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代樂從車上下來，立柱的陰影下有人朝他招手，他抬眼看去，那是一個面孔如天使般的少女。少女穿著素白的吊帶蓮葉邊長裙，肩上掛著提包，裙子下面露出腳踝，腳踝右邊掛了一根酒紅色的細(xì)繩，繩上系著金黃的鈴鐺，白皙的腳丫踩在一字帶細(xì)高跟涼鞋里，身高一下子拔高七、八厘米不止。

明衣，現(xiàn)在神代樂要叫她這個名字。

“現(xiàn)在是八點五十五分，你來晚了，Ayase！”橘明衣看看表指責(zé)他。

神代樂愣了下，“先不說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五分鐘……干嘛要叫我這個名字？”

“忽然想到就叫了。”橘明衣笑，然后表情認(rèn)真，“雖然你是早到了五分鐘，不過我可是早到了整整十五分鐘，你讓我傻傻地站在這根柱子下面等了十分鐘那么久，簡直不可理喻！”

“那你也踩點來就好啦。”神代樂隨口說，然后抬起頭。

他有機(jī)會近距離打量面前的少女了，而橘明衣也眨著眼睛仰頭注視他。

神代樂發(fā)現(xiàn)她的風(fēng)格完全變了，衣服不再隨性灑脫，變得簡單華麗了，像是伴娘的禮服，沒有刻意露出加分項，露出的肌膚光滑細(xì)膩，臉上的妝容比平常更加精致，經(jīng)常扎成丸子頭的長發(fā)現(xiàn)在全部放了下來，每一根頭發(fā)都拉得筆直，金色透明的發(fā)絲像是陽光下的海浪。

她用了不少心思打扮，現(xiàn)在清冷感一掃而空，變成了鄰家的女孩。

“你……”神代樂看著她。

橘明衣也呆呆地。

她站在神代樂面前，那根立柱的側(cè)面，陽光從腳踝照到她的側(cè)臉，她好像渾然不知。

她穿上高跟鞋之后還是比神代樂矮了半個頭，這讓她注視的時候需要一直微微仰頭才行，她覺得今天的神代樂好像比平時更帥了，但哪里帥又說不上來，他沒有化妝也沒有特地打扮過，好像帥成了她心里的一種感覺。

“租的那套西裝你帶來了嗎？”她對神代樂說。

“帶了，”神代樂舉起手提袋示意，“應(yīng)該還派得上用場吧？別讓我白帶了。昨天特地租的，一天整整四萬円，你干租借女友都要干四個小時才能回本。”

“四萬？好貴！”橘明衣咋舌，“我以前租的衣服一千左右就夠了，一千能租一天，四萬都可以買幾十套了。你笨啊，不知道租便宜的西裝，非要去專賣店。”

“我這是職業(yè)精神，完美主義，就算假扮男友也要假扮得足夠到位，不能讓顧客丟臉，廉價西裝能襯托我的帥氣么？”

“有道理，可能我覺悟太低，看來你比我更適合干這一行。”橘明衣問，“請問什么時候能在歌舞伎町一番街的牛郎店見到你呢？到時候我一定點你，樂樂。”

“你這輩子都沒機(jī)會。”

“等等。”她忽然說，然后身體湊近了。

神代樂一愣，下意識低頭望著她，那件純白的內(nèi)衣在吊帶里把胸脯輕輕包裹住，隆起像小山一樣的半弧。

他一時不知道該把視線瞟向哪里，只好在這極近的距離觀察橘明衣的眼睛。那雙眼睛被透明的美瞳覆蓋住，看起來像天一樣青藍(lán)。他怕自己臉紅，掩飾地問，“怎么了？”

橘明衣沒有看他的眼睛，而是越過眼睛看向他的額頭，她盯了幾秒，十分漫長的幾秒鐘，然后輕聲說，“你好像有白頭發(fā)。”

“是嗎？”神代樂摸著額發(fā)。

橘明衣讓他別動，于是神代樂就一動不動地站著，橘明衣穿著高跟鞋踮起腳尖，這個動作其實沒有太大意義了，但她還是踮著。

她舉起兩只手靈巧地剝開神代樂的額發(fā)，瞄準(zhǔn)那根銀白的發(fā)絲微微用勁，然后眉頭舒展開，笑了。

“OK，拔掉了。”

“真的有白發(fā)嗎？”神代樂懷疑地說。

“干嘛騙你。”橘明衣撅嘴。

神代樂聳聳肩，“誰讓你總是說謊？你有沒有聽過古希臘的一個寓言故事，名字叫《狼來了》，說的是……”

