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領導力
- (美)亨利·基辛格
- 3467字
- 2024-04-24 17:49:59
蘇聯挑戰與德國重新武裝
蘇聯把重建西德經濟和逐步建立德國政治機構視為直接威脅。1948年6月,蘇聯封鎖了從柏林四周的蘇占區通往該市的所有通道。共產主義威脅開始超過西方民主國家對德國東山再起的恐懼。封鎖柏林挑戰了1945年四大國在波茨坦峰會上對管理柏林做出的安排。最終,美國實施的西柏林空運戰勝了蘇聯的訛詐。美國明確表示不允許柏林崩潰,如有必要,美國將不惜升級軍事手段打通柏林通道。1949年5月,斯大林取消了對柏林的封鎖。10月7日,蘇聯把蘇占區變成了一個主權國家(其實是衛星國)。至此德國分治已是板上釘釘。
在不斷升級承諾的過程中,美國及其盟友成立了日后成為美國政策支柱之一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1949年聯邦德國被置于北約保護之下,其意義相當于美國單方面對西德領土安全做出擔保。當時西德依然沒有武裝力量,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北約成員國。一年后的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盟國認識到,它們面臨共產主義的巨大威脅。為了響應歐洲國家的呼吁,杜魯門總統任命艾森豪威爾將軍擔任北約盟軍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爾一口咬定,防衛歐洲需要30個師(大約45萬人)[42],沒有德國的參與,不可能達到這個數字。
可以理解,美國的盟友內心可謂五味雜陳。幾年前它們還受德國侵略蹂躪,今天這個國家卻要為西方防御提供一支人數可觀的軍隊。最初西歐各國領導人堅持,用于防御德國的部隊應由德國以外的國家提供。而后經過思考,外加美國施加壓力,大多數歐洲國家領導人同意,如果沒有一支德國軍隊,無法保證德國的防御。
阿登納在回憶錄中回顧了朝鮮戰爭如何終結了削弱德國的殘余政策:
德國再次強大符合美國利益。因此,很多歧視性做法只能是臨時性的,例如《魯爾法規》《占領法規》以及涉及德國重新武裝的條款。[43]
阿登納認為,不僅對于歐洲,而且對于恢復德國的政治身份,德國重新武裝都是必要的。最初阿登納不愿公開辯論這個問題,以免干擾德國加入歐洲機構的進程。時隔不久,他的觀點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阿登納稱,倘若不放心把西德自身防務交給西德,或西德不愿承擔自身防務,盟國的信心有可能因此動搖。[44]
1950年8月,英美正式提議重新武裝德國。德國迅速迎合這一提議。法國不太熱心,1950年10月拋出一個普利文計劃,建議組建一支包括德國部隊的歐洲軍,并起草了一份條約草案,成立包括德國部隊在內的“歐洲防務共同體”(EDC)。阿登納向德國議院重量級議員介紹了該條約草案內容后,議員之間吵得不可開交。[45]舒馬赫甚至稱條約是“對付德國人民的盟國-官吏同盟的勝利”[46]。
1952年3月,為了阻止成立“歐洲防務共同體”和德國重新武裝,斯大林主動表示,德國若能滿足5個條件,蘇聯將同意德國統一:(1)所有占領軍,包括蘇軍,一年內撤出德國;(2)統一后的德國保持中立地位,不加入任何聯盟;(3)統一后的德國接受1945年邊界,即有爭議的戰后德國與波蘭的奧德-尼斯河邊界;(4)德國經濟不會因外界施加的條件受到限制——換言之,廢除限制德國經濟的《魯爾法規》;(5)統一后的德國有權建設本國武裝力量。以上建議只提交給了西方盟國,為的是突出聯邦德國的從屬地位。
斯大林這一提議是出自真心,還是想置阿登納于尷尬境地,讓人覺得他更愿意有一個留在歐洲內的分裂的德國,而不是一個統一的、全民族的和中立的德國?實際上,斯大林是想讓阿登納放棄為加入歐洲一體化取得的一切成果,以此換取德國統一。
有證據顯示,當年斯大林的外交部長多次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西方一定會拒絕他,斯大林才提出這一建議。不過斯大林的建議讓阿登納左右為難。德國無條件投降后,國家統一問題首次正式擺在了盟國和德國人民面前。舒馬赫在德國極力主張談判良機不可錯過,仔細研究斯大林照會前,聯邦議院應拒絕批準“歐洲防務共同體”。舒馬赫力陳:“在(目前)這些情況下,任何人如果贊同‘歐洲防務共同體’,就沒有資格再稱自己是德國人。”[47]
阿登納堅守自己的立場。他深知,談判十有八九會陷入僵局,從而把德國統一問題推入意識形態領域,導致德國孤立無援,成為各方恐懼的對象。如果德國我行我素,關于德國統一的談判會化為戰場,再次上演昔日歐洲人彼此廝殺的一幕。
為了回避困難抉擇,阿登納避免對斯大林的提議公開表態,而是推遲對它的討論,直到所有占領國接受自由選舉概念并把這一概念寫入統一德國的憲法。與此同時,阿登納極力主張以盟國共同防御的名義批準《歐洲防務共同體條約》。
