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咖啡館的秋季特飲上市第一天，我站在柜臺后調試新配方，桂花的甜香混合著咖啡的醇苦在空氣中彌漫。窗外，十月的陽光為街道鍍上一層金色，偶爾有梧桐葉隨風飄落，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

“周總監，'治愈角落'的客人問能不能續杯。“小林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空杯子。我點點頭，正要接過杯子，突然一陣眩暈襲來。眼前金星亂冒，我不得不扶住柜臺邊緣穩住身體。

“您沒事吧？“小林慌忙扶住我的手臂，“臉色好白。“

“沒事，可能太忙了沒吃午飯。“我勉強笑笑，卻感到一陣反胃涌上喉嚨。洗手間里，我彎腰對著馬桶干嘔，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這種不適感已經持續一周了，我一直以為是換季導致的腸胃不適。但當視線無意間掃過墻上的日歷，標記著經期的紅色圓圈已經錯過了兩個周期時，一個驚人的可能性擊中了我。

半小時后，我站在藥店柜臺前，手指顫抖地接過店員遞來的驗孕棒。

“祝您好運。“店員微笑著說，不知是標準用語還是看出了什么。咖啡館樓上的小公寓里，我盯著洗手臺上的驗孕棒，那兩道清晰的粉線像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命運宣判。十八年前在梧桐樹下約定永遠做好朋友的小男孩，現在要成為我孩子的父親了。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書恒來電“。他去上海參加咖啡師大賽做評委，應該剛結束活動。

“猜猜誰拿了創意獎？“他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帶著比賽后的興奮，“就是我們資助的那個小峰！他的'梧桐葉拉花'驚艷全場。“

“太棒了。“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但顫抖還是泄露了情緒。

“婧穎？怎么了？“他的語氣立刻變得警覺。

“你什么時候回來？“我避開問題。

“今晚八點的飛機。“他頓了頓，“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就是...有些事想當面告訴你。“掛斷電話，我坐在床邊，目光落在墻上的照片——我們婚禮那天在梧桐樹下的合影。顏書恒穿著淺灰色西裝，我則是一襲簡約的白色婚紗，手中握著一小束用新鮮梧桐葉裝飾的鈴蘭。那天陽光很好，我們的笑容比陽光更燦爛。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平坦的小腹，難以想象這里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驚喜、恐懼、期待、不安...各種情緒像打翻的調色盤混在一起，最終化為一個迫切的需要——我想立刻見到他，感受他溫暖的懷抱和穩定的心跳。

晚上九點，咖啡館已經打烊，我坐在“治愈角落“等他。桌上擺著兩杯特制的“治愈茶“，茶碟下壓著今天的B超照片——我下午迫不及待去婦產科做的檢查。雖然才五周，但屏幕上那個小小的光點已經足夠清晰。門鈴響起，顏書恒風塵仆仆地推門而入，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領帶松松地掛在脖子上。看到我，他明顯松了一口氣，快步走過來。

“到底什么事這么神秘？“他在我對面坐下，目光掃過茶杯，“又是新配方？“

“先喝口茶。“我推過茶杯，心跳如擂鼓。他挑眉，但還是順從地端起杯子。當茶杯抬起，露出下面的B超照片時，他的動作猛然定格。時間仿佛靜止了，我看著他瞪大的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唇，以及逐漸顫抖的手指。

“這是...“他的聲音哽住了。

“五周了。“我輕聲說，“預產期明年六月。“茶杯從他手中滑落，好在是空的。下一秒，他繞過桌子一把抱住我，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窒息。他的臉埋在我肩窩，呼吸灼熱而急促。

“天啊...天啊...“他不斷重復著，聲音里是我從未聽過的激動與脆弱。

我撫摸著他的后背，感受他劇烈的心跳透過襯衫傳來。當他終于抬起頭時，眼眶通紅，但嘴角上揚的弧度幾乎要碰到耳根。

“我們的小梧桐。“他輕聲說，手掌小心翼翼地覆上我的腹部。這個稱呼讓我的眼淚終于決堤。梧桐，連接我們過去與現在的紐帶，現在又將成為我們未來的象征。咖啡館的玻璃窗外，幾個路過的顧客看到我們相擁而泣的畫面，善意地鼓起掌來。顏書恒笑著向他們揮手，然后突然單膝跪地，將耳朵貼在我的腹部，仿佛能聽到那個還只有藍莓大小的小生命。

“我保證，“他抬頭看我，眼神堅定，“這個孩子永遠不會知道什么是孤獨和分離。“

那一刻，我相信他。

懷孕的喜悅很快被現實的挑戰沖淡。孕吐、疲勞、情緒波動...我的身體像是一個突然叛變的盟友。而顏書恒，盡管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卻也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他查閱大量育兒書籍，堅持每天陪我散步，甚至開始研究孕婦營養學，咖啡館的菜單上因此多了許多健康選項。但最艱難的，是那些不請自來的噩夢。

