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移到九月,連下了三個月的大雨,漸漸接近了尾聲,董卓在朝堂上挑頭說道:“最大的,是天地,其次是君臣,這樣才能大治。但是,現在天子暗弱,不足以奉宗廟,為天下之主。我就想,依前朝霍光故事,改立陳留王(劉協)為帝,你們覺得如何!”
群臣腦子都嗡的一下,公卿百官都不敢說話。董卓又大聲說道:“到底有沒有意見。好,從前霍光廢掉昌邑王,杜延年在旁邊按劍而立。現在也是一樣,有敢不同意的,都軍法從事。都同意嗎!”
尚書盧植氣壞了,他學問最大,就抗聲說道:“昌邑王的情況,他當時被接來當皇帝,才二十七天,錯誤就犯了一千多條,所以霍光廢了他,改立了宣帝。但是皇上現在并無失德之處,不好類比昌邑王。”
一座群臣全都振動,望著盧植。
董卓氣壞了,當著這么多人,既然是討論,也不能不許人家反對。既然有反對,達不成共識,于是散會。
回去之后,董卓就要殺盧植,他提拔的文化人蔡邕,正深受董卓親近,趕緊給盧植求情,說這是海內大儒,殺了不吉利。董卓倒是聽話,就只免官。盧植下崗回家,不久老死山林。
過了幾天,董卓把材料都準備好了,免得再有盧植那樣的人說我沒理由,再次在崇德殿大會群臣,董卓說道:“皇帝的問題,都寫在冊上了,尚書給念一下。”
尚書丁宮搖頭晃腦開始念了:“孝靈皇帝沒能長壽,早棄臣子而去。皇帝繼位,海內無不側望。但是皇帝天姿輕佻,威儀不恪,在喪慢惰(給老爸漢靈帝守喪期間不好好哭,不孝),否德既彰,淫穢發聞(守喪期間還和女人亂搞,都傳出去了),損辱神器,忝污宗廟(不干凈,污辱了宗廟)。皇太后教無母儀(沒教育好孩子,有責任),統政荒亂,永樂太后暴崩,眾論惑焉(漢靈帝的媽董太后突然暴死,外面議論是兒媳婦何太后給下的藥)。陳留王協,圣德偉懋,規矩邈然(長得正經),豐下兌上,有堯圖之表(下巴寬腦門尖,水滴形的臉,跟大圣人堯圖畫上一樣),居喪哀戚(給爸爸哭喪哭得很好),言不以邪,有周成之懿(有小孩周成王的懿德),休聲美譽,天下所聞,宜承洪業,為萬世統,可以承宗廟。廢皇帝為弘農王,皇太后還政!”
前面還聽得明白,后面很多人就暈了,腦袋嗡嗡地只聽了個大概。
尚書念完,自己領頭,叫道:“天禍漢室,喪亂甚多,從前祭足廢了老大公子忽而立小的公子突,《春秋》一書褒獎稱贊。所以是沒錯的。大臣們應該為社稷計議,以合天心,請稱萬歲。”
說完,他自己就振臂高喊:“萬歲——!”
下面大臣只好跟著嘟囔:“萬歲~”“萬歲~哎。”
董卓看大臣都無語了,于是瞅了一眼太傅,太傅袁隗只得裝死,走上大殿的寶座,把皇帝劉辯(十四歲)腰間的印綬解下來,扶他從寶座上下來,走下階去。董卓噔噔兩步走上前,把王美人的兒子陳留王劉協(九歲),扶著送上寶座坐好,袁隗過來給他系上皇帝印綬——這就是后來有名的漢獻帝。
劉辯下去之后,站在朝堂上,北面稱臣,反向九歲的漢獻帝俯拜。禁中的何太后聽說了,只能哽涕。群臣含悲,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發言干涉。外面都是董卓的大兵啊。
沒過多久,何太后就被董卓找了個借口,廢了名號,用鴆酒毒死。
我們該對何太后說些什么話呢?
