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天地之間精靈一般的小生命,代表著美麗,脆弱,干凈和孤獨,日后也經常出現在李商隱的詩歌中。
少年。
“小孩,抄書嗎?五文錢一本。”車水馬龍的滎陽大街上,一個矮胖的員外湊到抄書的攤位前,他的鼻孔像兩個大煙囪,呼出的氣息直沖小小少年的腦門。
“抄!”少年回答得近乎急切。五文錢,完全可以兌換家中一天的口糧。
“小子,字不錯嘛!”少年的字是真好看,清正的楷書,落筆雖帶著稚氣,但筆畫間已筋骨初成,隱隱有王羲之小楷《黃庭經》的影子。
半日后,五文錢落袋,少年甩了甩僵硬的胳膊,起身走上街道,走向城郊。抬頭望去,遠處的夕照環抱著群山,像一個悲憫的長者,凝視著大地。一只孤鴻在天空徘徊,他覺得像極了自己。
“糖人,糖人,粘掉牙的糖人!”
城樓下,小販嘹亮的叫賣聲把少年拉回現實,他的雙腳像被捆住:“小妹是最愛吃糖人的。”他舔了舔嘴唇,一咬牙:“大叔,我可以買個小小的嗎?”
少年選了個小豬形狀的糖人,小豬是小妹的生肖。
“小妹,小妹,你看,哥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還未到家門口,少年就已亮開嗓門。
妹妹開心地跑出來迎接糖人,少年順手把荷包放入母親手中。
“很甜吧?”看著小妹天真無邪的笑臉,少年扭頭小聲問。心里半是酸楚,半是欣慰。
夜間,少年溫習完功課,又坐到石臼前,與母親、弟弟一起舂米。
一天又一天,他掌心的血泡化作了老繭,老繭脫了一層,又長了一層,很快,便感覺不到疼痛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他終于可以安靜地上床休息。
從江南到滎陽,秋去冬來,月落日升,為家庭生計奔波的日子里,十歲出頭的少年已遍嘗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這么苦的日子,何時是盡頭呢?
在滎陽,沒有人不知道“李處士”,卻沒有人知道“李處士”的真名叫什么。
或許對某些高士來說,名字和功名一樣,都是身外之物。
李商隱稱李處士為“處士叔”,為自己有這樣一位從叔而驕傲。李處士的祖父就是李商隱的曾祖父。李處士也是一位真正的高士——
論才華:
從李商隱的回憶文章里可以得知,這位李處士無論是經學、古文,還是詩歌、書法,都有極深的造詣。
經學方面,李處士十八歲即通曉儒家五經(《詩》《書》《禮》《易》《春秋》),明經及第后,他還在太學深造過。
古文方面,李處士喜歡韓愈和柳宗元的文章,李商隱也深受影響。李商隱日后艷驚四座的古文功底,就來源于李處士的教導。“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論》《圣論》,以古文出諸公間”,樊南生就是李商隱(他后來住在長安以南的樊川),意思是自己十六歲就寫出了《才論》和《圣論》這樣的古文,從此才名初顯。
詩歌方面,李處士喜歡古體詩,也喜歡鬼才李賀。“自弱冠至于夢奠,未嘗一為今體詩”,是說李處士二十多年從不寫當時文壇和科場都流行的五七言的律詩和絕句。李商隱雖然日后成了各種體裁的詩歌妙手,但他的喜好簡直與李處士一脈相承,后來他還給李賀寫了小傳,為后世研究李賀的重要史料。古樂府詩和李賀的詩歌,也都是李商隱少年時代模仿的范本,世人常說他的詩風綺麗夢幻,與李賀那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想象力是不是很相似?
書法方面,李商隱說李處士是“小學通石鼓篆與鐘、蔡八分,正楷散隸,咸造其妙”,連為父親寫下的石碑,也被人悄悄拓印。經李處士指點,李商隱也書法極妙。
論志趣:
琴棋書畫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李處士無一不精通。如果說,父親李嗣給了李商隱文學上的啟蒙,那么李處士就給了李商隱審美上的啟蒙,讓他成為了一名柔軟細膩的浪漫主義者。
他看到屋前殘敗的柳樹奇跡般地抽出新枝,心中會隱隱泛起一陣酸楚:枯木尚能逢春,為何人就一去不復返?難道人活一世,還不如一片葉子?
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開。
并應傷皎潔,頻近雪中來。
——《蝶》
這首《蝶》,就是李商隱少年時代的作品。
可是李處士布置的命題?
蝴蝶,天地之間精靈一般的小生命,代表著美麗,脆弱,干凈和孤獨,日后也經常出現在李商隱的詩歌中。
論品德:
李處士少年成名,前途大好,只因父親生病,便甘愿放棄仕途回鄉,對父親悉心護理,十年如一日。
對于同族子弟,他悉心教導,不收學費,如師如父如春雨入夜潤物無聲,只希望他們有一個好的前程,好的人品,不負李氏一族的清譽與輝煌。
李處士也孤傲清高,疾惡如仇。據李商隱記錄,唐穆宗長慶年間,武寧軍節度使王智興聽聞李處士的文名,以重金邀請李處士到府中擔任高級幕僚,卻被李處士當場拒絕:“從公非難,但事人非易!”語畢,竟長揖不拜,揚長而去。
原來,李處士早已耳聞王智興是個道貌岸然的小人,曾以不光彩的方式逼走了前一任節度使,排除異己,更是不擇手段。
李處士怎能與這樣的人共事?他不吐不快,連表面上的客套與恭維都不屑給。
大約在唐穆宗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的冬天,晚唐詩壇最有名的少年與他命中的第一位貴人李處士相遇了。
李處士成了李商隱的老師,一直教育了李商隱兄弟幾年的時間,李處士的言傳身教,貫穿了他們整個少年時代。
在李處士的教導下,李商隱進一步為科舉做準備,研習儒家經典,書法日益精進。李商隱信仰儒家學而優則仕的思想,想在仕途上大展鴻圖,他的文學底蘊日益深厚,對文學的喜愛,也從朦朧抵達了實質,從辭藻和意境,深入了思想的內核,且慢慢形成了自我的風格。
如果說李商隱之前的十余年是一種家庭氛圍下的自我成長,那么遇到李處士后,他便開啟了生命中的第二個階段——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
李處士不僅授予了他們超凡的學識,其德行也草蛇灰線地滲入了他們的思想,繼而影響了他們為人處世的方式,以及仕途與情感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