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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

由于索恩醫(yī)生是我們的主人公——或者我寧愿說是我的主人公,因為,在為各自挑選主人公這一點上的特權已經歸我所有的讀者支配了——又由于瑪麗·索恩小姐將要做我們的女主人公,而這點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挑選的余地,因此,以一種恰當并正式的方式將他們介紹一下,交代幾句,描寫一番,是很有必要的。一部長篇小說的開頭就有兩章長而無味的敘述文字,對此我實在感到抱歉。我完全意識到了這樣一種程序的危險性。我這樣做,完全褻瀆了那條要求我們遇事全力以赴的金科玉律;對這條戒律的精髓,小說家們完全心領神會,我本人也不例外。很難指望有誰會耐著性子,將一本開頭幾頁便索然無味的小說看下去;但是為了后文的方便,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發(fā)現(xiàn)只有說清楚格雷沙姆先生為什么生活得如此憂慮不安,我才能讓可憐的格雷沙姆先生說話嗯嗯呃呃、讓他在他的扶手椅里如坐針氈這一狀況不會令人覺得有做作之感。只有交代清楚我這位醫(yī)生的一貫為人,我才能讓他在大人物中間毫無顧忌地表達他的思想。這在我來說是與藝術無關的事,用不著想象,也用不著技巧。究竟我能不能用直截了當、言簡意賅的講故事的辦法來彌補這些不足之處——的確,這非常值得懷疑的。

索恩醫(yī)生屬于一個在某種意義上堪與格雷沙姆先生的家族相媲美,并在各方面都與之一樣古老的家族;他還可以當之無愧地聲稱,他的家族遠比德·庫西家族古老得多。他性格中的這一品質是要首先提到的,因為這是他最容易暴露的弱點。他是烏拉索恩的索恩先生的遠房堂弟;烏拉索恩的索恩先生是巴塞特郡的一個鄉(xiāng)紳,住在巴徹斯特一帶,他夸耀說,他家的財產在索恩家族傳了一代又一代,其年代之久,超過了這個郡其他任何家族,或者任何財產傳繼的年代。

但是,索恩醫(yī)生只是一個遠房堂弟而已;因此,雖然他有權利談到某些程度上屬于他自己的那種血統(tǒng),但是他沒有權利對這個郡的任何地位提出要求,除非他愿意讓自己置身其中,他才有可能為自己贏得一個位置。有一個事實是我們的醫(yī)生本人比誰都更清楚的。他父親是過去的一位索恩鄉(xiāng)紳的堂兄,曾經是巴徹斯特城里一位身居高位的宗教人士,但是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受過醫(yī)學的教育,而那個小兒子原來是學法律的,但始終沒有稱心如意地去干一個營生。這個兒子最初從牛津挨罰停學,后來又讓人家趕了出來;從鄉(xiāng)下返回巴徹斯特后,他便成了他父親和哥哥飽嘗苦頭的病灶。

老索恩博士,那位牧師去世時這弟兄倆還很年輕,身后沒留下多少東西,家用雜物和其他財產統(tǒng)共價值約兩千鎊,他把這筆財產傳給了托馬斯,那位長子,而事實上這筆錢基本用在了還清那個小兒子欠下的債務上。到那個時候,烏拉索恩家和這位牧師家還保持著親切和睦的關系;但在那位博士去世前的一兩個月——我正說的那段時間大約是在我們的故事開始之前的二十二年——當時那位烏拉索恩的索恩先生放風說,他不再讓他的堂兄弟亨利到他府上去了,因為他認為亨利是這個家族的不肖之子,有辱門庭。

