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北宋臺諫制度和宋學的自由議論
在北宋政治制度中,除了中央集權的強化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以外,臺諫制度的完善也是一項超過前此漢、唐諸世的重要措施,而兩者又是相輔相成的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
照理說,中央集權的加強必然導致專制主義,但如前所述,宋學又以自由議論為基本特征。近人陳寅恪在《論〈再生緣〉》一文中,也曾經提到宋代文人言論是最自由的。一方面是極權政治的不斷加強,一方面是學者議論的相對自由,從表面上看,這是相悖而不能并存的兩個極端,實質上在宋代卻得到了和諧的統一,其奧秘究竟何在?毫無疑問,奧秘即在于前節所引程頤論本朝善政時所總結的“百年未嘗誅殺大臣”。生命既無危險,議論自由自然就有了最可靠的保障,但可直行不妨。那么北宋統治者又是怎樣能夠做到達一點,或者說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為了弄清這個問題,且將蘇軾《上神宗皇帝書》(熙寧二年十二月上)中一段寫得十分精彩的話摘引如下:
古者建國,使內外相制,輕重相權。如周如唐,則外重而內輕。如秦如魏,則外輕而內重。內重之弊,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國問鼎之憂。圣人方盛而慮哀,常先立法以救弊。我國家租賦籍于計省,重兵聚于京師,以古揆今,則似內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計而預慮,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觀其委任臺諫之一端,則是圣人過防之至計。歷觀秦、漢以及五代,諫諍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風采所系,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豈知。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內重之弊也。(83)
所謂外重,即指地方割據的實力大于中央,如商周時代的封建諸侯和李唐后期的藩鎮割據。所謂內重,則指中央集權。“租賦籍于計省,重兵聚于京師”,說的是財政、軍事大權均掌握在主要由文官擔任的中央首腦機關三司與樞密院手中。前者的弊病在于容易養成割據勢力過強,即所謂大國問鼎之憂(用春秋五霸之一楚莊王陳兵周原問九鼎輕重事);后者的弊病是容易造成宰相權力過重,即所謂奸臣指鹿之患(用趙高指鹿為馬,專擅秦政事)。北宋實行“強干弱枝”政策(84),成功地避免了前者,后者卻隨之成為新的危險。三司、樞密院與中書(政事堂)成三駕馬車式的各自獨立而對皇帝直接負責的機構,即為分奪宰相之財權與軍權而設。此外即是同出于“先立法以救(內重之)弊”考慮的重用臺諫、鼓勵直言之“深計”。準此,臺諫之設,從根本上講,也是加強中央集權的一項措施。“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亦即本朝“百年未嘗誅殺大臣”的意思。其原因可從北宋對歷代臺諫制度的沿革搜求之。
臺諫,乃是御史臺與諫院的并稱,兩者起始本是各司其職、不相連屬的機構。御史臺秦漢以來即是獨立建制,其長官為御史大夫,其職“掌邦國刑憲、典章之政令,以肅正朝列,中丞為之貳”(85)。下設御史若干人,其工作程序是:“凡中外百僚之事應彈劾者,御史言于大夫,大事則方幅奏彈,小事則署名而已。”(86)總之,是代表君主糾察百官的專門機構。諫院設自唐代(說詳后文),北宋之前本非獨立職司,其成員左右諫議大夫、左右補闕、左右拾遺,全是宰相衙門中書省、門下省的屬官,在門下省者為左,中書省者為右。諫議大夫一職秦漢即有,其職為“掌侍從贊相、規諫諷諭”(87)。補闕、拾遺唐代始置,取“國家有過闕而補正之”、“國家有遺事拾而論之”之意而命名(88),其職責和工作程序乃是:
掌供奉諷諫、扈從乘輿,凡發令舉事有不便于時、不合于道,大則廷議,小則上封,若賢良之遺滯于下,忠孝之不聞于上,則條其狀而薦言之。(89)
進言的方式則有所謂五諫,其中“順諫”一條,“謂其所不可,不敢逆面諫之,則順其君之所欲,以微動之,若優旃之比”(90)。“直諫”一條,“謂直言君之過失,必不得已然后為之者”(91)。可知它的工作對象主要是皇帝,是代表臣下監督君主的機構。