阿登納的對策引發了英國外交大臣安東尼·艾登所稱的“照會之戰”。阿登納得到美國總統候選人、時任北約盟軍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爾的支持——直到1952年5月30日,艾森豪威爾才卸任最高司令官一職。較之蘇聯威脅,英法對未來德國中立的前景更加寢食難安,因此放過了阿登納玩的這一伎倆。盟國分別于3月25日和5月13日向克里姆林宮發出照會,表達了它們的共識。照會提出,德國統一前先在西德和東德分別舉行自由選舉。5月24日蘇聯回復了盟國照會,強硬表示盟國照會“無限期”拖延了德國統一的任何可能。[48]
鑒于德國顯然為歐洲防衛共同體事業付出了犧牲國家統一的代價,展示這一歐洲事業的潛力更加刻不容緩。1952年5月26日,阿登納簽署了《歐洲防務共同體條約》文本。[49]然而不愿與德國共享一支軍隊的法國人大有人在。自16世紀起,每一代法國人都與德國人打過仗,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留下了一個千瘡百孔的法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法國全國淪陷。《歐洲防務共同體條約》通過兩年后,1954年8月30日,法國國民議院拒絕批準“歐洲防務共同體”,同時也放棄了普利文計劃。
阿登納向盧森堡和比利時代表表達了他的憂慮,稱法國之舉是“歐洲黑暗的一天”[50]:
我堅信,百分之一百地堅信,(法國總理)孟戴斯-弗朗斯強迫我們接受的國家軍隊對于德國和歐洲是十分危險的。我離任后不知道德國會變成什么樣,除非我們能夠不失時機地創造歐洲。[51]
出于以上預感,阿登納放棄了“歐洲防務共同體”計劃,親自與盟國就德國國防軍的大致輪廓進行了秘密談判。
美國發揮了至關重要的領導作用。1952年11月艾森豪威爾當選總統后得出結論,歐洲統一以及包括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在內的共同防務如同一把萬能鑰匙,用一位歷史學家的話說,
有了這把鑰匙,一些問題可以同時迎刃而解。至關重要的是,這把鑰匙具有一種“雙重遏制”功能,既能把蘇聯擋在歐洲之外,又能把德國留在歐洲之內,無論蘇聯還是德國都不能稱霸歐洲大陸。[52]
艾森豪威爾與英國外交大臣艾登一起修改了《歐洲防務共同體條約》,允許德國組建一支軍隊。距離德國無條件投降還不到10年,北約將擁有一支包括德軍在內的多國部隊。
1953年阿登納的華盛頓之行標志著以上成就的頂點。4月8日,阿登納前往無名戰士墓。阿靈頓國家公墓上空升起了德意志聯邦共和國黑、紅、金黃三色國旗,而不是普魯士的攜劍黑鷹旗,也不是千年帝國的萬字符旗。阿登納總理大步走向墓地時,21響禮炮響起,《阿登納回憶錄:1945—1953》以這一幕收尾:
一支美國樂隊奏起德國國歌。我看到我的一位隨行人員潸然淚下,我自己也心潮起伏。從1945年的滅頂之災,到1953年在美國國家公墓聽到演奏德國國歌這一刻,德國走過了漫長的崎嶇道路。[53]
阿登納在其任期內重建了德國武裝力量,同時又避免了德國歷史上時而泛起的軍國主義的復活。1964年年初,德國軍隊人數已達41.5萬。一位歷史學家把德軍比作北約的“矛頭”、西歐防御蘇聯常規力量進攻的“骨干”。[54]德軍作用不止于此,它還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重返國際外交的后盾。從這一跡象可以看出,新德國不僅受到大西洋聯盟的信任,還是共同防務一個負責任的貢獻者。
阿登納下一步準備利用組建北約期間積累的政治資本,實現他一直追求的目標——結束盟國對德國的占領。為了成為北約正式成員,進而廢除《占領法規》,1954年阿登納同意把薩爾問題——法國試圖維持薩爾作為法國占領下的中立保護區的地位——的解決推遲到1957年。1955年2月,阿登納在聯邦議院上下游說后,說服聯邦議院批準了兩項條約。[55]
1955年5月5日兩項條約生效后,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再次成為一個主權國家。6年前,盟國高級專員核準了阿登納的勝選。今天,他們接受了自我解散。在用作辦公大樓的紹姆堡宮前,阿登納佇立在臺階上,目視波恩全城各處的政府機構升起了德國國旗。阿登納完成了他的首個偉大使命——確保和平、迅速、友好地終結《占領法規》。[56]
兩天后,作為聯邦德國支持與歐洲和大西洋聯盟結成完全伙伴關系的象征,阿登納率代表團出訪法國,在巴黎受到北約內平等一員的對待。這是不平凡的6年,在此期間,阿登納帶領自己的國家從戰后分治、《占領法規》的種種束縛和支付戰爭賠款走向加入歐洲共同體,成為北約的一個正式成員。以阿登納就職為標志,在一個新歐洲的架構內,恭順戰略實現了爭取平等地位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