“我才不聽，”橘明衣打斷他，然后笑出兩個虎牙，“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又變成那個滿頭黑發(fā)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了，樂。”

她退后兩步背過手，潔白的身體完全沐浴在陽光之下，神代樂覺得眼前一陣恍惚，在那個夏末秋初的清晨，橘明衣的身后，朝日在大樓間升起，人群像是條流動的河。

“不愧是職業(yè)女友，”他警惕地說，“想讓人喜歡上原來只需要一瞬間。”

“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歡上我了？”橘明衣跳過來，好奇地問，“剛剛那一瞬間是不是想和我談戀愛？不止吧。說不定是想上我的床？也不止吧。搞不好連我們孩子的名字都考慮過了，是這樣嗎。”

神代樂連忙向后避開一步，“我在想，你準(zhǔn)備穿一整天的高跟鞋嗎？”

“當(dāng)然！”

“不累么。”

“不累！”

“女孩子真辛苦。”

“但是好看就夠了，不是嗎？”她微微一笑，向前傾著身子，“你要是夸我一句的話，我今天辛辛苦苦的打扮就值了。”

“誠實說不難看。”神代樂說。

“謝謝你！”橘明衣笑得很滿意。

兩個人從站口出發(fā)，沒有坐公交也沒有打的士，只是并排走在道路的一側(cè)。

道路兩邊原來是花花綠綠的招牌，后來變成畫了廣告的電線桿，黑色的電線交疊在一起，自行車緊靠著石頭墻壁，繁華的街道一下就過了，變成落了陽光的小巷子。

他們路過公園，途徑球場，最后看見清澈的淡綠色湖面，毗鄰湖邊，梧桐葉落了滿地，地上枯黃摻雜著深綠。慢速列車隆隆地碾過鐵軌，露出底下發(fā)黃的枕木。

神代樂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做什么，連去哪也不太清楚，于是扭頭問橘明衣，橘明衣表示這本來是租借男友應(yīng)該做的功課，鑒于你是新手，這次就不要求這么多了，好好跟著我就行。

神代樂的確不知道這些，他撓撓頭，“你也不早告訴我。”

“還需要我來告訴你嗎？你真是笨蛋啊，笨得無藥可救的那種！”橘明衣以長輩的口吻教育他，“你要知道，你現(xiàn)在的工作是租借男友，所謂租借男友，去掉租借，就是男友。作為男朋友和一個女孩子出門，提前做好約會的行程規(guī)劃是最基本的。如果不是我的話，難道你準(zhǔn)備和女孩子傻站在街頭半天？”

“對孩子寬容點嘛，我好歹是第一次……”

“我是無所謂，希望以后別的女孩子跟你出來約會，不會像我一樣可憐。”橘明衣吐舌頭說，“還得自己主動！”

神代樂承認(rèn)自己錯了，他抻著腦袋問，“那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感覺已經(jīng)走了很長一段路了，還沒到你想去的地方嗎？”

“對啊，”橘明衣說，然后她沒有馬上接話，而是忽然往前跑了兩步，之后又靜靜地走在前面。

她走的并不快，背過手踩在滿地的梧桐葉里，高高的鞋跟在這片空曠無人的地方發(fā)出噠噠的聲音，枯黃的落葉被踩一下就碎了，碎屑被迎面吹來的秋風(fēng)掛到身后消失不見，像是一只只縮小版的蝴蝶。

她忽然背過身來，那是一個絕美的轉(zhuǎn)身，秋風(fēng)忽然強(qiáng)了，她的長裙沿著風(fēng)輕輕地飄舞，露出細(xì)長美好的小腿來。她的長發(fā)也輕輕飄舞，穿透樹梢的陽光在她的頭頂和雙肩變幻，她的金發(fā)仿若透明。

她笑著對神代樂說，“這個地方就很不錯不是嗎？”

是很不錯，神代樂得承認(rèn)。他們走在湖岸邊，斑斕的梧桐樹將他們完全包裹住，這條路像是森林，扭頭卻能看見盤旋的樹葉飄進(jìn)湖里，像一只小船游蕩。

河岸的對面是低矮的居民區(qū)，高大的建筑全不見了，周圍很安靜，自行車鈴和鳥啼都沒有，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們自己。

后來的歲月里神代樂也去過很多地方，可要問他最適合一男一女出門約會的地方是哪里，他會毫不猶豫地說那片湖邊的梧桐樹下。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盡管那地方什么可供娛樂的都沒有，但只有它在記憶的深處越發(fā)變得清晰。