在唐代,這種諫諍還常常是在百僚之長宰相的領導之下進行的。如唐懿宗咸通十一年(870),懿宗特別鐘愛的同昌公主醫治無效病故,翰林醫官韓宗邵等坐罪系獄,宗族被牽連者300余人。宰相劉瞻召諫官令上疏,諫官沒有一人肯說話,劉瞻乃自上章極言,觸怒皇帝,被貶為虢州刺史。(92)唐太宗貞觀年間,王珪、魏徵等身為宰相而以直言敢諫著稱于世,更是顯而易見的例子。
以上簡略地介紹了唐代監察制度的分工。需要說明的是,所謂御史職在糾彈百僚,只是就一般情況而言,不像諫官那樣分工明確,只以皇帝為監督對象。某些時候,御史也可參與諫諍,如元和十五年(820)監察御史楊虞卿即曾上疏諫穆宗之頻于游幸。(93)但這恰恰更能證明唐代的監察制度主要側重于防止皇帝犯錯誤。這種情況與宋代正好相反。
《宋史·職官志四》載御史臺之職責為:“掌糾察官邪,肅正綱紀,大事則廷辨,小事則奏彈。”大略沿襲唐舊,諫院的變化則比較大。《宋史·職官志一》雖仿唐制,仍將左右諫議大夫等分隸于門下、中書兩省。實際上北宋中期以后,諫院已成獨立機構,至少在以下三方面與唐代有明顯的不同。
一、據《宋史·職官志一》,宋代諫官的職掌為“凡朝政闕失,大臣至百官任非其人,三省至百司事有違失,皆得諫正”。其監督的對象已由前此的專對皇帝而轉向以宰相和百官為主,職權轉移并大大擴大。
二、諫院脫離宰相衙門,成為獨立的監察機構而與御史臺并列,其事權已混同。《宋會要輯稿·職官》三之五十一,述諫院之職能而錄仁宗天圣元年(1023)四月二十四日臣僚言曰:“自古以來置諫官、御史者,所以防臣僚不法,時政失宜,朝廷用之為紀綱,人君視之如耳目。”“防臣僚不法”,原是御史之事,止“時政失宜”,本為諫官之權,此處已混而言之,不再分開。
三、諫院兼有御史臺的功能之后,御史傳統的“許以風聞”之特權,進一步恢復并擴大到諫官。
北宋監察制度的這些特點,大體到仁宗時期全部形成,在其發展過程中,有過三次重要的變革。第一次是太宗端拱元年(988)新改諫官之名。其年二月,以左右補闕為左右司諫,左右拾遺為左右正言。據史書記載,改名的動機是因為“欲立新名,使各修其職業”(94),“必容謇諤,無取因循”(95)。唐末五代以來,朝政紊亂,干戈橫行,諫官已漸漸失去早先直言敢爭的銳氣。上引咸通十一年諫官不肯言,宰相只好親自出馬而遭貶即是一例。宋太宗通過改名的方式重振忠言讜論之風,的確起到了鼓勵直言的積極作用。如《宋史·忠義傳序》提到的五位著名直臣之一王禹偁,即是于此年正月被任命為右拾遺(旋改右正言)而登諫垣的(96)。與此同時,名稱的變化也帶來了職能的擴大。如前所述,唐代初立補闕、拾遺兩名,本寓拾補人君過失之意。司諫、正言則只有籠統的“大開言路”、職在諫正的意思,其對象除皇帝之外,也就慢慢地包括宰執時政的大臣在內了。這是第一步。
第二次是真宗天禧元年(1017)二月,別置諫官、御史各六員,增其月俸,不兼他職,每月須一員奏事,(97)這是北宋設置專職諫官的開始。(98)首預其選的是劉燁,當年四月任右正言,(99)第一封諫草便是“請策免宰相,以應天變”(100)。矛頭即指向宰執大臣。宰執也很快采取了對付的辦法。據《長編》卷一百,天圣元年四月丁巳所錄臣僚奏議追記,真宗別置諫院、憲官之后,“執政漸生畏忌,乃優與職任而罷之”。
由劉燁首任發硎所為以及執政畏忌這兩方面的情況來看,宋初加強臺諫事權的動機,正在于利用它們一起來糾察宰相及百官。作為對策,除了明升暗罷之外,宰相還盡量起用自己的親信為臺諫官。如景祐黨爭,范仲淹在與宰相呂夷簡的斗爭中之所以敗北,便是因為當時的權御史中丞張觀和左司諫高若訥,“皆執政引拔建置,欲其緘默,不敢舉揚其私,時有所言,則必暗相關說”(101)。設置臺諫的目的既在于監督宰輔,臺省之攜手,統治者自然不會滿意,于是便有了寶元元年(1038)正月的下詔求直言。詔書說:
朕躬之闕遺,執事之阿枉,政教未臻于理,刑獄靡協于中,在位壅蔽之人,具官貪墨之吏,仰諫官、御史、搢紳、百僚密疏以陳,悉心無隱。(102)
在這里,皇帝(朕躬)雖仍然冠冕堂皇地把自己擺在第一位,但主要的矛頭,顯然已指向了“執事之阿枉”和“在位壅蔽之人”、“具官貪墨之吏”。而實際上作為這次大開言路的直接結果,便是同年三月宰相王隨、陳堯佐,參知政事韓億、石中立四位大臣,以右司諫韓琦的十紙諫疏而同日罷免。(103)寶元元年,正值連年水旱災害,在西北一隅虎視眈眈的元昊政權派人以供佛五臺山為名窺探河東道路,是仁宗親政后最困難的時期。詔書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擺脫內外交困的窘境而嫁禍于宰輔大臣,但趙宋諫官之活躍,職權之大,舉此一例,可以概見。
北宋監察制度的第三次重要變化乃是諫院開始有了自己單獨的辦公處所,諫官由皇帝親自除授,從此正式成為獨立的機關,與御史臺并列,合稱臺諫。
中國諫院的設置,近世研究古代官制者,以為從仁宗明道元年(1032)開始。(104)這大概是根據下引史料:
辛卯,以門下省為諫院,徙舊省于右掖門之西。先朝雖除諫官而未嘗置院,及陳執中為諫官,屢請之。置諫院自此始。(105)
