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很有眼色地抄起門邊的戰(zhàn)術手提箱遞上，方便叔叔們盡快藏好滿桌的奇形怪狀。

“行了行了，又不是沒見過，”父親嘆了口氣在沙發(fā)里伸懶腰：“這次考得怎么樣？”

周游沒有立刻回復。考試的話題讓他想到了學校、老師和同學，也想到了剛剛才道別回家的路明非。他突然有些羨慕起路明非來，他唯一的朋友作為一個地道的人類，生活得真是幸福。

他和路明非看動漫的時候接觸過一個叫做“里世界Otherworlds”的概念，泛指這個世界人類認知外的奇幻部分。路明非嘆了口氣說要是真的就好了那我一定要去斬妖除魔，周游沒吱聲心說你來我家就能看看真實的“里世界”。

這個世界其實是個大洋蔥，一層層剝開，每層都有新發(fā)現(xiàn)。

那只被叔叔們收起來的巨大龍爪就是真實的一角。在人類不曾窺見的“真實”里，爸爸和叔叔那樣的人已經(jīng)和龍戰(zhàn)斗了漫長的歲月，甚至他們本“人”都有著相當比例的龍族血統(tǒng)。周游看過一本父親的書，叫做《龍族家族譜系學》，序言寫過那樣一段話，說千年前還是被龍所統(tǒng)治的世界，人類在壓迫中竊取了龍血獲得了力量，推翻了殘暴的龍族統(tǒng)治。后來這些流淌著龍血的人重寫了更溫和卻也虛假的歷史，抹除了自己的行蹤，成為了暗中的守望者，繼續(xù)與龍對峙。

他們的血脈也得以流傳。父親和叔叔們、包括自己都是這些人的后裔，并且和他們一樣的人還有很多。

書的作者叫希爾伯特·讓·昂熱，是個劍橋大學的老博士。不過父親說這個人其實不止那么簡單哦，他還是神秘屠龍學院的校長、是我的老師。

那時周游還小，父親也挺拔精干。

周游接了杯茶水放在如今打著酒嗝撓肚皮的父親面前，試著把他和記憶中的那個形象關聯(lián)起來。那時的父親也和母親恩愛有加——

周游并不很愿意想起自己的母親。

在他記事后不久，母親就離開了家，所以周游對母親的記憶已經(jīng)非常模糊。父親燒掉了家里關于母親的所有東西，經(jīng)常來的叔叔也緘口不言。但是周游清楚地記得，自那以后父親就不那么精干了，他開始愛上喝酒。

后來周游也慢慢發(fā)現(xiàn)屠龍不是一件炫酷的事。

特別是在他懂事更多對社會有了一定的認知后。在神秘的屠龍組織里，父親其實是個小人物——在被叫做“執(zhí)行部Z國分部”的機構里，老爹從事內(nèi)勤文職，薪水微薄。而父親的朋友們、那些舞刀動槍的叔叔，更是所謂的勞務派遣和外包員工，甚至沒有人給他們繳納社保。

“——他媽的，真疼吶，執(zhí)行部的報銷限額又調(diào)低了，真他媽摳門！”有一次趙叔飆著血回來，父親叼著煙往他的傷口上倒醫(yī)用酒精，叔叔呲牙咧嘴地罵了一晚上。

這個家也越來越不像家了，和幼時記憶中溫馨整潔的小房子不同，周游有時候覺得這更像是父親和叔叔們的臨時基地。

周游有時候也會想母親離家出走會不會就是因為父親沒錢呢。

同學們都在穿耐克和阿迪達斯的時候，他一件沒有牌子的白色短袖晚上洗白天穿持續(xù)了很多個夏天；大家在qq群里討論上了哪位名師的奧數(shù)班、周末的晚上去哪個商場看電影的時候，他聽著隔壁父親爛醉的鼾聲寫作業(yè)，舊臺燈光線昏黃。偶爾父親連睡到第二天晚上醒來，會破天荒地帶他去一次麥當勞——街對面的那家有臺放貓和老鼠的壁掛電視。他們點一個漢堡拆開，兒子吃雞肉沙拉醬，老子吃生菜面包片，這就是爺倆最頂級的盛宴。

