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腦子都快轉冒煙了的事，百里外的扶蘇自然是不知道，依舊帶著隊伍優哉游哉地往前走。

按照規定，他應該十天之內到達蜀郡，并在之后的三個月里，將相里堂安排給他的那批木材送到咸陽。

以他現在的速度，估計到達蜀郡起碼也要一個月，必然要犯下失期之罪。

失期當斬，這是歷史上陳勝吳廣起兵反秦的直接原因。

若是真的如此，那扶蘇做夢都能笑醒。

當初商鞅變法之時，就定下了一個規矩，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而身為王子的秦惠文王嬴駟竟然以身試法，殺害了一個庶民犯下死罪，因為是獨子，殺了沒人接替君位，這才饒過一條命，只將其傅處以劓刑（割鼻子），其師處以黥刑（臉上刻字）。

現在他也犯下死罪的話，就算嬴政念及親情不殺他，起碼也要把他趕去上郡。

只可惜，陳勝吳廣參加的是戍役，失期所犯的是軍法。

縱觀古今，戰中失期基本上都是死罪，毋庸置疑。

而他現在參加的是勞役，屬于《徭律》的管轄范疇。

《徭律》規定，遲到三天到五天的受斥責，六天到十天的罰一盾，超過十天的罰一甲。

折合糧食的話一甲相當于44.8石，一盾相當于12.8石，如今的畝產量差不多在5石左右，也就是罰9畝地和2畝半地的收入，這個懲罰不算輕，但也不算重。

不過這和扶蘇的關系就不大了，錢不錢的無所謂，他只是單純的想被賜死。

又經過一日的努力，來路上的人沒有不知道他們這支隊伍存在的，而且隨著消息的進一步散播，就連他們的脾性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都期待著與這支隊伍的相遇。

早在幾百年前，齊桓公任用管仲實行編戶齊民以來，百姓是很難到處流動的，尤其是商鞅變法，更是把這一政策落實了個徹底，除了白天去地里干活，其余時間必須待在家里，不僅有里門監早晨開門，晚上關門，還有巡邏隊巡視，甚至還要互相監督，否則違規的人要受到處罰，鄰居還要連坐。

也就是說，黔首們都只在家附近活動，只有服役時才會出遠門，而服役一般也是就近安排，能走出郡的人都很少很少。

現在能夠見到皇子，而且還是活的，哪里還抑制得住好奇心，紛紛湊上前去，看看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樣，比常人多長兩只眼睛一張嘴。

其中有一些比較勇敢的，直接壯著膽子走到隊伍中間，想著多少搭上那么一句話，回去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咱曾經也是和當朝的長公子暢談過的。

然而不止是他們，扶蘇也有著差不多的心理。

咸陽城中不是達官就是顯貴，在街上隨便丟一塊磚過去，砸到的人爵位都在四級以上。

因為不用再服勞役，這個爵位的名稱就叫做不更，算是爵位中一個比較明顯的分水嶺，眼下能夠見到這么多不更以下的簪裊，上造，公士，無爵的黔首，甚至是勞改的刑徒，扶蘇也是直接招呼大家過來，主動和大家聊天。

“你們是哪里人啊？”

“家中有幾口人，幾畝地啊？”

“一年的收成是多少，支出又是多少，日子過得怎么樣啊？”

……

黔首們也是熱情洋溢地回答，家中七八口，田地一二百畝，年收近千石，除去口糧一百多石，各種稅錢兩百百多石，以及買衣服農具祭祀之物等等三四百石，余下的換成錢幣足有數千。

這個情況可以說不是一般的好，那是相當的好，要是黔首真的有這個生活水平，那大秦絕對是封建時代史中完全意義上的盛世，又怎么可能有人提著腦袋去造反，并且還成功了的。

扶蘇對此表示懷疑，離開后便詢問起王異。

“你覺得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他們說的生活情況，有沒有虛假夸大？”

“不知道！”王異搖了搖頭，又思索了半晌，嚴肅地說道：“那些說話的人面色紅潤，身體壯實，衣著也厚實完整，就算所言不實，想來也差不了多少，但那些人終究只是少數，更多的是那些站在遠處觀望的人，他們面帶菜色，骨瘦如柴，衣服上到處都是補丁，還有的直接就是敞開著的，若是他們家中有錢有糧，又怎么會挨餓受凍，表現出這幅模樣，而且這還是能來參加勞役的，這才能夠讓我們看見，至于我們看不見的，那些沒來參加的，不知道又是怎樣一番景象，是否早已經凍餓而死？”

話說到最后，王異默默地抬起頭來，直視天的盡頭，似乎想要看到一些東西，但終究是被那郁郁蔥蔥的樹木遮擋，最后只得低了低下巴，看著腳下的木棧道。

扶蘇收回目光，忍不住嘆氣的同時，也漸漸對王異刮目相看。

王異尚未學到王綰老成謀國，行事有條不紊的本事，但已經具有了窺探大局的目光，只要假以時日，未嘗不能超過其父。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王異竟然也有著一顆關懷天下蒼生的仁義之心，也難怪自己能夠輕而易舉地忽……說服其推行仁政，若是換個人來，指不定他磨破嘴皮，也休想有半分作用。

心中正在慶幸，王異像是想起來什么，慢慢轉過頭來，眼中充斥著濃郁的憂慮。

“長公子，咱們這樣下去，似乎并沒有太大的作用，也僅僅是獲得一些好的風評而已。”

“這才哪到哪啊！”

扶蘇微微一笑，自己這樣搞了兩天有余，想來嬴政早已經聽到消息，但至今都沒有任何動作，顯然是火候還不夠，好在這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自己只是上了一點兒前菜，大的還在后面。

“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風評，尤其是有利于我們的風評，做起事來往往有著出乎意料的好處，真正要做的事情估計不會太遠，但有可能是殺頭的事情，你還敢去做嗎？”

王異拽住馬韁，五官緊緊地湊在一起，商量了半晌之后，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

“長公子但有所命，微臣無不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