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趕慢趕，還是沒能趕上閉宮落鎖的時間。

曲姑姑抱著銜蟬，踱步于殿前，時不時睨一眼跪在殿前臺階之下的我。

冬夜的風是冰冷徹骨的，膝蓋和手臂已經沒了知覺，手指在冷熱交替下，開始發癢。

不敢動一下手指去撓癢，因為只要多動一下，頭頂上頂著的那盆熱水就會傾盆而下，我將再次變成一顆熟蛋。

“給我頂好了。這次你們敢借著延誤時辰的由頭逗留宮中，下次，豈不是要將皇宮當自己家，來去自如了。”

曲姑姑尖細干枯的嗓音模模糊糊地傳下來，因為頂著銀盆的緣故，有種3D環繞聲的效果。

我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我現在經歷的這一切，仿佛只是一場沉浸式劇本殺而已。等游戲結束，推測出誰是兇手，我就可以和室友一起趕著末班地鐵回學校了。時間如果來得及，還可以在地鐵站里的地下美食街買點小吃。

“蘇若那小丫頭向來聽話懂事，手腳也麻利，斷不會延誤時辰。定是你這個不安分的拉扯她，想連累她，還要害她跟你一同受罰。曲姑姑我啊，向來是最明事理的，既是你一人的過錯，自當由你一人來承受，不會去追究無辜之人。”

小姑娘沒有受罰，也挺好。

原來小姑娘叫蘇若。是姓蘇嗎？這個姓在小說中常見，在現實中少見。咦，我隱約記得曾經遇到過的某個人也姓蘇，那個人叫什么來著？

我怎么突然想起一個姓蘇的人？

她好像是我一個很親近的人，但我確實想不起她叫什么了。模樣倒是還記得一兩分。

她的鼻子不高，小小的，鼻頭也是圓圓的。眼睛很長，雙眼皮有點寬，眼波流轉間，嫵媚的氣韻蕩然開來。

唔……這樣子，又好像另一個我認識的人，像……夢夢。

“再跪半個時辰就停吧，回去抄二十遍宮規。明兒記得早起，不然要是讓冬至宴出了差錯，就是有陛下來保你，你也要舍半條命。”

說完，曲姑姑便慢慢悠悠地提著宮燈走了，留下一個小宮女繼續監視我。

———

夜又深了一分，風也更烈了些，守著我的小宮女裹緊了衣袍，看了一眼殿前的滴漏，搓了搓手，對我哼了一聲。

我知她定是厭恨我的，若不是我，她也不用在冷寂的冬夜里加班。

頭頂的熱水涼了一些，那小宮女就提起水壺添了一些剛燒好的水。

她倒水并不仔細，有好些灑在了我的臉上，耳朵上。

臉有點火辣辣的疼，耳朵卻是開始發癢。

“耳朵這么冰，小心今年又長凍瘡。”

腦海中突然閃出這句話。

我怔了怔，又覺得實在沒必要為了這句話怔住。遂故作輕松地在心里嘆了口氣，想著，今年果然還是長了凍瘡啊。

我已經多少年沒長過了？

上一次長凍瘡，還是在翠微寺的時候吧。那年冬天在記憶里很短，大概是因為第二年開春，我們就離開盛京，去了溫暖一點的余杭郡。

那個時候我體質還不弱，所以不怕冷。但正是因為不怕冷，嚴冬里還想來一個冬泳。可不是喜歡冬泳，只是從來沒試過，突然腦子一熱想試一下。

試試就逝世。

發燒了大半個月，人都要燒傻了。

每天清晨醒來，扯著破鑼嗓子直嚷嚷著水。

每次還沒睜眼，水就遞到嘴邊了。就著碗咕嚕咕嚕喝下，腦子也清醒了些。

他就跪坐在我床前的腳踏上，仰頭問我想不想吃點東西，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

我看了眼他身后的方桌，上面擺了一碗冷卻凝固的粥，又撇了眼他染上灶灰的衣袖，十分緩慢地搖了搖頭。

真是造孽啊，人還沒灶臺高，就要給我這個大傻子做飯了。我這是虐待兒童啊！

他卻誤會了我的意思，眉頭垂了下去，眼中的微光也被落幕的睫毛遮住。抿緊了唇，悄悄地攥住粘灰的衣袖，背到身后。

我笑了一下，去抓他背在身后的手，拍了拍他袖口上的灰，笑著說不是嫌不干凈，只是現在沒胃口罷了。

他又自責到，都是他沒注意好時間，讓粥冷掉了。微微抬頭，問我是不是不想喝粥，他可以去做點別的。

我感到耳朵有點癢，笑著擺擺手說不用，反手去撓耳朵。還沒碰到耳朵，就被他抬起的手制止了。

他轉身去柜子里翻找，摸出一個黑色的小罐子，手指蘸了一點里面白色的糊狀物，點在我的耳垂上，輕輕揉了幾下。

我問他怎么會有這個東西，是不是以前也經常生凍瘡。

他低下頭，細弱蚊蠅地說了一句，不是，他從沒長過凍瘡。

我自是不信的。

他從前是那么可憐的一個孩子。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只穿了件纖薄破爛的中衣，提著一盞忽明忽暗的小燈，在冬夜里晃悠，我還以為是哪里跑出來的小兒鬼。