其實,據文義看,《長編》這段話的末句乃是“本朝置諫院自此始”的意思。而所謂置諫院,指的也是置諫院官署即辦公處所獨立一院的意思。“以門下省為諫院”,猶言以門下省邸宅為諫院單獨治所。南宋王栐《燕翼詒謀錄》卷四關于此事的記載說得更加清楚。其言曰:
明道元年七月辛卯,又以諫官無治所,乃以門下省充諫院,而別創門下省于右掖門之西。蓋朝臣皆有入局之所,獨諫院無之故也。
可知諫院作為一個專職監察機關,前此已經存在,只不過沒有專門的官邸罷了。
如前所述,諫院作為一個專門的機構,唐代就已經有了。如中唐著名詩人劉禹錫《送國子令狐博士赴興元覲省》詩即有聯:“諫院過時榮棣萼,謝庭歸去蹋芝蘭。”(106)元和元年(806)擔任左拾遺的元稹,十三年后在《同州刺史謝上表》中追述任諫官的經歷時使用的也是“諫院”一詞。其言曰:
元和十四年,憲宗皇帝開釋有罪,始授臣膳部員外郎。與臣同省署者,多是臣初登朝時舉人;任卿相者,半是臣同諫院時(拾)遺、(補)闕。(107)
不過唐代諫院雖有專責,尚非獨立機關。《唐會要》卷五十五《省號下》載:
(貞元)十三年八月……(左諫議大夫薛之輿)奏:諫官所上封章,事皆機密,每進一封,須門下、中書兩省印署文牒,每有封奏,人且先知。請別鑄諫院印,須免漏淺。
宋初王溥撰《唐會要》,德宗至宣宗以前,據唐人楊紹復舊本,上引奏疏乃當時實錄。以此奏與上引劉、元諸人詩文對參,足知“諫院”之名,至少在中唐時期即已屢見于唐人文集與正式公文。其中“請別鑄諫院印”一節,據《唐會要》同條后文,未被朝廷采納,但“諫院”已是專門機關則確鑿無疑。只不過當時尚隸門下、中書兩省,不像北宋仁宗朝之后那樣自成一體罷了。慶歷三年(1043)知制誥田況上言論諫署,即曰:
有唐兩省自諫議大夫至拾遺、補闕共二十人,每宰相奏事,諫官隨而入,有闕失即時規正,其實皆中書、門下之屬官也。(108)
因此宋神宗元豐年間改革官制,主客郎中龐元英在唐人集中讀到上引劉禹錫的詩句,有“其故何哉”之疑問。(109)
唐人這種意義上的“諫院”,宋初即有。《宋會要輯稿·職官》三之五十曰:
諫院,舊常以兩省官一員判院事,其員有左右諫議大夫、司諫、正言。天禧元年詔別置院。
“天禧元年(1017)詔別置院”,即前引《長編》卷八十九是年二月丁丑條所載“別置諫官、御史各六員”。而《長編》卷一百仁宗天圣元年(1023)四月丁巳條,錄上封者追述其事,作“真宗嘗于門下省置諫院”。似乎宋初至此才有諫院,這是什么原因呢?蓋“國初雖置諫院”,但“諫議無言責”,只作為寄祿加官,“司諫、正言非特旨供職亦不任諫諍”(110),諫院名存而實亡,天禧元年置專職諫官,當是宋初諫院正式成為實體的開始,(111)而不久又廢。《長編》卷一百一載:
(天圣元年八月)乙巳,太常博士曹修古為監察御史,孔延魯、劉隨并為左正言。先是,龍圖閣直學士兼侍講、戶部員外郎馮元主判諫院,于是以印送隨等。
為什么諫院印要進給劉隨等人呢?因馮元雖判諫院,但非諫職,劉隨、孔延魯所任左正言則是本官,故諫院有此之請,《宋會要輯稿·職官》三之五十二,天圣元年條載此事作:
八月二十三日,諫院言:“本院印舊以龍圖閣直學士馮元主判,今復置左正言劉隨等,合送本官。”從之。
所謂復置,即對天禧元年曾置而言。到天圣元年,諫院重新有了專任官員,并以本官掌院印,諫院作為單獨的專門機構至此已經確立,只不過尚無專用的治所,暫于門下省合署辦公而已。明道元年(1032)將門下省搬開,邸宅全部撥給諫院,不僅使后者有了自己的獨門獨院,而且標志著它已徹底從門下省脫開,成為直接對皇帝負責的權力機構。
與此同時發生的改革是諫官由皇帝親自挑選和除授。早在寶元元年(1038),宋祁、蘇舜欽已經提出“諫官、御史由宰司之進拔者,非陛下之利也”(112)、“臣欲陛下親擇之,不令出執政門下”(113)的建議。同年十二月,仁宗下詔:“御史闕員,朕自擇舉。”(114)慶歷三年(1043)三月和四月,御筆親除歐陽修、余靖、王素及蔡襄為諫官。(115)同年八月,又“詔諫官日赴內朝”,凡是宰相奏對的場合,均可參加。(116)慶歷四年(1044)八月又頒布了“自今除臺諫官,毋得用見任輔臣所薦之人”的詔令。(117)于是諫院進一步獨立,成為御史臺一樣,受皇帝直接指揮的監察百官的機構。從此臺諫事權愈益混而為一,在政事堂之外儼然另立一個政治中心,并專以同前者作對為務。
《宋史》卷三百九十《列傳》第一百四十九附論曰:
考宋之立國,元氣在臺諫。
又同書卷四百十一《歐陽守道傳》引守道之言曰:
國事成敗在宰相,人才消長在臺諫。
卷四百零七《杜范傳》引杜范之言曰:
行之者宰相,言之者臺諫。
所謂人才消長,指的是百僚任免的人事權,在專制主義的官僚政制中,這無疑是最關鍵的權力。所謂言之者臺諫,即指臺諫通過對宰相的糾彈權控制了朝廷的決策,而所謂行之者宰相,即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已。以趙宋立國之大本(元氣)在于臺諫,不為過甚之言。有宋諫官、御史權力之重,作用之大,的確超過了前此任何一個朝代,原其所自,實自北宋中期始。呂公弼說:
諫官、御史,為陛下耳目,執政為股肱。股肱耳目,必相為用,然后身安而元首尊。宜考言觀事,視其所以而進退之。(118)
所謂考言,其對象即“言之者”臺諫;而觀事,所察自然是“行之者”宰相。以臺諫、執政作為國家政治生活中兩個主要實體并比之為耳目、股肱之于身子的關系,十分形象而又準確。作為仁宗朝舊臣、英宗即位后起用為樞密副使的呂公弼,這番對新君所說的資治要語,可以視為仁宗之世朝政的概括和總結。類似的話,英宗治平二年(1065),以同知諫院遷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的呂誨也在奏章中說過:
臺諫者,人主之耳目,中外事皆得風聞,蓋補益聰明以防壅蔽。(119)
而以諫官、御史為朝廷之紀綱、人君之耳目,早在天圣元年臣僚的上言中已見之(詳前引《宋會要輯稿·職官》三之五十一)。
由上可知,作為諫官、御史的連稱,“臺諫”兩字幾成同義之復詞,而且在事實上,兩者均是聯合行動,幾于不分。仁宗嘉祐元年(1056)因“進不以道”而“深疾言事官”的宰相劉沆說:
自慶歷后,臺諫用事,朝廷命令之出,事無當否悉論之,必勝而后已。(120)
此言正可與前引蘇軾《上神宗皇帝書》“議者譏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已”對看,只不過蘇軾說的是整個“仁宗之世”。事實上正是如此。如明道二年(1033),仁宗在宰相呂夷簡的慫恿下廢黜郭皇后,左司諫范仲淹極陳其不可,議定之后,仲淹即與權御史中丞孔道輔率知諫院孫祖德、侍御史蔣堂等八人(內臺官五人、諫官三人),上殿叩諫,拍著門環大呼曰:“皇后被廢,奈何不聽臺諫入言。”(121)足見在言事官們自己看來,“臺”、“諫”,也差不多是一回事。
明道廢后之爭,實開慶歷范、呂黨爭之先聲。慶歷三年(1043),少壯派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因其盟友歐陽修、王素、蔡襄、余靖四人控制了諫院的言事權而得以上臺執政。慶歷五年,新政失敗之前,諫官歐陽修等相繼罷去,御史中丞王拱辰,御史魚周詢、劉元瑜和右正言錢明逸等臺諫官員的合力相攻,遂使范等狼狽下臺。宰執的升沉系于臺諫的進退,即此可見。趙宋一代臺省交哄之熱潮,遂自仁宗之世展開。
由上引呂誨論臺諫“中外事皆得風聞”一節可知,傳統上只作為御史糾彈官邪之特權,“風聞言事”,到北宋中期也擴大到諫官。御史風聞,由來已久。南宋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十一有《御史風聞》之專條,敘其沿革曰:
御史許風聞論事,相承有此言,而不究所從來,以予考之,蓋自晉、宋以下如此。齊沈約為御史中丞,奏彈王源曰:“風聞東海王源。”蘇冕《會要》云:“故事,御史臺無受詞訟之例,有詞狀在門,御史采狀有可彈者,即略其姓名,皆云風聞訪知。其后疾惡公方者少,遞相推倚,通狀人頗壅滯。開元十四年,始定受事御史,人知一日劾狀,遂題告事人名,乖自古風聞之義。”
今考《魏書》卷十九(中)《任城王傳》:“又尋御史之體,風聞是司。”足知以“風聞”為御史之特權,南北朝皆然。又洪邁所引蘇冕《會要》今存宋初王溥所編《唐會要》中,本條見其書卷六十《御史臺(上)》。在“開元十四年”前有“至”字,可知在唐玄宗之前,御史已“遞相推倚”,不敢受門下詞訟。玄宗開元十四年開始,正式取消了不題告事人姓名的風聞言事。更為重要的是原文末尾,尚有“至今不改”一句,被《容齋隨筆》略去——當然也有可能蘇冕原本初無而為王溥所加,可知自古御史風聞之權,唐代大多數時間里沒有行使。
至于諫官,北宋之前更是不許風聞言事的。如唐敬宗寶歷二年(826)九月,新授濠州刺史陳岵以獻佛經注釋而除太常少卿,諫官劉寬夫等七人同疏論其事,有岵“因供奉僧進經”等語,與事實有出入,敬宗即宣宰相勘問,寬夫隨即自承有罪,余六人皆受到罰俸處分。
北宋恢復并強調御史“風聞言事”之傳統,大約亦始于仁宗時期。慶歷末年,御史何郯因論事不得實,中書問狀,權御史中丞楊察上言為之開釋,其理由即是:
御史,故事許風聞,縱所言不當,自系朝廷采擇。今以疑似之間,遽被詰問,臣恐臺諫官畏懦緘默,非所以廣言路也。(122)
此處引御史論事之典故,下文即易之為“臺諫”。這一方面可證拙稿前文所謂北宋仁宗朝臺諫職能已合而為一,另一方面可由知諫官也同御史一樣,許以風聞論事。上引蘇軾“許以風聞,而無官長”,由文義看,亦兼臺、諫兩方面而言。
關于諫官以風聞的材料言事,翻閱慶歷間諸臣奏議,俯拾皆是。如慶歷三年九月,知諫院歐陽修彈劾呂夷簡,開門見山便是:“風聞呂夷簡近日頻有密奏,仍聞自乞于御藥院暗入文字,不知實有此事否?”(123)有否密奏,作為收件人皇帝當然最清楚。可知諫官對皇帝言其親身事,也可托以風聞。又當月范仲淹奏論滕宗諒被謫事,也以“臺諫官風聞未實,朝廷即便施行”(124)為言。后來歐陽修不幸而兩蒙桃色新聞之誣,(125)吃的也是諫官風聞言事的苦頭。
