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的霍蕓書，全然沒注意到鄭少翎的目光。

在跟府里的家丁交代完事項以后，她便準備出門，去鋪子里看看。

她低著頭，匆匆地往外走。

剛剛邁出門檻，她便聽見一聲驚愕不已的呼喚。

“蕓書。”

她當是什么鄰居，正要含笑抬頭。

下一瞬，她也愣了。

她的視線里闖進了一張她如何也不會忘記的臉龐。

怎么會……

她的心跳驟然加快。

那被她努力沉沒在記憶深處的京城過往，此刻又壓上了心頭，讓她幾乎難以喘息。

她沉默了下，靜靜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故作平靜地走去，“這位公子，您找誰？”

“蕓書，你沒有死，你居然沒有死。你怎么會在這里……”鄭少翎迫不及待地上前，難掩激動地兩手抓住她的胳膊，懇切地道，“蕓書，你跟我回去，好不好？跟我回去。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霍蕓書嘗試著抽出手，卻沒能掙脫開他。

她只好立在原地，靜靜地道，“這位公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這里是宋府，請你放開我。你再不松手，我就要報官了?！?

“蕓書，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少翎，鄭少翎。我是你的丈夫啊?！?

多日的思念，已經讓鄭少翎完全忘記了自己從前面對霍蕓書時那冷冰冰的高傲。

如今，他只想留下她。

“我對不起你。我做了太多太多的錯事。當初我不應該那樣對你。我不應該在新婚之夜拋下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吧。”

他語帶哭腔，幾近哀求。

“公子，請你放手。”

霍蕓書神清冷淡，轉身便向宋府里喊人。

幾個家丁聽見動靜，立刻往門口聚集。

院中忙活的采蓮也跟著跑過來了。

鄭少翎見狀，急了，抓著霍蕓書的手，直接跪了下來。

“蕓書，蕓書，我求求你，不要裝著不認識我。我知道你認識我。你是為了逃跑才假死的，對不對？蕓書，你回來，我發誓，我會好好待你，真心實意地待你，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

霍蕓書神色平靜，淡淡地望他，目光里幾無情緒。

“公子，你真的認錯人了?！?

她不急不緩地道，字字克制。

那些家丁迅速擁來，架著鄭少翎的胳膊，將他拽開了。

跪在地上的鄭少翎，被硬生生地拖了好幾步遠。

霍蕓書不緊不慢地理了下袖子，轉身便走。

一眼都未再留給他。

步子款款，頭也不回。

“蕓書！蕓書！”

那撕心裂肺的呼喚，被她輕而易舉地丟在了身后。

“這位公子，別在這里嚎了。人來人往的。我帶您去坐坐吧?！边吷嫌袀€家丁，好聲好氣地勸他。

鄭少翎只覺得胸口像揉進了一把玻璃渣子，悲痛欲絕，根本聽不進去他們的話。

“那是我的夫人，我的夫人！霍蕓書，霍蕓書！為什么你不認我，為什么??！”

他面朝著霍蕓書消失的方向，啞聲痛喊。

就在這時，方才那進去叫宋楚彥的家丁出來了。

“宋公子來了，宋公子來了！”那家丁一邊喊，一邊往外跑。

宋楚彥就跟在他身后。

見到跪在地上、被幾個家丁架著胳膊，哭得狼狽不已的鄭少翎，他微微一怔，忙過去扶住對方，“鄭公子，這是發生了什么事？”

邊上的人向他解釋了情況，說他剛才拽著宋姑娘不放。

“少爺，這位公子，或許是精神失常了……”有個家丁湊到他耳旁，輕聲道。

“你們下去吧，我來處理?！彼纬┑?。

家丁們點點頭，回府忙去了。

那采蓮進去之前，不動聲色瞟了他們一眼。

“鄭公子，跟我回去吧，有什么話，慢慢說。”待家丁們走后，宋楚彥溫和地道。

鄭少翎漸漸止住了哭嚎，搖搖晃晃地從地上起來，聲音斷續著道，“我剛才……剛才見到蕓書了?！?

“宋蕓書？”

“她就是我的亡妻，就是我的亡妻！”

“走，進屋說?！彼纬┲朗玛P重大，四處看了一看，帶他回屋了。

到了屋里，宋楚彥屏退了所有下人，關上了門。

他給鄭少翎倒了杯茶，又遞了一塊濕帕子。

鄭少翎接過帕子來，輕輕擦了擦臉。

“我不會認錯的。她就是我的太太?！狈畔屡磷樱V定地道。

“你確定嗎？”

“確定。這人間不可能有兩個這樣相像的人?！?