可眼睛又是澄澈明亮的，看著就是個乖巧可愛的好孩子。

乖巧可愛的好孩子，有一天也會長成黑心肝的君王。

世事難料啊。

———

第二天卯時二刻就要起床上工。

下床的時候腿完全彎曲不了，只得扶著床上的欄桿，才勉強站立。

穿好衣裳開門時，天還未亮，寒月高懸，晨風涌進屋子，讓我徹底清醒的同時，臉頰和耳朵也痛得跟受了針刑一樣。于是又回頭去柜子里翻出一條舊圍巾。

說是圍巾，實際上只是一條緇色棉質披帛。時下披帛多用絲綢、紗羅等輕薄的材質制成，還會在其上繡些華美繁復的花紋。不過那都是妃嬪、命婦、官宦小姐才有的。普通宮人的披帛，自然簡單很多。

宮里有規定，在一些節日里，宮女也必須披上披帛，烘托節日氛圍的同時，也是在彰顯國力昌盛。

那時候我才剛入宮，沒背景，不會人情世故，人也很佛系，別人分給我什么東西，我都照單全收。于是就分到了一些不太好看的衣服，這條灰不溜秋的披帛就是其中之一。

還記得那時候我領完衣服回來，夢夢看見我懷里那堆丑衣服，氣得跳起來罵了半天尚衣局分衣服的管事，硬要拉著我去換。

說哪有這么欺負人的，看我沒背景，人又木木的，就逮著我欺負。平日里安排最重最難的活兒給我，還處處苛責，如今連件衣裳都要克扣，把鄉下老嬤嬤都不要的衣裳拿給我，簡直欺人太甚。

我連忙拉住火冒三丈，就要沖出門去的夢夢，勸她算了算了。衣裳而已，都差不多的，何況灰不溜秋的又不難看，人人都穿鮮亮的，我一人穿灰，不顯得我很特別嗎。

夢夢一臉不可思議，說沒見過我這么慫包的。又慫又愛傻樂。

回想起當時夢夢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傻子沒兩樣，我不禁笑了起來。

初入宮的那些日子里，如果沒有夢夢時時幫助，處處為我出頭，為我考慮，我都不敢想，我會艱難成什么樣子。

將這條披帛當作圍巾包住臉和脖子，我往銅鏡里照了照。銅鏡里悄然浮現出另一個嬉笑的面孔。

“歲安你別說，這樣圍著還挺好看。”

“歲安，你再試試這朵花。對，就是我那朵胭脂紅的芍藥。”

“不錯嘛，我說你別再一天天得打扮得跟個老嬤嬤似的了。哪家小娘子成天穿得老氣橫秋的，一點兒精氣神兒都沒有。”

她為我別上她的芍藥，拉著我再往銅鏡仔細瞧瞧。我望著銅鏡里的她，嫵媚動人的眼，秀美濃郁的眉，粲然一笑間，光艷四射。

被美色鎮住，我也不由得癡癡笑了。嘴角剛上翹了一點，鏡中美人便如煙消散，徒留我僵硬的扯著嘴角的臉。

往事不可追。

我低頭整理了一下披帛，合上銅鏡，迎著晨風，涌進黎明。

好像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當身邊所有人都與我離別，奮力前進的時候，我還留在原地，困于回憶。

這對我沒好處，對所有人都沒好處，但很多事情是控制不住的。我受困于曾經，從不勇敢去面對現在和將來，這時候，現實往往更不會放過我，給我更重的打擊。

———

今日需要去修補麟德殿的壁畫和地磚，除此之外，還要再去尚食局確認一遍冬至宴的餐食。工作任務繁重，顧不得腿痛，匆匆在飯堂拿了一塊胡餅就往宮城趕。

天雖未亮，宮道卻并不漆黑。一座座方正寬大的石燈，護著它內心的小小燈火，給夜色中的行人帶去一點點光明和溫暖。

“嘒嘒———”

不時有一兩聲蟬鳴，更顯寂靜。

“嘒嘒———”

不對。都快冬至了怎么還會有蟬鳴？

“嘒嘒———姐姐！”

我屏住呼吸猛地一回頭，朝聲音的來源探看，右手緊握住從發間拔下來的簪子。如果有危險，這簪子是我唯一的防身工具了。

“姐姐！”

是個瘦瘦高高的內侍，趴在右邊轉角處的宮墻邊上，只露出半個身子，剩下半個身子隱在宮燈照不到的黑暗處。

“你是誰！”我呵斥道。

此時還未到上工的時刻，整條宮道上也只有我一人。況且這條宮道向來人少。他不該出現在此。

他往宮道兩側看了看，確認沒人，便朝我招手。

“你直接說。”我不動分毫，背在身后的右手依舊緊握住簪子。

他無奈地皺眉嘆氣，雙手圈成喇叭狀，啞聲喊道，“是大福殿的事，那位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