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蘭中學籃球館。

把手放在大門扶手上之前，楚子航努力地深呼吸，對著玻璃門上的反光調整著自己的表情。

籃球曾經是他很有興趣的運動，因為這是那個男人教會他的。雖然后來在那條暗雨滂沱的高架橋上他失去了那個男人，但是記憶里金子般歡快的下午，男人教他運球的樣子永遠不會褪色。

可如今他有了更在意的事，籃球就也顯得乏味了。

頭暈得想吐。

進入卡塞爾學院是他找回那個男人的第一步，不容有失。去年他坐了很久的飛機去芝加哥見過了那個面容可怖的施耐德教授，然后是整整一年的等待。現在再次得到回去等通知的說辭，這讓他實在氣餒。

楚子航盯著倒影里自己很深的黑眼圈發呆。他失眠了很多天，因為只要一閉上眼，夢里就是高大破敗的黑影陰魂不散。他努力地逃跑，卻在精疲力盡后跪倒在那輛戰損的邁巴赫前。

雨夜、高架橋、記不清編號的入口……黑影、君王的大氅、揮舞刀光的父親……

然后就是猛然驚醒、呼吸困難與嚴重盜汗。這樣的日子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也讓他開始恐懼黑夜和睡眠。

玻璃門后高馬尾的漂亮女孩已經看到了他，遠遠地招手。他只能強打精神，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走進籃球館。

“社長回來了！”球場上分組自由對抗的社員都停下了，向著楚子航走去。

“老大，學校申請順利嗎？”

“……還不知道，還在等通知。”

“肯定沒問題的！”

楚子航牽強地笑著，應付著七嘴八舌的問題。直到夏彌撥開人群：“行了行了！都別問了，等塵埃落定，社長還能不請你們吃飯么。先說正事！”

“對對！社長，咱們換屆的事兒怎么安排？您功成身退了，我們這幫人還得留下繼續建設咱們籃球社啊！”嘰嘰喳喳的聲音終于找對了話題，夏彌滿意地點點頭。

仕蘭中學籃球社不能沒有拉拉隊長，就像湘北籃球隊不能失去井上彩子。

“啊……怎么了？”楚子航茫然地抬起頭。

“換屆啊！”夏彌踩了他一腳。

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楚子航終于反應了過來。

“哦哦，那就……”他環顧四周，只見很多張臉期待地看向他，等待他發言。

“呃……周游，”他揚聲喊了一聲。

“下屆社長你來當吧。”

言出突然，人群面面相覷。

氛圍突然微妙起來。

議論聲四起。

“……呃……今年不辦換屆活動么……？”

“……而且……周游不是校隊的啊……”

“……噓。”

籃球社換屆，新社長的名字確實是由老社長嘴里說出來的……但是按照傳統，這不只是個形式么？不該正式辦一場活動打比賽、然后老社長只需要照本宣科地把MVP的名字念出來就好了么？

再說了，今年社里也有校籃球隊的成員，新社長不該是他們中的一個才對么？

周游也懵了，他本來站在人群稍外的地方，這會兒很多人開始扭頭看他。

他下意識地看向社團里那三個校隊現役球員。他們的表情耐人尋味。

“呃……總得有個日子正式辦場活動吧？”夏彌眨眨眼。她也很意外楚子航這幅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狀態，并嘗試再次把話題帶回正確的方向。

“哦……”楚子航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抱歉，我忘記了……qq群里說吧，回去我再想一下……”

他居然有點語無倫次起來，臉色更昏沉了。

“我今天還有事。我先走了。”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楚子航從來都不是個喜怒形于色的人，更別提像今天這樣明顯的把疲態寫在臉上。

最終還是夏彌接住了話茬：“社長最近忙著出國申請，估計太累了吧。大家繼續自由活動吧，換屆活動的時間咱們群里再通知！”

周游茫然地看向四下。楚子航已經兀自轉身向著球館外去了，剛才的宣布太快太唐突，他甚至想追上去拉住楚子航辛苦他再說一遍。

“走吧走吧，打球吧。”人群開始松動。

“這……”路明非撓撓頭，只有他還站在周游身邊。

“我靠！恭喜啊！”

