笑,把最后一點面包分成兩半,一半給貓,一半塞到他手里。“叔叔,整點要到了。”
鐘聲“當”的一響,陽光像被輕輕抖了一下。
廣場的聲音瞬間被抽空。
小女孩的嘴角彎著,像在繼續笑,卻沒有任何聲響;貓的舌尖停在半空,連須也靜住。人群仿佛被放在玻璃罩里,所有動作都延遲了一線。
林臨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喉嚨里有一股幾乎不可抑制的沖動,想要驗證--哪怕咳一聲。
忍住。
靜默的“線”在掃描。
他把鑰輕輕抵在掌心,另一只手在空氣里虛敲三下。不可作響。
鑰齒下傳來一陣細微的震顫,像遠處的電車在鐵軌上過橋。廣場四角,有四道看不見的薄風交錯而過,彼此嗅探,隨后退去。
兩分鐘很長。
直到第三聲鐘鳴,聲音才像被放回世界。小販接著喊完那句價錢,貓把舌頭落下,小女孩的笑聲在喉嚨里補了一聲“呵”。
沒有人意識到,時間剛才被切掉了一塊。
小女孩站起身,把手心的太陽又給他看了一眼。裂紋還在,像一根細針,穿過圓心。“叔叔,等太陽再裂一條,你就會找到下一扇門。”她認真道,“不過你得在半點之前進
“為什么是半點?”
“因為整點會合上。”她眨眼,“半點只會半合。”
半合。門在合與不合之間,會留下縫。
巡邏者的腳步聲在遠處整齊地響起。小女孩忽然把手背在后面,朝相反方向跑了兩步,又回頭沖他做了個“噓”的口型。
“你走慢了。”她重復一遍,像是叮囑,也像是催促。
她消失在拐角。貓輕輕叫了一聲,追了上去。
林臨站起身,順著鐘樓的影子緩緩移動。每走幾步,他就把青石碎片從口袋里摸出,貼在石面、鐵欄或地磚的接縫處輕輕一靠。大多數地方冷硬無聲,像密封過的罐頭;只有在廣場東側的一片舊石板上,碎片在指腹里微微一顫。
他停下,蹲下,仔細摸那片石板的邊。石縫里有極細的灰白粉末,像石頭被人輕輕磨過的屑。
薄處。
他不敢太久--巡邏者的隊列已經從另一頭拐來。他記下位置,退到街邊面包鋪門下的陰影里。
半點未到,人群懶散而安定,陽光在招牌字上起一層鈍光。
面包鋪的柜臺后,年輕的小伙子正在揉面。他額頭上汗珠細細的,笑容干凈。林臨走過去,隨口買了一個面包,又問:“你店開了多久?”
“今天開張。”小伙子笑,“今天生意好。”
“那昨天呢?”