父親對待兒子比伯伯叔叔對待侄兒,或者堂兄弟之間彼此相待,要寬容慈悲得多。索恩博士仍然希望他這個害群之馬能改邪歸正,認為他這個家族的首領表現(xiàn)了一種多余的生硬做法,在他改造兒子的道路上設置了障礙。還有,如果這位父親對他的不肖之子采取了姑息遷就的態(tài)度,那這位年輕的行醫(yī)佼佼者則抱定了近乎縱容袒護他這位不成器不長進的兄弟的態(tài)度。小索恩醫(yī)生本人不是酒色之徒,但作為一個年輕人,他對自己兄弟的種種惡習也許缺少足夠的厭惡情緒。至少,他果敢地站在了自己兄弟的一邊;當那位鄉(xiāng)紳在那教堂通道里明確表示不歡迎亨利光臨烏拉索恩時,托馬斯·索恩醫(yī)生捎話給那位鄉(xiāng)紳說,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不再拜訪那個地方了。

這個決定是有欠考慮的,因為這位年輕的蓋倫(1)已經被選中在巴徹斯特為自己爭奪地盤,主要就指望著烏拉索恩那邊的親戚給他幫助。然而,他一氣之下忘了考慮這一點了;無論在他年輕還是進入中年時,人們從沒看見他在生氣時會考慮到那些也許最值得考慮的問題。在他的氣憤變得難以忍受時,這點也許就顯得比較次要,他氣話說得越多,這點便越會顯得微不足道。但是,他和烏拉索恩的人終于鬧翻了臉,給他在醫(yī)學上的前程造成了致命的打擊。

后來,那位做父親的死了,兩位兄弟從此生活在一起,但所剩的財產少得可憐。那時,巴徹斯特城里有一家姓斯卡徹德的人。關于這個家族,按當時的情況,我們只要提及兩個人就夠了,一個兄長,一個妹妹。他們都處在生活的底層,一個是打短工的石匠,另一個是做草帽的學徒;然而他們是另一種名聲在外的人。那位妹妹是巴徹斯特城漂亮姐兒中的典范,誰都知道她具有身強體健的那種美,而且更以一個溫順老實、賢淑端莊的姑娘為人共知。她的兄長為她的花容月貌驕傲,也為她的好名聲驕傲,在得知她已經得到巴徹斯特城一個體面手藝名師的求愛時,這位兄長就更感到自豪了。

羅杰·斯卡徹德也是名聲在外的人,不過不是以儀表出眾或者循規(guī)蹈矩出名的。他在四個郡里都是公認的最好的石匠,附近誰都知道他有時能在限定的時間和同一地點喝下最多最烈性的酒。一點沒錯,作為一個匠人,他另有比這點更大的名氣:他不僅是個技藝超群、心靈手巧的石匠,他還有一種把別人訓練成手藝超群的石匠的本領;他有一種因人施教的天賦;他還逐步讓自己明白了把五個人、十個人、二十個人——后來,一千甚至兩千個人,集中起來可以完成什么樣的事業(yè);他干這事,很少依靠紙和筆的幫助,他對于使用紙和筆十分外行,而且從來沒有變成內行。他還有一些別的天賦和嗜好。他能用一種對他本人和別人都很危險的方式說話;他能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被人說服;他天生是個民眾領袖式的人物,因而在修正法案以前的那些喧鬧的時代里,他把巴徹斯特搞得滿城風雨,而他本人事先卻一點沒作思想準備。

亨利·索恩在他那幫不三不四的人中間,混到一個他朋友認為比所有別的人更勝一籌的壞名聲,僅此一點就使烏拉索恩的人有了正當理由作出嚴厲措施。他喜歡和低級下流的人攪在一起。他不僅嗜酒成性——這點是可以為人原諒的——而且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醉鬼在酒吧間胡喝海灌;他的朋友這么說,他的敵人也這么說,他否定那種說他和一幫醉鬼攪在一起的攻擊,宣稱說他唯一不三不四的酒鬼伙伴是羅杰·斯卡徹德。但不管怎么說,他和羅杰·斯卡徹德是有來往的,而且漸漸和羅杰混得不分彼此,情同手足。可是烏拉索恩的索恩一家是托利黨出類拔萃人物中最出類拔萃的。