何太后、劉辯母子下臺的原因,是因為宦官們被誅殺了。
除了宦官是一撥勢力,另一撥勢力是外戚,所謂外戚,就是皇帝的媽媽或者妻子的親戚家族,譬如何進就是何太后的哥哥,是外戚,封為大將軍。
外戚和宦官,是鞏固皇帝劉辯及其母何太后地位的兩大基石。正是由于這兩者的拱護,漢靈帝都奈何不得她們母子。
袁紹極力慫恿外戚(何進)與宦官互斗,導致雙方同歸于盡,按道理應該士林派的袁紹做朝臣的老大,可是他們自找麻煩引來了董卓,袁紹又在城里不敢對董卓發難,只得跑去。董卓有兵,但袁紹有士林人脈,二人的相爭,還沒有一個完結。爭得狠了,如果從政治斗爭變成武裝斗爭,那就將開啟漢末的大內戰了。
漢獻帝是個九歲的孩子,老媽王美人早就死了,所以他沒有外戚。宦官二千人也都死了。
外戚、宦官、朝臣三大勢力中,漢獻帝沒有了前兩個勢力,他就直接被朝臣和地方州郡所威逼了。所以這是個光桿皇帝。
這就是社會規律、組織規律中的九頭蛇效應。九頭蛇是神話中的一種怪獸,每砍掉一個腦袋就會長出兩個。每當你逮捕一名毒販,為了滿足人們對毒品的需求,很快就會有一名毒販取而代之……
同樣,一個組織或者大到王朝,當權力領導人突然抽掉,出現權力真空后,接下來冒出的權力者,通常不是一個,而是兩個。而你除掉其中一個后,它又裂變出兩個……這個模型正在漢朝這里開始生效。
漢獻帝新立,新的皇帝下面,得有新的三公九卿啊。董卓就提拔任用了一些名士。名士的意思,不是寫詩、文學好的近代意義上的“名士”,而是官員中口碑好,名聲大的。擢引他們可以給自己帶來進賢的名聲,也可以獲得士大夫圈的擁護。這是他的初衷。
至于具體的人選,則是吏部尚書周毖、城門校尉何瓊和司空府長史何颙給推薦。
豫州牧黃琬,是故太尉黃瓊的兒子,在地方官中政績第一,于是提拔為太尉。太中大夫楊彪提拔為司徒,隱士、《易經》大家荀爽(荀淑的兒子)被提拔為司空。荀爽本來是個老百姓,直接一步升天當了三公。
當然,也是走了形式上的程序,先任命為中級的地方官,他赴任路上不等到崗,就發來提拔的新任命。三個月時間內,提拔為了司空。
這是新的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名望很高的劉虞被提拔為大司馬。這是比三公還高的官。當然董卓自己則又當了相國。
從前,被宦官禁錮不許當官的黨人,比如陳紀、韓融之徒,都提拔為九卿。這是九卿。
“幽滯之士,多所顯拔。”升尚書韓馥為冀州牧,侍中劉岱為兗州牧,孔胄為豫州牧,張咨為南陽太守,張邈為陳留郡太守。這是地方官。陳留是兗州的大郡,南陽是荊州的大郡,都是離洛陽很近的,人口都近百萬的。而董卓自己的私人,則并不置于顯位,而只做將校罷了。
這種“公正”的心還真不知對董卓是有利還是不利。
在漢靈帝初期搞政變攻宦官的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藩,也給他們平了反。子孫提拔任用為官。又批準三公九卿以下到黃門侍郎的級別,每家一個名額,到宮里做事,具體擔任郎的職務,替代已經消失的宦官。這意味著又解決了一批人的出路,受益者也是百官。
這些政策,至少是行政用人政策,可謂是顯著的革新。
董卓的軍兵,則是個麻煩。
洛陽往東有個小城,叫陽城。陽城老百姓正在搞“社會”,在社里搞,這樣的聚會就叫社會。社是祭祀和聚會娛樂的公共場所,每個城邑都有。
陽城人正在社里吃喝看演出,沒招誰也沒惹誰。忽然董卓的大兵到了,四面圍住,把老百姓分成男女兩堆,男的全部砍掉腦袋,女的捆起來,裝在老百姓自己的車上,連同老百姓的牛啊、酒啊、肉啊、財物啊,都裝在車上拉走。他們把砍掉的男人頭顱都掛在車轅上,然后連歌再呼,嚷嚷著攻賊大勝,朝洛陽城開回去了。
開城進去以后,又把這些人頭點火焚燒,把哭喊著的婦女們都配給了軍士。
這是因為董卓兵的構成,是湟中義從和秦胡兵。也就是其中很多是羌人、胡人。所以這些人及其野蠻。連董卓上表拒絕交兵時都說他們是“狗心”。
這些人跑到京城來了,怎么可能安分得了。
而董卓又需要借助他們。這些人從老遠的涼州或者說關中的軍屯穿山越嶺地來了,嚴管的話,紛紛都跑了怎么辦?最主要的事,這件事情的時間,可能是在后來。具體待會再說。
這些士兵乃至于跑到宮中,奸淫宮女。后來也有史家說洛陽里邊的富戶很多,士兵也進去搶和奸淫,管這個叫“搜牢”。這一條的可信性怎么樣,我也不知道。同時還說何太后被下葬,要合葬在她老公漢靈帝的陵里。開陵的時候,順便把漢靈帝墳里的寶貝都給搶了。