他突然開始慶祝起來。

“等會請大家喝可樂啊！2L大桶！不是330！不是500！而是2L最大桶！”路明非看起來比周游還開心，轉頭又壓低聲音沖他擠眉弄眼：

“——可樂我贊助你一半～以后你是社長了，兄弟幫你籠絡人心～下次拉拉隊招新記得讓我去面試！”

可是社員們已經四下散開了，他請客的話沒有人聽到，顯得單調而干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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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周游和路明非用腳踢的方式傳遞著一只易拉罐。

路明非斜眼瞅瞅周游，看到一張心事重重的臉。

“怎么還拉著張臉？”他用肩膀懟了懟周游：“你要升官啦！”

周游嘆了口氣。

“唉，明非，我怎么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以前可都是選校隊的人當社長的，咱們社有三個呢。雖然我確實想當……但是社長這么提前一說……你看大家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吧？”

路明非無奈。

“哎呀，不過起碼有希望了對吧？老社長都表態了，總歸是件好事。周游你心別那么重，老這么悶悶不樂，到時候好好打，我覺得你水平不比校隊的差！”

“那肯定要好好表現……就是感覺怪怪的。唉，明非，怎樣才能像你一樣天天高興呢？”

“我？”路明非笑了：“沒搞錯吧？我哪有哈哈。”

“不啊，你每天都樂呵呵的……其實我一直都挺好奇的，你不是住在叔叔嬸嬸家么，每天跟你表弟擠一個房間。你也說他們有點不待見你對吧？可是每天放學，你還是有說有笑，也沒有不想回家的樣子。”

路明非陷入了思考。易拉罐咕嚕嚕滾遠了。

“可能我比較容易知足吧。”

“？”

“我就是比較知足啊……雖然我嬸嬸總抱怨我，但是回家總有我一口飯吃，有熱水可以洗澡……有時候她看起來情緒特別不好了，大不了我就去樓頂躲躲。我不是帶你去過么，那兒能看見整個老城區呢。多帶勁。”

“哦……”周游說。

“……我表弟的筆記本我也能玩，還能打星際……有吃有喝有玩，還要什么自行車？”

他們都停了下來。

“對了！”路明非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表弟上鉤了！咱們注冊的那個新qq，叫‘夕陽的刻痕’的那個，我表弟通過了好友申請！”路明非激動起來，眉飛色舞。

“真的？他怎么說？”

“他說反正我在他眼里是個好女孩……”

路明非滑稽地眨眨眼，周游和他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好了好了。”路明非擺擺手，不知不覺到了第五大道，是上城區和下城區的交接處了，眼前長長的下坡路，是周游家的方向。

“走啦。明天見。”周游揮揮手，看著路明非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街角。

他又恢復了木然的表情，沿著熟悉的道路一路下行，在斜坡底的路口右轉再左轉，拐進了下城區的老街。馬路并不寬闊，公交車慢吞吞地給著油，從路兩側大槐樹經年長成的巨大蓋頂下晃過去。穿過幾個巷道后，周游來到院墻斑駁的老院。

在一排矮房的盡頭，他深呼吸了一口，推開了家門。

屋里沒有開燈。

黑暗里有沉重的呼吸……或是鼾聲。

然后暗金色的光芒乍現。

像是有人忽地擦亮了幾盞刺眼的汽燈。

圓柱形的玻璃物體緩緩地滾動到腳邊。

周游嘆了口氣，在背后合上家門。

夕陽的萬丈霞光被阻斷，明暗隔絕，又像是分隔了兩個世界。

他彎腰撿起酒瓶，然后側身開燈。

“幾盞汽燈”爆發出哀嚎。

“爸，我回來了。叔叔好。”周游依次向著熄滅的“汽燈”們問好——現在“汽燈”們都忙著瞇眼躲避白熾燈光，已經沒有金色的光芒了。剛才的亮光居然是從他們眼里發出的。

周游看向飯桌：空酒瓶、啃剩的雞架、幾把長短不一的刀具，和兩把格洛克17型手槍。還有最顯眼的密封了整罐淡黃色溶液的玻璃容器。

“收收收！孩子回來了……”叔叔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桌子，但是醉酒拖慢了他們的速度。周游打量著玻璃容器里的東西。那是一條切口平整的獸爪，筋肉虬結，爪鋒銳利，看上去像是蜥蜴與鷹爪的結合體。

但周游知道那個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東西不是人類已知動物的器官，它屬于一種更古老神秘的生物。

“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