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領導力
- (美)亨利·基辛格
- 2939字
- 2024-04-24 17:49:59
走向新國家身份之路
阿登納認為,加強與西方國家的關系,尤其是加強與美國的關系,是恢復德國世界地位的關鍵。1949年,美國國務卿迪安·艾奇遜與阿登納首次會面。他在回憶錄里激動地講述了這次會面:
阿登納的思路蘊含的想象力和睿智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讓德國完全融入西歐令他魂牽夢縈。阿登納甚至把這一目標看得比不幸分裂的德國再次統一還要重。阿登納理解德國的鄰國為什么把德國融入西歐視為德國再次統一的先決條件……他希望德國人成為歐洲公民,與歐洲攜手,尤其是與法國攜手一起促進共同利益和對未來的看法,化過去幾百年的干戈為玉帛……德法兩國必須是歐洲涅槃重生的領頭羊。[24]
美國提出的一項經濟復興計劃為實現以上目標助了一臂之力。1947年6月5日,國務卿艾奇遜的前任、前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將軍在哈佛大學闡述了這一計劃:
我們的政策不是針對某一國家或某個理論,而是針對饑餓、貧困、絕望和混亂。這一政策應著眼于恢復世界經濟的正常運轉,從而能夠產生自由機構賴以生存的政治社會條件。[25]
阿登納認為,馬歇爾的講話和此后正式出臺的馬歇爾計劃給了他默認《1949年魯爾協議》的理由,該協議是盟國繼續控制德國工業的手段之一。在阿登納眼里,馬歇爾計劃對壓榨德國的做法踩了一腳剎車。尤其重要的是,他認為馬歇爾計劃是朝著歐洲聯邦化邁出的第一步。
如果《魯爾法規》被用作打壓德國經濟的手段,馬歇爾計劃就是誕妄不經……如果《魯爾法規》被用作促進德國和歐洲利益的手段,如果它意味著西歐一個新經濟秩序的開端,那么這個法規就可以成為歐洲合作一個有希望的起點。[26]
不無諷刺的是,庫爾特·舒馬赫領導的德國社會民主黨(簡稱社民黨)現在成了阿登納在國內的最大反對派。社民黨始終堅定信奉民主,對民主的追求可以追溯至德國立國之初。德意志帝國時期,社民黨受到各主要黨派排斥,原因是其他黨派覺得,社民黨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政黨不是可靠的民族主義者。希特勒當政時期,社民黨領袖舒馬赫被關押了10多年,疾病纏身。他認識到,自己的黨永遠無望贏得戰后大選,除非把確立自己的民族特征作為黨的宗旨,因此他反對阿登納靠恭順實現復興的戰略。“作為一國人民,德國政策必須由我們制定。這意味著政策不是由某一外國意愿決定,而是我國人民意愿的產物。”[27]舒馬赫于是開始為民粹主義搖旗吶喊。鑒于社民黨走過的歷史,他的這一主張完全可以理解。然而,舒馬赫的主張與德國無條件投降和歐洲在希特勒德國統治下的經歷完全脫節。
阿登納同樣信奉社民黨的民主原則,不過他支持民主制還有戰略上的考量。阿登納決心把恭順變成一種美德。他認識到,暫時的不平等是實現平等地位的先決條件。1949年11月阿登納在議院辯論時強調了這一點,他大聲吼道(實為罕見):“你們以為誰戰敗了?”[28]恭順是唯一出路。阿登納解釋說:“盟國告訴我,只有我滿足它們的安全需求,才會停止拆除工廠設備。”隨后他不無尖刻地質問:“社民黨是想讓它們一直拆下去,直到把所有工廠拆干凈為止嗎?”[29]
阿登納還有一個根本目標——與法國和解。1948年,阿登納與時任法國外交部長的羅伯特·舒曼首次會面。當時法國奉行的政策是解除德國工業生產能力,把薩爾地區置于法國控制之下。阿登納重新詮釋了這一問題。最大的挑戰與戰略和金融無關,而是涉及政治和道德。阿登納就任總理前,1949年7月致函舒曼,在信里進一步闡述了這一思想:
愚以為,與給德意志民族士氣造成的巨大傷害相比,一國從分到的被拆除工廠設備中獲取的任何經濟好處相形見絀……您對法德和解問題和歐洲合作原則的認識尤其深刻。我懇求您找到辦法終止這種不可理喻的做法。[30]
