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面前不斷進出的侍從,有的在掃地,有的在清理墻上蜘蛛網,還有的在擦拭鐵欄桿。
掃完地后又有侍從抱進來數匹波斯地毯和丹桂油桐漆。
領頭的張公公請我先出牢房,并令人搬來玫瑰椅,又親自奉茶至我面前。
我哪里敢接,張公公可是紫宸殿首領太監,只會親自給皇帝奉茶。我要是接了,就是僭越。可我要是不接,就是不給張公公面子,也是在打皇帝的臉。
于是連忙起身捧住那杯熱茶,并躬身謝道:“奴婢哪敢受張公公這么大的禮,多謝張公公的照拂。”然后取下身上唯一還值點錢的瓔珞,塞給他。
“哎呦,這可收不得。”張公公擺手推脫道,“這是陛下的意思。請女史稍等片刻,內府局的人很快就能弄好了。”
說完,又有數個侍從抬來東西。小葉紫檀圓案、驃國進貢的黃花梨木床、云錦被、羊脂玉枕、梨花紋繚綾坐褥以及各類話本和點心。
我的天,這哪是坐牢啊!這比我在尚宮局住得都好!
手里的熱茶溫暖著掌心,清香飄出,是我最喜歡的肉桂。肉桂茶樹只生長于江南道建州一帶,這個時代還未被完全開發成一個獨立的茶種。只是曾經偶然提起過,他竟然記住了。
這算什么?我成了禍國妖女?古有楊貴妃喜食荔枝,唐玄宗為討其歡心,不惜勞民傷財,不遠千里送荔枝;這死小子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去建州找肉桂茶樹,又叫人專門焙制。
這小子咋想的,既然不是真心想囚禁我,那為什么不直接放了我。
逮住送完東西急著帶小侍從離開的張公公,低聲問:“張公公,陛下這是什么意思?”并眼神示意已經煥然一新的牢房。
張公公揮手讓侍從們先行離開,笑吟吟地說:“奴才不敢猜測陛下的旨意。女史認為陛下是什么意思,陛下就是什么意思。”
什么謎語人,擱這兒套娃呢!
眼見張公公扯了衣袖要抬腳離開,我又把他抓回來,“張公公,長安殿現下如何?元昭儀沒有因此而受影響吧?”
“請女史放心,陛下已派翠晴姑姑去長安殿侍奉。”
翠晴姑姑是梁子暮身邊的老人,安排她去長安殿,真不知道是為了更好地照顧長寧,還是更方便監視她。
“女史若沒有別的想問的,奴才這就告退。”
“還請公公為奴婢帶句話給元昭儀,”我還是將瓔珞塞給他,這次他沒有推脫,“長安殿東南角的魏紫要記得平茬,不然寒冬將至,受不住寒,來年可就不開了。”
張公公聽完沒有異樣,我準備屈膝行禮,張公公忙扶住我的手臂,又覺不妥,像摸到燙手山芋一般急忙放開。
張公公回去后必然會將我的一舉一動都稟告給梁子暮,梁子暮也必定明白我那句話的意思。沒有關系,那句話本來就是說給他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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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我正斜倚憑幾翻看梁子暮送的話本,遠處忽然傳來鞭打聲和凄厲的慘叫。
我陡然坐直,戰栗不已,握不住的話本跌落至地。
不會的。為了不連累他人,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經我一人之手,旁人是不會知曉的。梁子暮沒有證據證明其他人也有參與,他不能武斷地責罰他人。
可那分明是夢夢的聲音!
夢夢膽子很小,怕狗怕貓怕老鼠,更怕黑怕疼。上次去陳貴妃的含冰殿送宮人品秩序變動冊,經過御花園時突然沖出一只小狗狗,夢夢都害怕得躲在我背后尖叫。她又哪里受得住慎刑司的拷打。
監守在欄桿外的掌刑姑姑見我有異樣,上前輕聲詢問:“女史有哪里不舒服?”
我緩緩搖頭,撿起話本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也讓聲音顯得冷靜一些,“姑姑,那邊在審問什么?”
掌刑姑姑眼神往左一瞥,得到守在暗處的影衛的示意,才回復道:“據說是尚宮局的一個女史,受含冰殿大宮女的指使給元昭儀下毒。要不是元昭儀養的貓兒貪吃,先吃了那女史送來的糕點,恐怕那女史就要得手了。陳貴妃聽此,立即下令將她宮里的大宮女和那女史押解進來審問。”
“那女史可是姓徐?”聲音還是沒藏住擔憂,微微顫抖。
“女史當心手指。”掌刑姑姑出聲提醒,從兩根鐵柱之間遞過來一方絲絹,我才注意到手指不自覺得扣住了憑幾的一角。那角有些鋒利,紅艷艷的血順著指尖低落在灰白色的地毯上,像那年冬天我親手送給他朱砂梅。
“你只管回答我的問題!”我直愣愣地盯著那掌刑姑姑,冷聲呵斥。
她嚇了一跳,神色慌張地又往左邊瞥去。得到那邊的指示后,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是,是姓徐。”
我閉上雙眼,深吸幾口氣。
梁子暮,你這是在威脅警告我?讓我知道,我做錯了事你不會懲罰我,但會把罪責一一加諸在我身邊的人身上?
呵,真是好計謀,一箭三雕啊。
既讓我得了教訓,又讓陳貴妃和長寧的仇怨加深,還能離間我和長寧之間的感情。
你究竟是怎么變成今日這幅惡鬼模樣的?還是說,你原本就是如此,只是我從未了解過你真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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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鞭打聲還在繼續,卻再也沒有痛苦的呻吟和尖叫。
“啪!”“啪!”
一鞭狠過一鞭。那鞭子仿若抽在我身上,一鞭下去,皮開肉綻。一鞭下去,深可見骨。又收起來,在鹽水里蕩一蕩,不等鞭子干,直接又一鞭抽上去。
“女史!就當是可憐奴婢,您快放開那憑幾!”掌刑姑姑焦急呼喊著。
我睜開雙眼,低頭只見地毯上的朱砂梅開得越發燦爛,比那年冬天我送給他的那捧還要燦爛。
“女史!您就可憐可憐奴婢吧!若是陛下發現您的傷,奴婢恐怕也要跟那邊的徐女史一樣。”掌刑姑姑的聲音也愈發凄厲刺耳。
“可憐你?誰又來可憐可憐我呢?”我低頭呢喃,手指囷囷于那憑幾的尖角,忽又冷笑一聲,“瞧姑姑你說得,好像他有多在意我似的。”
他誰也不在乎,只在乎他自己。陳貴妃多年的陪伴和陳國公府的鼎力相助,只換來獨攬大權之后的卸磨殺驢。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長寧,也被猜忌和監視。我呢,最后會落得什么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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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女史!女史!快來人吶!”
朝憑幾尖角撞去那刻我在想,梁子暮是不是早就料到我會對自己下手,所以才送來個這么鋒利的憑幾。
真后悔那些年太過信任他,竟從未想過抓住些把柄,作為日后保命的依仗。導致現在我只能自殘,賭一把我在他心中還有些分量,求他放過夢夢和煙雪,也放過我和長寧。
算了,當初又怎會料到他的心機和手段也會用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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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艷艷的血自胸口流出,染紅了灰白色地毯,也染紅了那年冬天的雪地。
我仿佛看到自梅林間,走出一個衣衫破舊的小孩。他的臉灰撲撲的,但眼睛卻亮得出奇。
那清亮的眼眸里,滿是懵懂與天真,叫人看了心生憐愛與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