只有一次，周游知道了父親也能替他辦大事。那是要上中學前，有一天父親托趙叔拎了幾件好酒回來，穿上了很久沒動過的西裝皮鞋，傍晚時分強打精神出了門。

回來的時候父親抱著馬桶哇哇吐了一陣，然后告訴他一個月后去仕蘭中學報到。

不過隨著父親吐爽后又一斤二鍋頭下肚，那份感激之情很快就煙消云散了。更醉了的父親一邊躺在地板上扶不起來，一邊罵“他媽的，費了那么大勁給你小子弄去仕蘭，要是不給我好好學習，我打斷你的腿！”

周游一愣，忽地就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父親順勢地板上蜷起來睡著了，他也靠著沙發(fā)坐在冰涼的地面上。屋里黑漆漆的，只有月光灑進房間，他伸手摸了摸那一瀉銀白，突然有點想母親。

更多時候，父親看上去還是不太愿意管自己的。有一次趙叔說執(zhí)行部雖然摳門，但對員工子弟倒是有申讀優(yōu)惠，你還是學院的校友，周游過兩年要讀大學了，往那方面使使勁不？

父親冷哼一聲：“哼，老子給他們當牛做馬，兒子還得繼續(xù)賣命？這算盤打的真響！”

周游知道父親年輕時念過神秘的屠龍學院，好像還在國外，但那是很小時聽的了。后來父親再沒提過他的年輕往事，更不多說有什么學?？梢詭妥约哼\作，只是不時冷冷地警告他說上中學這事老子給你跑斷腿求過人了，后面考大學你自己努力去別給我找麻煩。

所以路明非說周游貪得無厭、考了班里前十還想考年級前十的時候，周游只是聳聳肩。

說到底，他覺得路明非還挺幸福的，所以沒辦法和他解釋?；蛘哒f周游覺得解釋起來真他媽難為情，怎么跟別人形容自己老爹喝醉了酒罵人的樣子呢。

他也會想路明非會不會想念自己好多年不在身邊的父母？常年不回家但會定期寄錢的爸媽和天天在身邊卻喜歡喝酒又很兇的老爹，到底哪個更好一點？

所以他努力地學習努力地考試，也很努力地打籃球，說到底還是不想被別人比下去。

因為沒贏過，所以不想一直輸。

當然，努力打球也有一部分其他的原因。

確實也要感謝“龍的里世界”，周游想。一陣手忙腳亂的收拾后，隔壁橫七豎八的鼾聲重新響起，他也終于回了自己的房間。夏彌的qq頭像還亮著。

對龍族的耳濡目染讓他了解了很多神話故事，畢竟漫長的歲月里，對真實的只言片語總會流傳，被人類潤色成了各路神話傳說。同樣是那本《龍族家族譜系學》，就插敘了許多北歐神祇的故事，這讓他輕松認出了夏彌畫的耶夢加得，開啟了他們的第一次交談。

周游仰天倒進床鋪里，掏出耳機塞進耳朵。窗外星河浩瀚，他搜刮著聊天的話題。

如果楚子航今天是認真的，那他好像突然離夏彌近了一大步，甚至不用爭MVP就已經(jīng)要當上籃球社長了。

只是可惜炫技出風頭的機會也沒有了。

本來，達成【仕蘭中學有史以來第一個非校隊成員當上籃球社長】的成就并不是什么難以完成的任務，周游有把握做到。

畢竟他有秘密武器。

作為“世界真實”中的一員，周游身上流淌著龍血，對龍裔混血種來說，體育運動是個又愛又恨的領域。

愛在很簡單，恨在不能顯得很簡單。

一方面，混血種的身體機能會隨著“血統(tǒng)覺醒”后逐漸提升，對于血統(tǒng)越優(yōu)異的混血種，人類世界的很多體育記錄都顯得幼稚可笑了。但另一方面，依據(jù)保密條例，執(zhí)行部的管控也即時生效，這要求覺醒人必須注意言行舉止，禁止暴露龍族世界的秘密。

絕大多數(shù)混血種會在青春期迎來血統(tǒng)的初次覺醒，有經(jīng)驗的監(jiān)護人會提前準備抑制血統(tǒng)活性的特效藥，來幫助還不成熟的龍裔維持正常生活并逐漸適應和主觀控制自己的力量。