瑪麗·斯卡徹德是不是馬上接受了那位體面的手藝人的求婚,我不能斷言。當這里必須簡單交代一下的幾件事情發(fā)生過以后,她宣布說她從來沒有接受過那樣的求婚。她兄長則說她毫無疑問肯定接受過了,而那位可敬的手藝人本人則對這件事拒絕表態(tài)。

但,確鑿無誤的是,斯卡徹德在和他的紳士朋友一起度過的那些社交時間里,至今為止一直閉口不談他的妹妹,這時卻大談那樁如他所說的婚事是在什么時候訂下來的;大談那個姑娘長得如何美麗。斯卡徹德雖然有時放蕩不羈,但兩眼總看著上流社會,而他妹妹這樁唾手可得的婚事,他認為與他光宗耀祖的抱負是十分合拍的。

亨利·索恩早已聽說,并且已經看見過瑪麗·斯卡徹德;但是直到這時瑪麗·斯卡徹德還沒和他的惡習發(fā)生任何瓜葛。但是,現(xiàn)在他聽說瑪麗就要體面地嫁人了,去誘惑瑪麗的邪念便產生了。將這一切全說出來是沒有任何益處的。只要說出以下情況,一切就十分清楚了:他向她說出了各種最清楚的婚姻允諾;他甚至把這樣的話寫在紙上送給她看;靠這套把戲在她的一些短暫的假日里——她的星期天或者夏季的夜晚——爭取到了在她身邊作陪,這時,他誘奸了她。斯卡徹德公開指責他使用麻醉藥品蒙騙了她;托馬斯·索恩插手這一案情,完全相信這種指責是對的。于是,巴徹斯特城全都知道她懷了孩子,而那個勾引者就是亨利·索恩。

羅杰·斯卡徹德最初聽到這個消息,喝得醉醺醺的,然后發(fā)誓說他要把他倆統(tǒng)統(tǒng)殺掉。但是,憑著男子漢的氣憤,他說要先找那個男的算賬,還說就使用男子漢的武器。除了他的拳頭和一根大棍子外,他什么也沒有拿,便開始四處尋找亨利·索恩。

索恩兄弟倆當時住在離城不遠的一所農場住房里。這對一位行醫(yī)的人來說并不是一個十分便利的住處;但自從他父親去世后,這位年輕醫(yī)生還沒有能力給自己找到便利的住房;他一心希望盡可能管束他的弟弟,于是就這樣為自己安排了住處。在一個悶熱難耐的夏天夜晚,羅杰·斯卡徹德直奔這所農場住房而來,他充血的眼睛閃著憤怒的光,由于從城里急匆匆地趕來,又由于內心燃燒著熾熱的激情,他的義憤到了發(fā)瘋的地步。

就在那個農場的大門口,他撞上了亨利·索恩,后者正悠然自得地把雪茄叼在嘴上。他原想把這整個農場住房里里外外搜一遍,大聲喊叫他的犧牲品要他出來,不顧一切阻攔達到他的目標。那些思想準備全是多余的,他面前就站著這個人。

“喂,羅杰,像是要出什么事了吧?”亨利·索恩說道。

這句話竟是他生前說出口的最后一句話。他得到的回答是那黑刺李棍飛來的一擊。一場爭奪戰(zhàn)接著發(fā)生了,雖然以斯卡徹德實現(xiàn)他的諾言而告終,卻只能被人看作是最糟糕的傷害者所為。那致命的一擊是如何打在太陽穴上的,這點始終沒有弄清楚:一位醫(yī)學人士說,那是在一場扭打中被一根棍頭粗重的棍子揍出來的;另一位醫(yī)學人士認為那是用石頭砸出來的;第三位則說那是石匠的錘子搗出來的。然后,似乎查明了沒有動用過錘子,而斯卡徹德本人始終說,他手里沒有別的武器,只有那根棍子。但是,斯卡徹德當時喝醉了酒;即使他想把實情說出來,也不會讓人正確領會。不過事實明擺著,亨利·索恩死了;此前一個小時斯卡徹德曾發(fā)誓要殺死他;緊接著他就兌現(xiàn)了他的誓言。他因謀殺罪被逮起來進行審訊,這件案子所有令人苦惱的情況都有了結果:他被證明犯了殺人罪,被判了坐六個月大牢的罪。我們讀者也許會認為,這個罪判得太嚴了。