《長編》卷一百五十一,慶歷四年八月所錄歐陽修與宋仁宗的一段對話更可說明問題。時歐陽修罷諫職而出為河北都轉運按察使,仁宗面諭有事只管照舊上言,“修對以諫官乃得風聞,今在外使事有指,越職罪也”。御史得以風聞的故事,至此已衍生出“諫官乃得風聞”的新制。同書卷二百一十,熙寧三年四月,還載有宰相王安石關于這一原則的詳細解釋,其言曰:
許風聞言事者,不問其言所從來,又不責言之必實。若他人言不實,即得誣告及上書詐不實之罪,諫官、御史則雖失實亦不加罪。此是許風聞言事。
由這些議論還可知道,“許風聞言事”,到北宋中期以后雖已恢復并擴大為御史、諫官所共有,但仍是對臺諫的一種特許,其他官吏仍不能這么做,盡管他們也同時受到皇帝的期待和鼓勵。諫院既以專負言責而與御史臺一起成為政壇議論之中心,又復享有可以根據未經調查核實之材料自由議論之特權,其地位之優越,權勢之盛,也就越發炙手可熱了。
隨著諫院地位的提高,臺諫合一之后御史臺的職能也得到了進一步加強。在唐代,諫官得以單獨上書言事,而御史糾彈之本,則須通過臺長即御史大夫或中丞。《大唐六典》卷十三《御史臺》規定:
凡中外百僚之事應彈劾者,御史言于大夫。……凡事非大夫、中丞所劾而合彈奏者,則具其事為狀,大夫、中丞押奏。
宋初沿襲唐舊,唯以御史大夫為寄祿官,不親臺事,而以御史中丞為臺長。仁宗乾興元年(1022),劉筠任御史中丞,始榜臺中:“今后御史有所言,不須先白中丞、雜端”(126),自此成為定制。可知至仁宗時,御史可以直接言事,不須通過御史中丞及其助手知雜御史,與諫官的舊例已經一致。至神宗熙寧二年,根據監察御史里行張戩、程顥的奏請,又把這一規定推廣到見習臺官即御史里行,允許臺官有公事可“直牒門上殿”(127)。御史之權,至此也為極盛。于是便出現了“事無當否悉論之,必勝而后已”、“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已”的局面。
如前所述,臺諫用事,本是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君主專制而監督、牽制宰相的政治手段,鼓勵直言政策的全面推廣,也就成為北宋皇室玉璽再傳之后,為著防止實行“內重外輕”措施以來出現的大臣專擅之威脅而制定的“異論相攪”原則。
“異論相攪”,出宋真宗之語,詳《長編》卷二百十三,熙寧三年(1070)七月,曾公亮想推動神宗起用司馬光為樞密使以牽制王安石,引真宗朝既用寇準,又用其對頭王欽若、丁謂之事為證:
真宗用寇準,人或問真宗,真宗曰:“且要異論相攪,即各不敢為非。”
這一原則后來便成了趙宋統治者心心相印、歷代相傳的馭下之術。如仁宗慶歷年間先將范仲淹用為執政大臣,倚以推行新政,過不多久又起用他的反對派,逼使仲淹等離開朝廷,采用的即是“異論相攪”的辦法。神宗用王安石也是如此。熙寧三年起用司馬光的嘗試,雖因王安石的抵制而作罷,但神宗一直沒有打消過這個念頭,作為替代,反對派文彥博、馮京(富弼的女婿)等均長期被留在西府的重要位置上。由此聯想到從真宗晚期開始的北宋一朝黨爭,自寇(準)、丁(謂)之黨到范(仲淹)、呂(夷簡)交隙到以王安石、司馬光為首的新舊黨爭,每以臺諫為掀動政潮之地,可知北宋王朝利用臺諫監督宰執,使之異論相攪、不敢為非的原則,實由此出發而貫徹到官僚政治的每一個方面。
《宋史·食貨志序》曰:
宋臣于一事之行,初議不審,行之未幾,即區區然較其失得,尋議廢格。后之所議未有以愈于前,其后數人者,又復訾之如前。使上之為君者莫之適從,下之為民者無自信守,因革紛紜,非是貿亂,而事弊日益以甚矣。世謂儒者論議多于事功,若宋人之言食貨,大率然也。
這里指的,自然是整個官場的習尚而不僅是臺諫。所謂宋臣于一事之行,也是以財政為例而概指朝廷一切事務,包括關系到國家存亡的軍政大事。如北宋末年金兵攻打開封時,即有“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的譏諷。這與朱熹所謂靖康之禍,因州郡困弱而潰散的批評一樣,自是北宋弊政之一面,但在當初,卻同樣是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
正像復興儒學有助于中央集權的鞏固,鞏固中央集權斗爭的需要又使儒家文化進一步覺醒和發展一樣,北宋臺諫制度的加強,與宋學的崛起,也表現為一種互相影響、互相促進的關系。喜歡議論政治,積極干預現實,敢于批評時事,本是先秦以來儒家的傳統。西漢桓寬《鹽鐵論》卷二《論儒》篇載:
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余人。