當然類似人類的基因突變，總會有龍裔的血統(tǒng)活化程度超過安全閾值。到那時執(zhí)行部將不再采取溫和態(tài)度應對。

趙叔作為外包執(zhí)行專員，飆血最嚴重的那次就是去處理某家失控的混血種。

周游血統(tǒng)覺醒在十二歲那年，并沒有出現(xiàn)類似超級英雄蜘蛛俠那樣一覺睡醒力大磚飛的場面。老爹哼了一聲說“這多正常每個人的血統(tǒng)等級不同哪能超人滿地跑？但是隨著你年紀增長，參加體育運動什么的還是給我小心點！如果哪天執(zhí)行部保密科的人上門來找我要罰款，別怪我給你顏色看！”

這話不假。慢慢的周游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能增長趨勢是不合理的，如果他想，可以比所有隊友都跳得更高、跑得更快。因此他平時的籃球練習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尋找平衡的發(fā)力方式、封閉自己的部分機能，以做出不超過人類合理范圍的動作。

投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相比突破對抗，這種方式更容易控制力度。經(jīng)過長久的練習，周游可以做到在面對不同級別防守的情況下調(diào)整自己的三分球命中率。平時他在隊里扮演一個傳統(tǒng)型的傳控衛(wèi)，但到了換屆比賽那天，他知道場上定有自己一場三分雨。

楚子航當年拿了四十九分，他可以得更多。哪怕他在隊里沒有簇擁，但是只要他得的分足夠高、所在的隊伍能贏、MVP就大概率會頒給他，也就能當上社長。往屆都是這樣的，之前年年選校隊隊員當社長不也是因為他們能表現(xiàn)得最好么。

然后他就是仕蘭中學有頭有臉的人物之一了，也就終于有了資格去和夏彌講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籃球社長追拉拉隊長，天經(jīng)地義，非常合理！從此那些在夏彌qq空間陰魂不散的家伙們就都可以靠邊站了。

只是沒想到楚子航突然來了這么一手，所有計劃突然顯得沒必要了，周游有點哭笑不得。

不過仔細想想，他和楚子航的確也有點私交。很多次了，籃球社活動結束，都是他跟楚子航一起加練到天黑。

籃球社不是校隊，大多數(shù)社員加入的原因還是興趣愛好。周游第一次參加社團活動就發(fā)現(xiàn)了訓練結束后愿意留下再多打會兒的人不多，投了二十分鐘籃后更是只剩下了自己。

這倒無所謂，人少正好更清凈。只是轉頭他發(fā)現(xiàn)楚子航不知道從哪繞了一圈又折返回了籃球館。

楚子航看見周游也略顯驚訝，不過兩個人話都不多，各一個籃架互不打擾。

然后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遇到，最后周游鼓起勇氣問楚子航要不要打個單挑玩玩。

“好啊?！背龊跻饬希雍讲⒉幌裣胂笾心敲蠢溆病?

打累了球楚子航也是會滿頭大汗的，坐在場邊大口喝水的樣子也跟其他男生沒什么不同。這讓周游覺得男神其實也是接地氣的。后來交流多了些，楚子航也會和他說“沒關系，咱們校隊非特長生確實不好進，但是以后上了大學還有機會。如果你真對籃球有興趣，將來可以考個有大學生聯(lián)賽資格的學校，到時候非體育生也能申請校隊的，只要你夠強”。

只是私交終究有限，楚子航總體還是面癱又淡漠，不像路明非那么容易混熟。今天的事倒是讓周游覺得楚子航原來真的有溫度和人情味。

這時路明非的qq頭像狂閃。

“我靠，周游，情況不對！”

周游不解。

路明非緊接著發(fā)來了一個仕蘭中學貼吧話題的分享鏈接。周游好奇地點開，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里面。

“驚爆！籃球社換屆！楚子航不辦比賽直接指派？？選賢成內(nèi)定？？”

跟樓討論的人越來越多：

“——楚子航自己也是換屆比賽得了MVP的吧？我記得他當時得了四十多分呢，這次怎么直接宣布了？”

“——這里面難道有交易？莫非周游花了錢？”

“——？我小小仕蘭竟有如此歪風邪氣？”

“——不至于吧，那可是楚子航，誰能收買楚子航？誰敢拿錢腐蝕楚子航？”

“——不過周游可沒少巴結楚子航吧？以前看籃球社訓練過，結束后周游賴著不走，等著楚子航一起，還主動買水什么的，馬屁怕是沒少拍……”

熱度很高，一時甚至蓋過了顏值討論板塊的帖子。

“這……怎么會這樣呢……”

周游把手指插進頭發(fā)里抓了抓，今天這事兒傳得真快，只是討論的方向……實在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