亨利·索恩倒地后不久,托馬斯·索恩和那名農場主就趕到了出事地點。那位兄長最初對他兄弟的謀殺者充滿了復仇的憤怒,隨著事實逐漸澄清,他了解到事出有因,了解到斯卡徹德離城時決心懲罰毀了他妹妹的那個家伙的各種情緒,這時他的心情改變了。那些日子夠難為他的。他應該義不容辭地讓人忘掉他兄弟生前的壞名聲;他應該拯救,或者幫著去拯救那個曾讓他兄弟流血的不幸之人免受不應受的懲罰;他還應該,至少他認為,撫育那個比他兄弟和瑪麗更不該遭受不幸命運的可憐的小家伙。

他不是那種能輕松自如對付這些事的人,也很難如他也許可以心安理得做到的那樣去做。他要為保護那個坐牢的人付出代價,他要為維護他兄弟死后的名聲付出代價,他還要為那位可憐的姑娘的各種舒適付出代價。他要做到這一切,卻又不容許別人幫助他。他孤身一人站在這個世界里,并堅持這樣站下去。烏拉索恩的老索恩先生再次向他敞開了雙臂;他卻早已產生了一種愚見,認為是他遠房堂兄的不近情理把他兄弟逼上了歪道,因而他不會接受烏拉索恩的恩賜。索恩小姐,那位老鄉(xiāng)紳的女兒——比他本人大上許多的一位遠房堂姐,他曾一度愛慕的人——送給他一些錢;他卻用一個空信封把那筆錢還給了她。他手里還有足夠的錢應付那些不愉快的用項。至于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他根本沒怎么多往心里去。

這件事在全郡轟動一時,這個郡的許多治安官都詳細過問了這件事;不過誰都不如約翰·紐博爾德·格雷沙姆過問得詳細,當時那位老先生還活著。格雷沙姆先生被索恩醫(yī)生在這件事上所表現(xiàn)的精力和正義深深吸引了;等審判結束,他邀請索恩醫(yī)生去格雷沙姆斯伯里。這次拜訪導致了這位醫(yī)生在那個村莊定居下來。

我們還必須回頭花一點時間說說瑪麗·斯卡徹德。她總算幸免,不需要再和她氣憤的哥哥相遇了,因為不等那位兄長找到她,他就被以謀殺罪給逮起來了。但是她眼前的命運是十分嚴酷的。雖然她對那個這樣不近情理地對待她的人氣憤至極,但她應該帶著愛而不是帶著恨回到他身邊,這是自然而然的。在這樣的困境中她還能去向別的什么人求愛嗎?因此,當她聽說他給打死時,她心灰意懶陷入絕望了;她面對墻壁,躺下來等死:等待兩條命死去,為本人和那個眼下在她肚子里躁動的無父的嬰兒死去。

但是事實上,生活的大門仍然向她和她的孩子敞開著。對她,命中注定還有一大段路要走,她應該到一片遙遠的國土去,做一個好丈夫的賢惠妻子,做許多孩子的幸福的母親。對那個胎兒來說,命中注定——這點也許還不能馬上說出來:她的命運在這一卷里還要寫一寫呢。

即使在那些最難熬的日子里,上帝仍舊讓冷風向剪過毛的羊兒吹去。那則流血事件的消息傳來后不久,索恩醫(yī)生便守在了她的床邊,為她做了遠比她的情人和兄長多得多的事情。當那個嬰兒出生后,斯卡徹德還在牢里,而且還得坐三個月才到頭。對于她所犯下的大錯和遭受殘酷虐待的情況,人們議論紛紛,說一個曾這樣被損害之人應該被認作沒有犯過一丁點的罪。