小伙子眨眨眼,目光里一瞬間空白,隨即又被笑容填滿:“今天生意好。”
林臨點頭,不再強求。他把面包撕了一角揣進兜里,余下的掰成小塊,像隨意地喂廣場另一邊的鴿子。鴿群振翅,空氣里滿是干凈的粉塵味。
鐘聲在塔內滾過一圈銅壁,沉穩地向外擴散。分針離十二還有一小截——二十五。
半點前五分。
現在動手。
他回到那片舊石板,站在路人看不見的角度側身遮住。鑰在左掌中,青石碎片在右手心。
三十三,二十一,七,三。
他在心里念著小女孩的數,把碎片沿著石縫最淺處輕輕滑過。第三次時,石縫里吹出一口很淺的風,帶著微不可聞的潮氣;第六次時,風忽然“吸”了一下,像要把碎片吞進去——陷阱。
他硬生生收手,虛敲三下,再按第七次。
石板沒有動。可他腳下的影子輕輕抖了一下,像被什么從下面拍了拍。通了。
他側身貼近地面,掌心按在石板最沉的那一角,肩膀緩慢發力。石板并不抬起,而是向下陷了一指。縫里露出一線更深的灰,像一條閉著眼的魚。
分針向前一跳——二十八。
還差兩分半。
他把齒橫過來,抵在縫口,牙齒與石紋恰好咬上。不可作響。他在空氣里虛敲三下,隨后向里輕輕一挑。
一地無聲的“卡”。
石縫像被人從里側掰開,緩緩滑出一道窄窄的黑。里面是風,是土腥,是一絲極淺的水氣,還有極遠處一口鐘順走的心跳。
二十九。
街對面,巡邏者的隊列折回,節拍像一把尺。廣場另一側,小女孩不知何時又出現了,她站在面包鋪的遮檐下,手心朝他舉起——那個太陽,此刻又多了一道裂紋,兩道細痕在圓心交叉成一個極小的“十”。
她的唇形很慢地說:“半合。”
二十九分三十秒。
林臨把鑰扣進縫里,身體側起,整個人像從紙頁里滑進書脊。他最后看見的是小女孩的眼睛--清亮,不像這世界的任何眼睛--以及她掌心那個裂了兩道線的太陽。
三十。
風合。
世界外面的喧嘩被“嘭”地一聲(沒有聲音的“嘭”)關在門外。
他落入下層。
落地的一瞬間,耳朵像被厚綿緊緊裹住。沒有回聲。沒有腳步的余味。連心跳也像被吸在胸腔里,只剩機械的起落。
他撐起身。腳下是柔軟的纖維層,像厚氈,卻密密鋪滿細孔;墻面呈淺灰,斜著嵌了無數“耳形”的凹窩,彼此錯位,像一面朝向不同方向的聽筒墻。頭頂懸著細線般的金屬絲,往遠處綿延,輕微顫著,卻不發聲。
聲線的邊緣。
這是“舞臺”背后的消聲腔。
他試著輕輕嘆氣。氣息一出口,就像被墻面吞掉,連喉嚨里的震感都被抹平。
不可作響的規則,在這里不是警告,是結構本身。
他把鑰和碎片在掌心對齊,慢慢前行。每隔幾步,他就把碎片輕輕貼近一只“耳窩”。絕大多數是死的,只有在第三排與第五排之間的某個位置,碎片細細一顫,像極遠處有人在低聲說話。
他伏下身,把耳朵貼近那一格凹窩。什么都沒有。可指尖能感覺到一處更薄的震動,像紙后面的人在呼氣。
薄處在聲里,不在形上。
通道向前收攏,盡頭是一道窄門,沒有把手,只有一條像聲波的淺刻線。刻線分成四段:三短、一長。
三十三、二十一、七、三。
他呼吸一緊。把鑰齒貼在刻線的第一段,手在空中虛敲三下,再慢慢向前推。刻線下的機構悄然“味”了一下;他松開,轉到第二段,重復;第三段;第四段。
每一次,都沒有聲。只有骨頭里那一點清晰的“合攏感”。
門向內退開了一指。黑更深了一層,像把一塊真正的夜色刻出來塞在里面。
他把面包屑捏了一點,留在門縫邊緣,又把面包的紙袋折成極小的箭頭,壓在嵌縫里--回路標記。然后側身擠過去。
門后不是房間,是一片巨大的蜂巢。無數豎井與橫槽交織,像城市的管道,又像嗓子里的聲帶。每一個交叉點上,都有一枚細小的金屬片在輕輕震動,頻率不同,節拍不一。四條粗大的“線”從遠處奔來——他一眼就認出它們的“味”:電燥、水濕、路沉、聲虛。
他站在“聲”的主干旁。主干外側覆蓋著一層半透明的膜,膜上浮著密密的符號——像音符,又像指令。膜的下緣不時卷起一絲褶,重又貼平。修正寫劇本,就在這層膜上。
他伸手要碰,又收回。別亂動。碰壞了,整層會把我寫進“靜音”。
前方的蜂巢暗處,有東西在緩緩移動。不是人,是一列低矮的爬行器,像一串關節帶著刷子,沿著“聲”的主干把膜上舊的符號抹去,再把新的符號按上去。每換一串,地面就傳來一點點幾乎不可察的“輕響”。
刷子隊——修正的手。
林臨屏住呼吸,貼著“路線”的陰影繞開。刷子隊經過他腳邊時,速度明顯變緩,像嗅到陌生的氣味。
他把鑰齒抵在掌心,骨節輕微發麻。刷子隊略一遲疑,從他鞋尖掠過,繼續往前。
這時,頭頂的金屬絲輕輕一顫,有一縷極細的風從上方的盲孔里鉆下來。風里,夾著一串輕到幾乎不存在的字:
“叔叔......快點......”
