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沈府已是戌時,解清虞實該歸家一趟,沈相卿沒讓他送進門,事先快他一步將門合閉,硬生生令少卿大人吃了個閉門羹。
車夫很有眼色的停留原地,負責安全護送沈府的客人。
沈相卿剛行至回廊拐角,便見歸荑從對面長廊處快步走來,想是來尋他的。
“公子——您平安歸來了!家主喚您呢。”
——沈府?書房——
屋內靜謐,燭光微暗,四壁圖書畫卷滿布,窗戶緊閉,雖未點香但書卷氣馨雅。
沈相卿并指扣門,不重不輕,三下止復,頗有節奏。
“進。”男人嗓音醇厚,不似寺中的古銅鐘那般沉悶,還帶著多年浸淫官場的沉穩。
吱呀一聲,門被緩緩推開,他踱步踏入。
男人在宮中議完事,回府后便脫下官服換上黑色常服,沈相卿不記得何時有人提過,沈之縛年輕時原是最不喜深色一類的,尤其暗黑,說是看著壓抑不討喜,襯人老舊孤僻。
“父親。”沈相卿朝他一揖。
沈之縛抬首,觸及嫡子身著的青衣,目光一頓,輕嗯一聲,問道:“可用過晚膳?”
“還未。”沈相卿垂眸,雙目放散,杵立在原地。
在沈相卿的前半段人生中,與名叫沈之縛的這位父親羈絆緣淺,二人相處,不像父子,有時更像熟悉到只識得對方名字的陌客。
畢竟沈之縛在他的人生里缺伴了將近十年的光陰。
沈之縛萬分珍重的把手里的青箋夾回書頁中,輕緩合上,那是一本無字書。
男人起身,收拾好桌面,后走到嫡子面前,無論語氣還是目光都在盡量放柔:“為父也未用膳,陪為父一桌吧。”
“……是。”
因上巳節,后廚用了巧心思備上一桌好菜,五谷葷素,酸甜咸辣,新鮮脆嫩,六菜一湯,四菜按的皆是沈相卿的口味來配,一瞧就別有深意。
沈家家規一樣有食不言寢不語之說,然則對于這條規矩,沈之縛時常視為擺設。
“鳳后今日下午派人送來許多文玩,為父替你過眼,大幾符合你喜好的。”
“孩兒明白了,明日一早便去謝恩。”青年面色無波瀾,語氣淺淡。
相對無言的用完膳,沈相卿頂著一肚飽腹撐得幾分胸悶,即要告退回房,被沈之縛喚停。
“下人回報,解家那小子今早來擾你寧靜了可是。”
“未曾,是我與他約好一同外出。”
“回京的這兩年,也不見你與誰這般親近,不過也好,解家門風清正,家教嚴明,又幾世英才輩出,高門大戶,穩立朝堂,況我沈氏與解氏是莫逆之交,來日對你步入仕途會有所幫助。”沈之縛一步三算,頭頭是道。
“讓父親操心了。”說出來是關懷的話,含的卻不是關懷的情。
沈之縛深深看他一眼,復雜的情緒無法定義:“悉玉,你不僅是我沈家的嫡長子,更是我沈之縛的獨子,你雖天資聰慧,卻心性柔寡,為父所做的一切,無論對錯,皆為你,也皆為沈氏一族。”
無論對錯,不管為誰,在沈相卿耳邊聽來是如此的冠冕堂皇,無以言對。
藏在衣袍下的手被蜷縮得骨節泛白,新長出來的指甲掐著皮肉,漸漸形痕。
“是,悉玉知曉。”他暗自慢慢撫平心緒,偽裝乖靜,不外露任何一絲負面感情。
“孩兒倦困,先回房了。”說罷,再次揖禮,退門離開。
沈之縛眉頭微蹙,從心底牽出幾分無力感,低首捏了捏眉心,自一旁壘起的幾疊書中抽出一本,平平無奇的一本無字書,頁尾翹卷,顯而易見被主人時常翻閱。
無字書,青花箋,昔日詩。
徒留人追憶,哀思驟如潮。
皓月當空,萬里無云遮蔽,銀霜遙遙鋪灑在云端月的拐角長廊照壁上,將沈相卿的黑影拉長,與那首陰影處沿接,融為一體。
沈相卿側頭馳目,天懸的碧華皎潔無瑕,令人望之意往傳說中的廣寒宮,一窺神女天顏。
沈氏嫡系一脈子孫凋零,他想不通的是,為何沈之縛遲遲十多年未再續弦,哪怕添房都未曾。
若說對發妻情深似海,忠貞不渝,他只會對此嗤之以鼻,至死不信。
他看不透沈之縛,就像摸黑提燈陷入迷霧中一樣,無論往哪走皆是平地,出不去,似乎一直在原地滯留,手足無措,惶惶不安。
落失感在多年后的今天又再次出現,如密布的蜘蛛絲纏繞在身上,束縛讓他難受得快喘不過氣。
不禁反省,當初究竟為何要回來?
是為了回來質問沈之縛一句——他這一生到底有無辜負過一位女子?
一位,為了他香消玉損的女子。
那位,為了他愿意離家不歸,一同流浪的女子。
而今男人已位極人相,圣眷隆榮,一步步走到他自己要達到的模樣。
可在面對他這位被冷落許久的獨子跟前,依舊不忘以目的為主,以家族利益為首,施展所謂的‘父愛’。
沈相卿無聲發笑,眼內盡是自嘲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