至少有一個人是這樣認為的。某天下午的黃昏時分,一位不茍言笑的巴徹斯特五金商的來訪,使索恩感到十分意外,他記不起來過去跟這個人有過交往。這人就是可憐的瑪麗·斯卡徹德早先的情人。他有一個建議要提,這個建議是這樣的:如果瑪麗同意馬上離開這個國家,和她的兄長不打任何招呼,或者徹底忘記這件事離開這個國家,他將會變賣掉他所有的一切,和她結婚,移居異國。這中間只有一個別的條件:她必須把她的嬰兒留下來。這位五金商能夠寬宏大量,對他的所愛采取寬宏大量、堅貞不渝的態(tài)度;但他還沒寬宏大量到做那個誘奸者孩子的父親的程度。

“要是我收留了那嬰兒,先生,我多會兒看見都會受不了的,”他說;“她——理所當然她會總是最溺愛那嬰兒的。”

在贊揚他寬宏行為的同時,誰能對這樣顯而易見的審慎考慮提出半點指責呢?他仍然會要她做終身伴侶,雖然她在世人眼中早已有了不干不凈的名聲;但是她必須做他自己孩子的母親,而不是另一個孩子的母親。

現(xiàn)在,我們的醫(yī)生又面臨著一項艱巨的任務要完成。他馬上看出來,他的職責是使用他的最高權威,勸說那個可憐姑娘接受這樣一種求婚。她喜歡那個人;這里有一條她求之不得的出路向她敞開,甚至是在她倒霉時敞開的。但是要說服一位母親和她的頭胎嬰兒分開,這可是不容易辦到的;有這樣的父親和出身情況的嬰兒,也許比有光明磊落的出身情況的嬰兒,更難說服母親與之分開。一開始她堅決地拒絕了:她對那個表明如此深愛她的男子表達了無數(shù)種愛,無數(shù)種感謝,打內心深處承認他的寬宏大量;可是本性,她說,不讓她離開她的孩子。

“你在這里將為她做些什么呢,瑪麗?”我們的醫(yī)生問道。可憐的瑪麗以滿面淚水回答他。

“她是我的侄女,”這位醫(yī)生用大手把那嬰兒抱在懷里說道,“她已經成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東西,唯一的一樣東西啊。我是她的伯父,瑪麗。要是你和那個男人走了,那我將是她的父親和母親。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有我喝的就有她喝的。看著,瑪麗,這里是《圣經》,”他把手放在那本書上,“把她留給我吧,憑《圣經》為證,她將是我的孩子了。”

這位母親最后同意了;把她的嬰兒留給了這位醫(yī)生,結了婚,到美國去了。所有這一切趕在羅杰·斯卡徹德從監(jiān)獄釋放前圓滿完成了。這位醫(yī)生做了一些安排。首要的一條是,斯卡徹德不該知道他妹妹的孩子是這樣留下來的。索恩醫(yī)生既然承擔了撫養(yǎng)這個孩子的責任,就不愿再遭遇任何瓜葛,讓人最后有權說他和另一邊還沾親帶故。如果她是被當作一個救濟院的私生子留下的,不管是死是活,毫無疑問她是不會有什么親屬關系的;但如果這位醫(yī)生在生活中取得了成功,如果他完全能讓這姑娘成為他自己屋里的寶貝,然后再成為某個別人屋里的寶貝,那么她就能活下來,贏得某個這位醫(yī)生可以高興地稱之為自己的朋友和侄兒的男人的心了;那時要再論親屬關系,也許不會帶來什么不利因素。