宋楚彥沉默了下。

他坐到了鄭少翎對面，詢問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鄭少翎把自己與霍蕓書的往事，如實相告。

他娶她，只是奉父母之命。

但他從來沒有讓她體會過真正的夫妻生活。

他冷她，避她，辱她，甚至帶著自己的小妾與私生子出現在她面前，肆無忌憚地傷害她。

但當他以為，去年秋天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帶走了她的時候，他忽而醒悟了。

他意識到，自己多么想要重新尋回她。

直到今日，他才知，她還活著。

過去所有的無望，都可以止息了。

只要她跟他走。

宋楚彥聽著，心中卻漸漸漫起了幾分復雜的情緒。

他本來想帶著鄭少翎直接去見宋夫人，揭穿那宋姑娘的真實身份。

可……若那蕓書姑娘的遭遇，真如鄭少翎所說的話……

她也不過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宋公子，你幫幫我，讓我帶她回去吧。她現在根本不愿意認我?！?

宋楚彥斟酌了下，緩緩地道，“我幫你跟她說說吧。但……這事屬實蹊蹺。僅僅憑長相，我們也沒有辦法完全確定，她就是你的太太。鄭公子，你還是要盡量看開這件事啊?！?

鄭少翎抬手，重重地搓了兩下臉，嘆息著應，“嗯?！?

當天，霍蕓書回府的時候，采蓮就站在門口等她。

一見霍蕓書走來，采蓮便急急忙忙地迎上去，說，“姑娘，那宋公子在房中等您。我怕您沒做好準備，先來跟您說一聲?！?

霍蕓書眉頭微皺。

“是因為世子的事？”

采蓮也是京城來的，自然認得那靖安侯世子。

縱使鄭少翎早已被削爵，霍蕓書依舊這樣稱呼他，只是為了不顯得太親近。

采蓮點頭。

霍蕓書知道，自己的身份，大抵是藏不住了。

“你去忙吧。我去找他?！?

“姑娘，您可要多點當心?！?

“我明白?！?

霍蕓書便邁步往宋楚彥的院子去。

宋楚彥正在屋中踱步，心中焦慮。

他的院子半敞著門，里面安安靜靜，沒有一個仆人在。

霍蕓書輕叩了下門，邁步進去。

宋楚彥聽見動靜，立刻趕了出來，立在了她跟前，面容凝重，“我在等你?！?

霍蕓書關上了門，微笑福身道，“宋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嗎？”

“今天來的那個男子，說你是他的太太，叫霍蕓書。”宋楚彥直截了當道，“你根本不是宋老爺的女兒，對嗎？”

霍蕓書笑了笑。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她知道，一切是瞞不過的。

去留與否，只能看天意了。

她根本不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是不想走的。

那天陸延均說的話，已不知不覺在她心頭扎了根。

“不錯?！彼卮?。

宋楚彥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坦誠。

愣了一愣，他才問，“為什么要騙我們？”

“對不起，我只是需要一個身份，讓我擺脫京城的一切。真正的宋蕓書，已經過世了。我真的很抱歉。”

宋楚彥沉默了下。

在這短暫的安靜里，他漸漸下定了決心。

他不需要再追問一個原因。他愿意相信她。

“不必道歉。如果你還需要這個身份，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霍蕓書驚愕地抬眼看他。

“我是認真的。”他又道。

“你不怕我會害你們嗎？”

“若你有心害我們，你早就下手了。你不會幫著宋家做這么多事。宋家有了你，真的不一樣了。像個真正的大戶人家了?！彼纬┬α诵?，“那鄭公子，我只能說，是有眼無珠?！?

霍蕓書一怔：他都知道了？

宋楚彥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刻解釋，“他跟我說了一些事?！?

霍蕓書抿了下嘴，輕輕地應，“原來是這樣?！?

“我會盡快打發他離開。你放心吧。”

霍蕓書滿懷感激地點點頭，“多謝宋公子?！?

第二天上午，宋楚彥趕去了鄭少翎落腳的客棧，勸他離開。

鄭少翎萬般不解，連連追問原因。

“為什么？蕓書不愿意跟我走嗎？”

“她應當不是你的蕓書?！彼纬┑?。

“不可能?！编嵣亵峁麛嗟氐?，“宋公子，你就直說吧，到底是因為什么？”

“她真的不是你的蕓書。宋夫人認定了，她就是宋老爺的女兒。所以，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幫你。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斯人已逝。鄭公子，你還是向前看吧。”

鄭少翎靜靜地聽著，垂眼望著桌上那杯冒著熱氣的茶，神情呆滯。

“鄭公子，那我就先走了。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請你笑納?！?

說著，他起身，在桌上放下了一個銀元寶。

鄭少翎如一具木頭人，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他一時沒有辦法接受，與霍蕓書的再一次分離。

哪怕宋楚彥篤定地說她不是，但在他眼里，那個宋家的姑娘，已經成了他這些天所有情緒的寄托。

宋楚彥見他不作聲，微微鞠躬，離開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