關于稷下先生的“不任職而論國事”,劉向《新序》卷二《雜事第二》作“稷下先生喜議政事”,《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作“不治而議論”。《論語·季氏篇》:“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所謂議政事、論國事,即評論天下大事。“議”、“論”兩字,在這里含有談論和批評的意思。前揭《宋史·食貨志序》所引“世謂儒者論議多于事功”,即是說,喜歡議論,喜歡批評國政而甚于自己動手干的意思。作為儒家的傳統,在漢代則有前節交代過的范滂之類名士“登車攬轡,慨然而有澄清天下之志”,其表現形式即知識分子視為時髦的“清議”。
前期儒家知識分子所表現的這種強烈的批判意識和參與意識,對宋儒的影響之大,已由前節所引蘇軾等人的事跡見之。所謂奮厲有當世志,表現于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則是“言必中當世之過”。“言必中當世之過”,正同臺諫官之直斥時政,把矛頭指向當朝宰執,乃蘇軾借他父親之口贊揚鳧繹先生的話,而其父蘇洵正以此語激勵蘇軾。(128)可知它是當時知識分子群體趨于一致的價值取向。朱熹《伊川先生年譜》說程頤任崇政殿說書曰“以天下自任,議論褒貶,無所顧避”(129),及前節所引林希《曾鞏墓志》,也可為證。
不過,先秦知識分子“不治而議論”的精神雖經漢儒的傳承而遞至宋儒,但范滂等東漢名節之士在黨錮之禁下遭到的殺身之禍,在宋代卻絕沒有重演。蘇軾在前揭《上神宗皇帝書》中所說的“歷觀秦、漢以及五代,諫諍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雖然專指臺諫而言,但優容文士,“百年未嘗誅殺大臣”,乃是趙宋王朝自建國以來一直奉行不改的基本國策。而蘇軾本人涉烏臺詩案而終于無恙,便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即此一端,足知宋人獨擅議論之盛而遠過漢唐諸世之原因,除了儒家傳統精神的復蘇之外,更重要的還有其深刻的政治背景。
一方面是統治者出于鞏固中央集權而救“內重”之弊的需要大開言路、鼓勵直諫,一方面是應了這種世運變化而復興的儒家傳統文化的熏陶,使儒家知識分子本來就相當突出的批判意識和參與意識在這一時期得到空前的高漲,蔚為從政治生活開始進而貫徹到社會文化各個層面的時代精神,以及由它派生的懷疑精神、創造精神和實用精神等等。正如以“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的姿態從政,和以“言必中當世之過”的宗旨為文,兩重形象和諧地統一在北宋知識分子身上,在儒學的著述、傳授和傳播各個方面,無不貫串了好議論這一時代精神。
以儒學復興初期為例,著述方面成就最大的,莫過于歐陽修。下引兩詩的片斷,可以視為歐陽修對一生治學與從政的自我總結。其一見《居士集》卷五《述懷》:
顧我實孤生,饑寒談孔孟。壯年猶勇為,刺口論時政。
其二同書卷九《讀書》:
吾生本寒儒,老尚把書卷。眼力雖已疲,心意殊未倦。正經首唐虞,偽說起秦漢。篇章異句讀,解詁及箋傳。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斷。
為了中舉而鉆研孔孟之道,入仕之后又將經過改造和發展了的儒家知識分子“不任職而論國事”的積極態度帶到政治生活中去,直到老年猶孜孜不倦地從事儒學的鉆研和創作。這大概是與歐陽修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差不多相同的經歷。上引《讀書》詩“正經首唐虞,偽說起秦漢”以下六句,乃歐陽修對儒家經典真偽所發的議論。
所謂是非自相攻,即找出經書里面前后矛盾、自相抵牾的地方從而論證其非圣人之作,拙稿第二章第三節《從疑傳到疑經》所列歐陽修疑經的實績如疑《周禮》、疑《周易》、疑《詩·序》等,主要證據便是抓住了其中“自相乖戾,則曲為牽合而不能通世”的地方。(130)所謂去取在勇斷,即勇敢地提出自己與先儒不同的意見。這些意見,當然有的提對了,有的是錯的,有的或可自成一說,有的可能證據不足。司馬光在熙寧二年(1069)所撰的《論風俗札子》中攻擊當時一哄而起的疑古之風說:
新進后生,未知臧否,口傳耳剽,翕然成風。至有讀《易》未識卦爻,已謂《十翼》非孔子之言;讀《禮》未知篇數,已謂《周官》為戰國之書。(131)
這里抨擊的初學者僅憑“口傳耳剽”即可將懷疑的矛頭直指周公、孔子等儒家先圣的做法,頗類于當時政治生活中一個小小的諫官可以憑耳聞風傳、未經仔細調查的材料批評宰相乃至皇帝的自由議論。然則,《十翼》之中的《系辭》《文言》《說卦》等非孔子之言,《周禮》(《周官》)疑非周公之書,本是歐陽修《易童子問》《問進士策》等著作的主要觀點。歐陽修(1007—1072)是司馬光(1019—1086)的前輩,熙寧二年已六十三歲,當然不在《論風俗札子》所謂新進后生之列。司馬光作如此之言,說明在當時持不同意見的人看來,歐陽修對經典的懷疑,即便不是“風聞言事”,至少也是“異論相攪”,算不得定見。