沒人能比索恩醫(yī)生因血統(tǒng)高貴更敢于自夸的;沒人會比他為自己的家系圖更感到驕傲的,為他是麥克亞當(2)一百五十年之后的正宗子孫而更感到驕傲的;那些有祖宗或有值得一談的祖宗的人自有一種優(yōu)勢,對此沒人會比他找得出更無可辯駁的理論。你可別只是認為我們的這位醫(yī)生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不,的確不是;絕對不可以認為他是十全十美的。他身上有一種潛在的、固執(zhí)的、自我陶醉的驕傲,這使他相信自己比周圍的人更完美,更高貴,而且這種驕傲是來自某種他跟自己都解釋不清的未知原因。他為做一個高貴家族的窮人感到驕傲,他為與那個他為之驕傲的家族斷絕關系而自豪;他尤其為把自己的驕傲默默地保持著感到自豪。他父親曾是姓索恩的,他母親則是姓索羅爾德的。在英國沒有比這更好的血統(tǒng)了。正是因為有了像這樣的財富他才心甘情愿地感到欣喜;這個人,有一顆男子漢的心,有一種男子漢的勇氣,也有一個男子漢的人情味兒!這個郡內別的醫(yī)生的血管里都有雜質;他可以夸耀說有一種純凈的靈液(3),連了不起的奧姆尼烏姆家族在這點上都望塵莫及、自愧弗如。這就是他喜歡把自己排在同行行醫(yī)者前面的原因,他就是這樣在自我陶醉,認為無論在才能還是在精力上都比他們占優(yōu)勢!我們現(xiàn)在說的是他早年的事情;但是即使到了他更成熟的年紀,這個人,盡管老到多了,卻依然是萬變不離其宗。

就是這個人,他現(xiàn)在答應把一個可憐的私生子當作自己的孩子收養(yǎng)下來,而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死了,母親的娘家又是斯卡徹德這樣的家族!這個孩子的身世不該讓任何人知道,這點是很有必要的。除了那位母親的哥哥,這倒不會成為任何人感興趣的目標。人們還在口頭上議論了一陣那位母親;但現(xiàn)在這件轟動一時的新聞不再是什么新聞了。她遠走他鄉(xiāng)安家落戶;她丈夫的寬宏大量在報紙上進行了應有的報道,而那個嬰兒卻無聲無息地留了下來。

跟斯卡徹德說明那孩子不在人世是不難辦到的。兄妹倆在監(jiān)獄里進行了告別前的會見,這次會見時,那位母親流著真摯的淚水,帶著真正的悲苦,按上面所說的安排講述了她非法生的那個嬰兒的下落。然后,她起身走了,去迎接她未來的命運;這位醫(yī)生帶著他收養(yǎng)的孩子來到他們倆將要住下去的新的鄉(xiāng)村。在那里,他為她找了一個合適的家,一直等她長到能坐在他餐桌邊吃飯,能在他這單身漢住房里生活才接了回來;只有老格雷沙姆先生知道她是何許人,從哪兒來的。

不久,羅杰·斯卡徹德坐夠了六個月的大牢,從監(jiān)獄里出來了。

羅杰·斯卡徹德現(xiàn)在雖然有了血債,但是也夠讓人同情的。亨利·索恩死的前幾天,他剛剛娶了他自己階層的一個年輕妻子,而且信誓旦旦,從此以后洗心革面,讓他的品行像個已婚的男子一樣,不給那個他即將成全的體面的妹夫臉上抹黑。他初聽他妹妹的困境時,他的情況就是這樣的。如同已經說過的,他喝得醉醺醺的,出去制造這場流血事件了。

在他坐牢期間,他妻子不得不盡量養(yǎng)活自己。他們置辦好的那些像樣的家具被變賣了;她放棄了他們的小房子,被苦難壓得抬不起頭,她也差一點一死了之。他刑滿釋放后,馬上去干活兒;但是那些目睹過這樣的人的生活的人們,知道對他們來說,要奪取失去的陣地是多么艱難。他獲得自由后不久,她就當了母親,他們的孩子生了下來,正值他們窮得不名分文的時候;因為斯卡徹德又開始喝酒,他的那些誓言給一陣風吹掉了。