“約會就是這樣，去哪都無所謂，走到哪里都可以。兩個人在鎮(zhèn)上逛累了，就坐在湖邊歇下來，看著湖面上的小船飄蕩，觀察頭頂?shù)臉淙~凋零，然后說，這里真美。”

想想就很浪漫，神代樂不知道橘明衣是第幾次做這種事情，但不得不承認(rèn)她很懂曖昧，也很懂青春時期的羞澀戀情。

和平時口無遮攔的橘明衣比起來，現(xiàn)在心思細(xì)膩的她仿佛另一個人。

“好像變成我租你了。”他呆呆地對橘明衣說。

橘明衣晃晃腦袋，面朝神代樂倒退著，“你知道約會的三大圣地是哪里嗎？”

“我在書上看過，應(yīng)該是水族館，電影院和摩天輪。”

“你竟然知道？那我再考考你，你知道這三個地方哪一個最適合告白嗎？”

“摩天輪吧。”

“為什么是摩天輪？”橘明衣歪著腦袋。

神代樂一下下彈出手指，“空間狹窄，四下無人，無路可逃，無處可逃。我聽說有的摩天輪轉(zhuǎn)一圈的時間是十三分十四秒，這個數(shù)字在中國的含義是一生一世的愛，想想也挺浪漫的。”

“確實，”橘明衣說，“正確答案應(yīng)該也是摩天輪了。”

“應(yīng)該？”

“我覺得水族館才是最適合告白的地方！”

“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摩天輪的。水族館太大了，給不了男女獨處的空間，而告白又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甚至不如電影院的廁所。”

說完他就后悔了，不管怎么說，水族館還是足夠?qū)庫o和浪漫的地方，就算電影院的廁所裝修得像皇室宮廷，也給不了水族館里那如同潛入深海的靜謐氛圍。

橘明衣?lián)u頭，聲音突然細(xì)下來，“我想看喜歡的男生對全世界宣布他喜歡我，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這才是我想要的愛。”

神代樂知道這可能只是橘明衣作為租借女友常用的話術(shù)，她似乎相當(dāng)專業(yè)，約會后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巨大的目的性，為的是在目標(biāo)心里塑造一個熱情灑脫的少女形象。

但神代樂仍然被觸動了，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有一瞬間和少女在風(fēng)中對視的時候，他從她倒映藍(lán)天綠葉的眼底深處看到了一抹真誠，盡管那真誠快要消逝不見。

“雖然我們不是真正的情侶，不過租借男友去掉租借也算半個男友了。你要是想的話，我們現(xiàn)在可以去水族館。”他提議說。

“莫非……你會在那里對我大聲告白？”橘明衣古靈精怪地問。

“不會。”神代樂當(dāng)即否定，“只是陪同，像哥哥帶妹妹去水族館一樣。”

“你吃我豆腐？”

“這叫占你便宜。”

“那我就不去了。”橘明衣憤憤地叉腰，“好吧，其實我沒多想你跟我去，那可是我的夢中情地，只有我的意中人可以帶我去那里。”

“那就不去了，我倒是無所謂。”神代樂聳聳肩。

橘明衣跑了過來，高跟鞋踏在地上每一聲都清亮，原本金黃的秀發(fā)落在肩膀上，迎著風(fēng)的時候卻浮了起來。

她忽然站住了，定在神代樂面前，臉上滿是期待，捎來一股柔柔的花香，“我們?nèi)プμ燧啺伞！?

其實兩個人都知道白天坐摩天輪不是什么聰明的主意，等那時摩天輪升到最高，他們只能看見陽光灑進(jìn)來，往下是反射陽光的高大建筑和灰溜溜的低矮房屋，什么也看不見。

晚上坐摩天輪則要明智得多。濃濃的夜色里月光如流水，天邊能看見星星在閃爍，等到煙火悄然升空然后忽然炸開成金絲菊或者牡丹的形狀，那樣的光景才是最值得懷念的。

姬田莉拉從教室后門溜出來，她決定逃課了，逃的這節(jié)是無關(guān)緊要的心理學(xué)，期末的時候只需要寫一篇五頁左右的報告交上去，甚至連考試都沒有。

自從上次神代樂跟她說，“發(fā)錯了”之后，兩個人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有聯(lián)系了，不是她胡思亂想，她相信神代樂真的發(fā)錯了，不回消息單純是不知道回什么好。

她其實也想過去咖啡店找他，不過后來卻一直因為課程沖突或是其他事耽擱了。現(xiàn)在她想和神代樂見面聊聊，同時把自己想成為原創(chuàng)歌手的事坦誠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