到了次年一月,董卓任命的那些州刺史和郡守,韓馥、劉岱、孔胄、張邈(他就是袁紹的任俠朋友)、張咨,到了地方,也準備得可以了,于是在袁紹的招呼下,還有他們下面的郡守,合計三州六個郡,九家州郡長官,一起帶兵開始討伐董卓了。
這些用的不算什么義軍,而就是地方郡縣兵,以及部分新招募的,總計數十萬。
董卓氣急敗壞,把周毖、伍瓊叫來,罵道:“你們勸我用善士,所以聽你們的。可是這些人一到官,就舉兵反我。你們倆賣了我啊。我有什么對不起的。”
于是,把二人斬了。
董卓認為周毖是出賣自己,但周毖到底是不是,則是史料沒以第三方口氣說是與不是。而伍瓊、何颙確實是袁紹的“奔走之友”。
司空府長史何颙,則和新任命的司空荀爽一起暗中要謀殺董卓,結果荀爽病死了。何颙因事泄被殺。
董卓收買人心的計劃,完全失敗。士大夫們,就是不給他面子。士大夫不相信一個來自涼州的軍將,能解決現在天下的問題。
對于洛陽來講,往北過黃河是冀州(在河北省中部南部),向東是兗州(河南省東部),向南和東南是豫州以及南陽郡(屬于荊州)。這三個方向的大州,州牧都是周毖他們推薦的,結果反全。
這樣造成的形勢,對董卓的威脅是很大的。可以說,用人失誤的代價極大。
而且,反叛來得這么快,也很奇怪。八月董卓入洛陽,九月換的皇上,十月董卓做的相國,十二月新任命的三公(州郡長官大體也是這時到崗),十二月曹操先反,次年正月,討董聯軍就發動了。
即便董卓無道,地方上也不會這么快就民不聊生啊。也不會有民眾起義啊。既然董卓任命了這么好的人當三公九卿,這三州長官也是名士,怎么會立刻民不聊生呢?
所以,這次討董卓,只能是出于政治原因。
出于政治目的,袁紹召集州郡討伐董卓,反倒快速導致了民不聊生、中原人口流散,以及朝廷的權威和地方秩序瓦解。從這個角度說,袁紹只是為了一己之私,或者一部分政治圈子的利益,不惜禍患全國。
以冀州牧韓馥為例,實際上是不愿意袁紹起兵的。袁紹作為渤海郡守,是他的下級。韓馥派人去到渤海郡,進行制止,攔住了袁紹。
這時,東郡太守橋瑁,就假做了京城三公的信(一說詔書)發來,說叫起兵。而信中說的原因,則只是董卓想篡位,威逼皇上,請大家來救。全是政治原因。
韓馥還想看看其它州的情況。下面人說,我們起兵晚了,功就小了。顯然,這只是為了爭政治功勞。
于是,韓馥也就宣布本州起兵。
總之,不是非反不可。更到不了董卓已經荼毒天下的地步。以當時的交通條件,董卓再壞,幾個月的時間,也毒害不到天下啊。何況還提拔了中央和地方那么多好官。
從前王莽無道,那也是搞了好幾年,因為打匈奴帶來民眾負擔加大,各地才有叛亂。董卓這時不可能有多少罪惡。
就算董卓想橫征暴斂,幾個月時間,也來不及運送多少東西。
董卓確實發行了取代五銖錢的小錢,導致通貨膨脹,那按史料(《后漢書》)記載是在州郡于正月起兵后的六月份,還有史料記載則是更晚的董卓去到長安后。正是戰爭促使董卓不得不多發小錢,以采購軍資。
如果是這樣,袁紹和這些州郡長官,比董卓還不理智。而董卓,看到起兵,自然也從此也寒了心,后面開始本性暴露。比如,正月,州郡起兵,二月,董卓就遷都去了長安。三月百姓到長安后,這邊就把洛陽的宮室民房都燒了,挖了陵墓。
從軍事角度來講,州郡兵占了洛陽,則會成為一個牢固的大據點。
而上面說的陽城人被董卓士兵屠殺,史家說的是“二月社”(春社聚會),那其實是在正月聯軍起兵后。當時已經呈和州郡聯軍對戰狀態,殺良冒功,自然是會有的。
這么說來,實際上,燒洛陽、挖陵墓、發行小錢、殺陽人城百姓,都是在戰爭爆發后。而之前,找不到大到足以值得來討伐他的罪惡。在興平六年這小半年中,董卓被記錄下來的都是用人方面的“善政”。
那么,就有一個疑問,如果董卓不是那么壞,那么州郡長官怎么能讓郡縣兵都去打他呢?即便州郡長官想打,但是士兵和民眾不跟著,也打不起來啊。而如果董卓沒對天下社會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吏民怎么會跟著打他呢?
這個問題要看曹操和衛茲的對話。曹操也從洛陽逃到陳留郡,當地一個富戶叫衛茲,是個孝廉,家里有錢,資助曹操招兵。衛茲對曹操說:“亂生久矣,非兵無以整之。”
衛茲確實是個富戶,他資助曹操招了五千兵。就像衛茲提示的,州郡動兵,有更深的社會原因。天下人早就不滿意了,人們想要的,就是對國家的一種重塑,而現在的董卓只是剛好給了他們一個行動的契機和口實罷了。不管董卓好不好,打他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對天下重新“整之”。可以說,董卓只是做了箭靶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