在國內,阿登納強調,順從盟國采取的種種懲罰性措施是唯一明智做法。1949年11月3日,阿登納接受了德國《時代周報》的專訪,他說:
如果我們抵制《魯爾法規》和魯爾國際管制局,法國會把它解讀為德國民族主義苗頭,將其視為德國抗拒一切監督。這種態度會讓人覺得像是在消極抵制安全本身。必須防止出現這種情況。[31]
阿登納的對策被證明很有效。當月晚些時候,盟國邀請阿登納與對德管控委員會(the Occupation Authority)談判,以建立一種新關系,削減原定要拆除的工廠數量,同時為德國加入同年成立的歐洲委員會制定路線圖。11月24日,阿登納向聯邦議院提交了新協議。當時聯邦議院議員的民族主義情緒依然強烈。舒馬赫情緒異常激動,稱阿登納是“盟國總理”。舒馬赫因出言不遜被暫停議員資格,時隔不久又重返議院,馬上對阿登納火力重開。[32]阿登納回應時強調,恭順是實現平等之路。
我認為,無論我們做什么,都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如今國家山河破碎,實力蕩然無存。為了逐漸增加自身實力,我們德國人必須與盟國談判。但我們必須看到,談判中心理因素作用甚大,不能一上來就要求或期待對方信任我們。絕不能想當然地認為,其他國家對德國的情感驟然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信任只能一點一點地恢復。[33]
阿登納的方針在國內遭到反對派的冷遇,但受到德國鄰國的歡迎。1950年3月,歐洲委員會邀請聯邦德國加入,不過是作為準成員國。阿登納在寫給內閣的一份備忘錄中,敦促內閣同意加入歐洲委員會:“截至目前,這是唯一出路。我必須告誡你們,切不可因德國攪黃歐洲談判招人憎恨。”[34]
3個月后,熱衷于把德法兩國捆綁在一起的羅伯特·舒曼拋出一份取代魯爾國際管制局的計劃。1950年5月9日公布的舒曼計劃為日后成立的“歐洲煤鋼共同體”(ECSC)開辟了道路。從表面看,它不過是一個煤鋼共同市場,但其實這一計劃意在為政治目標服務。舒曼宣稱,有了這項協議后,“法德之間的戰爭不僅不可思議,物質上也極不可能”[35]。
阿登納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對舒曼計劃表示贊同,見解與舒曼所言大同小異。阿登納表示,該計劃“為徹底根除未來法德沖突奠定了真正的基礎”[36]。阿登納在會見法國國家計劃委員會主席、日后(1952—1955)歐洲煤鋼共同體高級機構首任主席讓·莫內時,又進一步發揮了舒曼的觀點:“人們對這一計劃抱有殷切希望。相關各國政府不應眼睛只盯著自己的技術職責,而是應該更關注自己的道義責任。”[37]1950年5月23日,阿登納致函舒曼,再次強調了非物質目標:“事實上,只有我們的工作不完全拘泥于技術和經濟考慮,而是把道德作為工作基礎,我們才能如愿以償。”[38]
舒曼計劃加快了德國加入一個統一歐洲的步伐。1951年2月,阿登納在波恩的一次演講中說:
舒曼計劃有利于建設統一歐洲的目標。因此,從一開始我們就贊成孕育了舒曼計劃的想法。此后我們對此一直堅信不疑,盡管有時處境異常艱難。[39]
1951年3月19日,歐洲煤鋼共同體成員國草簽了《歐洲煤鋼共同體條約》。翌年1月,聯邦議院以378票對143票對《歐洲煤鋼共同體條約》進行了表決。[40]聯邦參議院(代表德意志聯邦共和國10個州的上院)流露出死而不僵的德國民族主義情緒,呼吁阿登納“確保盟國高級委員會完全廢止對德國境內煤鋼生產施加的一切限制,把西柏林明確納入歐洲煤鋼共同體管轄區內”[41]。最終西柏林被納入歐洲煤鋼共同體。在新成立的煤鋼共同體指導下,德國煤鋼產量開始增加。依照舒曼的建議,歐洲煤鋼共同體還正式取代了(至少在德國)不得人心的魯爾國際管制局。
阿登納出任總理后,僅用兩年時間就實現了德國參與歐洲一體化的目標。他通過奉行努力走出德國歷史陰影的政策做到了這一點。毫無疑問,阿登納這樣做既是出于道義考慮,也是出于策略和國家利益考慮。不過策略與戰略已融為一體,阿登納的戰略正在化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