歐陽發等在《先公事跡》中述及其父歐陽修之從政時評論說:“先公在侍從八年,知無不言,屢建議,多見施行。”談到治學時則說:“先儒注疏有所不通,務在勇斷不惑。”(132)足見這位在仁宗朝兩個最重要的時期——慶歷之政、嘉祐之政中起到了骨干作用的政治家和在宋學初期疑古思潮中執帥旗的儒學家,其治學與從政的基本態度,正復一致。歐陽修自我描繪的“是非自相攻”的治學,和“刺口論時政”的從政兩集于身,形象地說明了北宋政治生活中“許以風聞”和“異論相攪”這兩個被強調的言事原則,也從政治生活開始,逐漸滲透到學術研究之中,蔚為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懷疑精神和獨立創造精神。
刺口論時政,即批評時事政治,表現在學術上,便是宋學家的批判精神。以北宋文化傳授的主要形式學校教育為例,由本章第五節《北宋四次興學對文化發展的推動》可以知道,慶歷年間太學始建之前,在北宋州郡學校及書院的課堂上,即貫串了通過議論政事來理解和掌握儒家經義的教學方法。以首任太學教授石介為例,其頂頭上司、同年進士、管勾國子監(太學校長)田況說他在職時“好議都省時事,雖朝之權貴,皆譽訾之”(133)。喧傳一時、“氣類不同者惡之若仇”(134)的政治鼓動詩《慶歷圣德頌》,正是這段時間的作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二《集部·別集類》五《徠徂集》提要對此有一段詳細的評論,其言略云:
介傳孫復之學,毅然以天下是非為己任。然客氣太深,名心太重,不免流于詭激。王稱《東都事略》記仁宗時罷呂夷簡、夏竦,而進章得象、晏殊、賈昌朝、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王素、歐陽修、余靖諸人,介時為國子直講,因作《慶歷圣德詩》,以褒貶忠佞。其詩今載集中。蓋仿韓愈《元和圣德詩》體。然唐憲宗削平淮蔡,功在社稷,愈仿《雅》《頌》以紀功,是其職也。至于賢奸黜陟,權在朝廷,非儒官所應議。且其人見在,非蓋棺論定之時,跡涉嫌疑,尤不當播諸簡牘,以分恩怨。
厥后歐陽修、司馬光朋黨之禍屢興,蘇軾、黃庭堅文字之獄迭起,實介有以先導其波。又若太學諸生挾持朝局,北宋之末,或至于臠割中使;南宋之末,或至于驅逐宰執,由來者漸,亦介有以倡之。
所謂仿韓愈擬《雅》《頌》之體,見石介《慶歷圣德頌·序》:“臣文學雖不逮韓愈,而亦官于太學,領博士職,歌詩贊頌,乃其職業。”(135)可知“不任職而論國事”,對宋儒來說,正是太學博士的“職業”。而“褒貶忠佞”、“賢奸黜陟”這些本來應當由臺諫官承擔的任務,也被他們視為分內當然之事。兩宋太學在臺諫之外,成為又一個政爭發動之地,即與這種除弊政、擊官邪職責的延伸有關。北宋之末太學諸生挾持朝局,至于臠割中使(宦官)事,詳南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十四、三十六,為首者太學生陳東,自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至高宗建炎元年(1127)八月,兩年之間,上書凡八次,直陳宰相李邦彥等奸臣誤國之罪,措辭激烈。金兵圍汴京時,率太學諸生伏闕者數百人,民眾不約而合者數十萬人,毆死權奸宦者數十人。如此忠烈,其鯁亮之處,已遠在諫官、御史之上。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曾記錄了兩句“太學古語”,叫作:
有發頭陀寺,無官御史臺。(136)
這上句是說太學生活的清苦,下句即贊太學師生的正直鯁亮,十分生動而形象地指出了太學與臺諫互相溝通的地方。所謂無官,即“不任職”(未任職),然“論國事”,則不亞于兩宋一代輿論的發動之地御史臺與諫院。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接著說:“國有大事,鯁論間發,言侍從之所不敢言,攻臺諫之所不敢攻,由昔迄今,偉節相望。”(137)這個“由昔迄今”的“昔”,當從太學始建、石介首任教官的慶歷年間算起。
據《長編》卷一百九十嘉祐四年十一月記事以及《宋史·何群傳》記載,慶歷中,石介在太學,四方諸生來學者數千人,而西充人何群最受賞識,被推為學長。群“嗜古學,喜激揚論議”,曾上書請罷辭賦取士,與當時諫官、御史所言同,“其說不行,乃慟哭,取平生所為賦八百篇焚之”,以示抗議,被同舍人目為“白衣御史”。“白衣御史”,即“無官御史”。足證仁宗慶歷之世,臺諫全盛之日,議論之風已傳給了創立伊始的宋學傳授之中央基地太學的講壇,而石介與其學生,實有以導其先波。由此還可進一步知道,作為趙宋時代精神的“議論”兩字,在知識分子從政與治學之間的溝通,乃士子求學的時代就已經開始了。從這種意義上說,北宋臺諫制度在11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逐步加強,也就是儒學復興和宋學開創的開始。