這位醫(yī)生當時住在格雷沙姆斯伯里。在他承擔收養(yǎng)可憐的瑪麗的嬰兒前一天,他已經去過那里,于是不久就作為格雷沙姆斯伯里的醫(yī)生定居了下來。這事在那位年輕的繼承人出生后沒多久就發(fā)生了。他那位干這行的前任特別喜歡到大鄉(xiāng)鎮(zhèn)上去行醫(yī),已經“發(fā)家致富”,或者已經努力發(fā)家致富了;阿拉貝拉夫人正處在一個非常緊急的時刻,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聽信一個外鄉(xiāng)人的診斷,而這個外鄉(xiāng)人,如她跟德·庫西夫人所說的,是她在巴徹斯特監(jiān)獄還是在巴徹斯特法院的什么地方意外結識的,她也說不清楚。

阿拉貝拉夫人當然不能親自給那位年輕的繼承人喂奶。這點阿拉貝拉夫人們永遠做不到。她們生來只有做母親的本領,但是不屑于做喂奶的母親。大自然讓她們長了乳房是給人看的,但不是為了用的。因此,阿拉貝拉夫人使喚了一個奶媽。到了六個月頭上,這位新來的醫(yī)生發(fā)現(xiàn)弗蘭克少爺長得不像他應該長的那么好;經過一些小小的周折,終于弄清了這位專門從庫西城堡送來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年輕女中豪杰——她是勛爵府上為本家族的方便而豢養(yǎng)的——非常愛喝白蘭地酒。當然,她馬上被送回那個城堡去了;由于德·庫西夫人大動肝火,不再派別人來,便允許索恩醫(yī)生想辦法找一個人來頂替。他想到了羅杰·斯卡徹德妻子的困苦,同時也想到了她的健康、她的體質和各種良好的習慣;這樣,斯卡徹德太太就成了年幼的弗蘭克·格雷沙姆的奶媽了。

關于過去的歲月,另有一件事是我們一定要說一說的。在索恩醫(yī)生的父親去世之前,索恩醫(yī)生正在熱戀中。他各種求愛的努力也不算白費勁;盡管還沒走到終成眷屬的那一步,但那個年輕女士的朋友,甚至那位女士本人,實際上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那時候,他在巴徹斯特城頗有名氣。他父親是名受俸牧師;他的遠房親戚和最好的朋友們又是烏拉索恩的索恩一家,而那位女士眼看以后也不會有多大出息,要是再對這位年輕醫(yī)生置之不理,是不會被認為有什么遠見的。然而,等到亨利·索恩走上迷途無可挽救時,等到那位老牧師去世時,等到這位年輕醫(yī)生跟烏拉索恩吵翻時,等到那個弟弟在一場丟人現(xiàn)眼的吵架中被打死,這位醫(yī)生由此而名聲大降,有專長卻沒有固定地盤發(fā)揮;等到了這個時候,一點不錯,那位年輕女士的朋友認為她還是有遠見的,而且那位女士本人也沒有足夠的氣質,也沒有足夠的愛情,來頂住別人的說長論短。就在進行那場官司的那段不平靜的日子里,她告訴索恩醫(yī)生說他倆從此一刀兩斷也許是明智的。

索恩醫(yī)生在這樣一個時刻得到這樣的勸告和這樣的消息,而且又是在他極需從他的愛情中獲得安慰之時,便馬上高聲嚷著說,他同意她的意見。他心中痛苦萬分,跟自己說這個世界壞了,壞透了。他沒再看見那個女士;而且,如果我聽到的消息是可靠的,他再也沒向任何人貿然開口求過婚。


(1) 克勞迪厄斯·蓋倫(130?—200?),古希臘一位名醫(yī)、生理學家和哲學家。

(2) 指英國一個古老的姓。

(3) 原文為ichor,指希臘神血管中的靈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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