深夜我又一次從夢中驚醒，冷汗浸透睡衣。夢中，十歲的顏書恒站在馬路對面，紅色卡車駛過后，他消失不見。但這次，他消失的地方留下一個哭泣的嬰兒。

“又做噩夢了？“顏書恒立刻醒來，手臂環住我的肩膀。

我點點頭，無法說出夢的細節。自從懷孕后，那個童年噩夢變本加厲地糾纏著我，每次都是顏書恒消失，留下我和一個看不清面孔的孩子。

“要不要喝點溫牛奶？“他輕聲問，手指梳理著我汗濕的頭發。

“不用了。“我靠在他胸前，聽著他穩定的心跳，“明天還要產檢，睡吧。“

第二天的產檢一切正常。醫生笑著說寶寶很健康，我的指標也很完美。但回程的路上，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頃刻間暴雨如注。車流在雨中緩慢蠕動，雨刷器徒勞地與傾盆大雨對抗。

“要不要聽聽音樂？“顏書恒試圖調節氣氛，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敲。

“你最近睡得好嗎？“我突然問。

他愣了一下：“還行。怎么了？“

“我聽到你半夜起來好幾次。“我直視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是胃又疼了嗎？“

“沒有，只是...“他嘆了口氣，“偶爾會夢到父親。“這是我們很少觸及的話題。顏書恒父親的陰影，即使在胃癌康復后，依然縈繞不去。

“他是什么樣的人？“我輕聲問，“在你小時候。“雨點砸在車頂的聲音填補了他的沉默。良久，他才開口：“很溫柔，但很軟弱。記得有一次我被同學欺負，他去找對方家長理論，結果反而被說得啞口無言。回家路上，他給我買了冰淇淋，說'有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從未聽過這樣的顏書恒父親形象——不是酒鬼，不是逃犯，只是一個普通的、有缺點的父親。

“你覺得...我會是個好父親嗎？“他突然問，聲音小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我轉頭看他，發現他的手指緊握方向盤，指節發白。這個總是堅強可靠的男人，此刻眼中滿是不確定和恐懼。

“你會是個了不起的父親。“我堅定地說，“因為你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丈夫和人。“

“但我沒有榜樣。“他的聲音哽咽，“我不知道正常父親應該是什么樣子。“

“那就做你自己的樣子。“我握住他的手，“溫柔，堅強，永遠在孩子看得見的地方。“這句話不知為何觸動了我自己的淚腺。突然之間，所有的恐懼、壓力和不確定如洪水般爆發。

“我害怕，書恒。“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害怕像夢里那樣，你突然消失，留下我一個人撫養孩子，就像我媽媽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認自己的恐懼。童年時父親早逝，母親獨自撫養我的記憶，一直是我最深的陰影。顏書恒將車靠邊停下，轉身緊緊抱住我。雨聲、喇叭聲、引擎聲，一切都被隔絕在這個擁抱之外。

“我哪里都不會去。“他在我耳邊低語，“我花了十八年找到你，怎么舍得離開？“

車窗外，雨勢漸小，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我們就這樣相擁在路邊，直到心跳同步，呼吸平穩。

“我有個主意。“他最終松開我，擦干我的眼淚，“周末我們去個地方。“

周末清晨，我們驅車前往梧桐路小學。深秋的校園安靜空曠，那棵老梧桐樹已經落了大半葉子，但枝干依然挺拔。顏書恒背著一個小包，神秘地不肯透露內容。

“還記得我們十歲時埋下的時間膠囊嗎？“他拉著我的手走到樹下，“現在是時候放點新東西進去了。“

他從包里取出一個小鐵盒，里面已經放著幾樣東西：B超照片，一封寫給未來孩子的信，一片新鮮的梧桐葉，以及...那枚公益組織的耳釘。

“我以為它已經埋在時間膠囊里了。“我驚訝地說。

“我留了一只。“他狡黠地眨眨眼，“現在該讓它完成使命了。“

我們跪在樹下，小心翼翼地挖開一個小坑，將鐵盒放進去。當泥土重新覆蓋上去時，顏書恒握住我的手。

“這次不約定未來了。“他說，“因為未來已經在這里。“他的手輕撫我的腹部，“我們只需要承諾當下，每一天，每一刻。“我點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陽光透過梧桐枝椏灑在我們身上，斑駁而溫暖。

回程路上，我們決定為咖啡館增加一個“家庭日“活動——每周日下午，父母可以帶著孩子來參加親子咖啡課程。顏書恒興奮地規劃著兒童區的裝飾，而我則想著那些即將充滿笑聲的周末。第一個“家庭日“異常成功。咖啡館里擠滿了孩子和家長，笑聲和咖啡香交織在一起。我坐在“治愈角落“，看著顏書恒蹲在一群孩子中間，耐心地教他們用肉桂粉在熱巧克力上撒出樹葉形狀。

陽光透過梧桐葉裝飾的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我輕撫微隆的腹部，感受著體內那個正在成長的小生命。十八年前的約定，兜兜轉轉，最終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圓滿。顏書恒抬頭看向我，嘴角揚起那個我熟悉的笑。陽光在他的發梢跳躍，左眼角的疤痕在光線下幾乎看不見。他舉起一個小杯子，向我做了個干杯的動作，口型說著：“我愛你。“

窗子外面一片梧桐葉隨風飄落，完成了它最后的舞蹈。但我知道，來年春天，新葉又會萌發，開始新的輪回。就像我們的愛，穿越時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