他猛地抬頭。盲孔太小,看不見上面的世界。可風里確確實實有她的溫度。
她能把聲音“跨層”塞下來?
還是這就是“遺漏”的權利?
他壓低嗓子,幾乎只是動唇:“你在哪?”
沒有回應。風停了,盲孔像一只閉眼。
蜂巢腹地,四條主干在一處節點合攏,像匯在一枚金屬“樞”。樞的正中嵌著一個小小的徽記:被劃瞎的豎眼。徽記下方,有一道直線裂縫,從無到有地出現,隨后又像呼吸一樣合上。
半合。
他屏住氣,在裂縫每次“吐氣”的瞬間,把青石碎片輕貼邊緣,虛敲三下,再把鑰齒斜插入縫中,順著上一層練出來的角度無聲一挑。
第一下,縫紋抖了一下。
第二下,縫里有風。
第三下——縫開了半條指寬。
蜂巢某處刷子隊停了停,像在回頭。遠端的“電線”抖出一串細白火,馬上被“水線”吹滅。風像驚醒的獸,沿各條槽奔流。
現在。
他把身體斜成一線,鑰齒作楔,肩背作杠,滑進縫里。縫內是一條狹窄到可怕的隧道,墻面覆著同樣的膜,只是更薄,幾乎貼在皮膚上。皮膚與膜相擦,傳來一陣騷癢的電。
隧道盡頭出現一點暗光,像深井底聚著的一滴水。那滴水里,隱約映著一段街市的影子——卻不是第七層的廣場,而是另一處更舊的街,有木制的門牌、有報話人站在高凳上念當日新聞。
聲線層的入口,或是舊版的聲場。
他剛要探身,身后忽然傳來一陣輕到近乎無聲的“籟”。刷子隊調頭了。它們像嗅到了縫里“未備案的開合”,正沿著膜面爬來。
再晚一步,我就被刷成“今日無事”。
他把鑰齒深深扣住前方那一點暗光的邊緣,虛敲三下,閉氣,向前一頂--
隧道像紙頁被翻開。
一口古舊的人聲,帶著廣播的喇叭味,從前方瀉出:
“——諸位聽眾,今日要聞:修正公告第七號,舊版口令作廢——”
他整個人被聲音拽了過去。膜在背后合上,刷子隊的刷毛掃了個空。
落地時,耳朵像被誰重新打開。四周是斑駁的墻、木制的招牌、人群里真切的喘息與咳嗽,廣播喇叭在街角嗡嗡震著。
一枚小小的太陽,被孩子的粉筆畫在地上,裂著兩道細痕。旁邊用極小的字寫著:
“半點前進,整點莫言。”
他把鑰握緊,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是被刷得發亮的公告牌,上面油墨未干:今日無事。
風從巷口吹來,帶著新鮮的豆香。人聲紛雜,真實而重。
他把鑰握緊,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是被刷得發亮的公告牌,上面油墨未干:今日無事。
風從巷口吹來,帶著新鮮的豆香。人聲紛雜,真實而重。
聲線層。
下一道門,在這條街的“聽見”與“聽不見”之間。
他邁進人群,像把自己塞進一臺正在運轉的收音機。半點的影子,正向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