儒學與臺諫這種互相滲透的關系,也為北宋朝廷關于臺諫官員選拔的知識結構要求所決定。據《宋會要輯稿·職官》三之五十,太宗至道二年(996)二月,便規定“臺省、諫官不可令與他官循資選授,諸科及無出身人亦不合在除授之限。唯登進士第及器業有文學者可膺是選”。“文學”即儒學,本是太學法定的主要課程。可知“以儒為業”和“以言為職”兩者之間,差不多可以劃上一個等號。這一點還可由北宋宮廷講讀與臺諫官互相兼職的規定得到證明。
儒學的傳播除了著書立說和學校教授之外,還有一條重要的途徑便是宣講。宋初即設有宮廷講讀。太宗初,以著作佐郎呂文仲為翰林侍讀,(138)真宗咸平二年以國子祭酒邢昺為翰林侍講學士,(139)至仁宗景祐元年,又命楊安國等四人并為崇政殿說書。(140)翰林侍讀學士、翰林侍講學士、崇政殿說書并稱講讀官(此外還有諸王府侍讀等),以輔導皇帝攻讀儒家經典為主要任務。兩宋講讀制度,也至仁宗朝而臻于完備。《長編》卷一百四十七載慶歷四年三月丁亥仁宗對宰相言:
朕每令講讀官敷經義于前,未嘗令有諱避。近講《詩·國風》,多刺譏亂世之事,殊得以為鑒戒。
從這段話看,宋代的經筵與臺諫言事,實在十分相似。所謂未嘗令有諱避,即可以直接聯系現實、指斥時政之弊。由所舉《詩·國風》多刺譏的事實來看,講讀時所側重闡明的,正是先秦儒家積極干預現實、敢于議論政治、針砭時弊的義理。
要而言之,臺諫既以儒家傳統文化的繼承者和捍衛者的身份出現,以宣揚儒家經典之微言大義為職責的經筵,自然也就成了以講壇為形式的又一個言事陣地,正如以傳授儒學為職業的太學在臺諫之外充當另一個掀動政潮的策源地一樣。試以真、仁之際著名的儒者、由諸王府侍讀而擢龍圖閣待制的孫奭為例。孫奭在大中祥符年間反對“天書”之舉,即曾借對真宗說《論語》的機會,講至“天何言哉”,直斥佞臣輩作妖言、造奇字以惑眾的騙局云:“天不能言,豈有書哉?”(141)又如仁宗慶歷七年四月詔罷“江東三虎”楊纮、王綽、王鼎等,即緣天章閣待制、侍講學士楊安國“因講筵為上言‘三虎’、‘四瞪’事”(142)。當時在經筵上所講讀的,大抵是《禮記·檀弓下》的“苛政猛于虎也”吧。像這樣借經筵講讀而論時事,直指弊政而無少避,與諫官、御史面折廷爭、抗顏謇言之風采,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因為此,兩宋統治者常常干脆以言官兼任侍讀、侍講,或以講讀官兼任臺諫。北宋之前,臺諫官無在經筵者,入宋后方逐漸形成制度。《宋史·職官志二》述翰林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和崇政殿說書之職能,均列有兼任經筵之專條。如《臺諫兼侍讀》條云:
自慶歷以來,臺丞多兼侍讀,諫長未有兼者。紹興十二年春,萬俟卨以中丞、羅汝檝以諫議始兼侍讀,自后每除言路,必兼經筵矣。
另據同書《臺諫集侍講》條,以臺丞兼侍講,亦自仁宗慶歷二年召御史中丞賈昌朝侍講邇英閣始。以侍講而判諫院,天圣元年則已有龍圖閣學士兼侍講馮元。(143)
以臺諫之長而兼侍經筵,其在皇帝身邊的地位之顯要,可以想見。賈昌朝慶歷年間正是通過這一途徑當上宰相的。頗有意味的是,慶歷七年三月賈昌朝的罷相,從中起了關鍵作用的,又是新任以御史中丞而兼侍講的高若訥。其契機便是針對當時的旱災,即席講《尚書·洪范》“大臣不肅,則雨不時若”之義,“因言陰陽不和,責在宰相”,遂罷昌朝等。(144)古老的儒家經典,在這種場合發揮了最大限度的實用之效。
《尚書》、《春秋》、《論語》、《詩三百篇》等,經過漢儒的改造,本已適宜于當諫書使用,有宋臺諫兼侍讀的制度以及由此促成的“議論多于事功”的風氣,更進一步把儒家傳統文化與現實政治的距離拉近。宋學的一些重要代表人物,如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二程、二蘇、張載以及孫復、胡瑗、石介、李覯等,或擔任過臺諫官,或入侍經筵而論國是,或任學校教授而折衷時事。宋儒變訓詁、文章為議論而切于實用,有宋臺諫制度的長足發展得益于儒家傳統文化的復興,宋學的勃起受北宋王朝大開言路、鼓勵臺諫并由此推廣到學校、經筵的議論之風之推動,即此可見。
以上兩節回顧了北宋王朝加強中央集權制度和儒學復興的相互關系,可以發現,凡是與宋學產生有關的政治、制度、經濟、文化方面的措施,大體上都形成或有大發展于仁宗一朝,尤其是14世紀40年代的慶歷時期。拙稿縱觀兩宋學術文化發展史,把北宋仁宗初期作為儒學復興和宋學創立的開始,正有見及于此。這一點還將被拙稿本章下列各節即將論述的經濟基礎、科舉制度、學校教育等同北宋文化演進的關系所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