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個混沌的夢。
夢里柳絮飄飛,陽光明媚,鮮妍年輕的母妃彎著腰替她身前的女孩理紙鳶的線。
線理好了,母妃直起腰來,捏了捏女孩的臉,沖她笑得溫柔。
母妃把紙鳶的提線交給那女孩,她抓著紙鳶面,讓那女孩跑起來。
那女孩聽話地向前跑,跑得越來越遠,母妃放開了紙鳶面,紙鳶也隨風飄起。
那紙鳶不是橫飛,而是打著旋兒地飛。沒過一會兒,紙鳶墜入湖中,撲通一聲,那女孩兒也墜入了湖中。
心底忽然冒出巨大的恐懼,如同十萬惡鬼在啃食。我跑去湖邊抓那女孩,那女孩浮起來了,她的脖子被紙鳶線纏繞了無數圈。她的眼尾泛著紅暈,浸過水的眼睛亮亮的。她動了動嫣紅的唇,我側耳去聽。
“阿暮……快跑……”
后面一陣疾風掠過,我轉頭看去,母妃拽著一根緊繃的紙鳶線,緩緩靠近我。她的臉漲成紫色,眼珠將要爆出,垂下的舌頭滴著血。那血蔓延到那根紙鳶線上,一直蔓延到那女孩的脖子上,順著女孩的脖子,滴入湖中。頃刻間,整個湖面都變成了紅色。
湖面頓時涌起城墻般的浪潮,眼見著要朝我奔來。我扒著岸邊的石頭,伸長手臂奮力去抓住那女孩的手,想救起她一起走,她卻越飄越遠。我翻身準備跳下去,四周卻回蕩著“阿暮……快跑……”
“快跑……”
仿若天外來音。
眼睛去追尋那女孩的身影,她飄到湖中心,離那浪潮愈發近了,我想喊她,讓她快回來,嘴巴卻怎么也張不開。
身后的風聲逐漸變大,有冰冷的東西貼上我的脖子。我猛然轉頭,是母妃將紙鳶線纏上了我的脖子,她輕輕地往后拉,臉上還是那一副吊死的平靜模樣,漂亮的眼珠空洞無物。
死亡就這樣緊緊纏繞住我的頸脖。我想,被母妃親手絞死,也算是報答她的生身之恩了吧。
“阿暮……快跑……”
“快跑……”
那天外之音再次回蕩。我瞥了一眼湖中的女孩,高聳浪潮正吞沒著她,霎那間,她的身影徹底消失,血色湖面歸于平靜。仿如一面鏡子,從未有過任何波瀾起伏。
———
“姐姐……”
我想睜開雙眼,睫毛被淚水打濕而堆疊在眼前,只能看見些微光亮。
“哎呦!可算醒了,”一個身型肥胖的大娘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仔細辨認,那是隔壁豬肉鋪的老板娘,“還好你醒了,要不然你師父又要昏過去。”
“造孽哦!娃娃,你可要挺住起,你們家不能再造孽下去啰!”她在床邊坐下,嘆息著,眼中滿含憐憫。
“怎么……怎么了?”昏迷前口中灌入了太多渾濁的江水,喉嚨腫脹得厲害,我只能盡力出聲。
她低下頭去,又抬頭再次看向我,眼眶濕潤,“沒……沒得事。”
我偏過身子,去看隔板的縫隙,旁邊的隔間沒有光亮。
我問大娘:“姐姐睡著了嗎?”
大娘再次嘆氣,轉過頭去不再看我。
夢中那份恐懼再次襲來,“姐姐呢?”
“你不要自責,不要傷心,你姐姐會找到的。半個村的人都去找了,你放心,會找到的……你再睡會兒,說不定明天早晨你醒來,你姐姐就回來了……”
她沒回來?那她去哪兒了?
天都這么晚了,她會去哪兒呢?我都在家了,她沒回來?我不是她救上來的嗎?
我為什么要傷心,要自責?
……
“她不是會鳧水嗎……”
“她怎么自己不游上來呢……”
夢中的血色浪潮浮現在眼前,它吞沒她之后并沒有平息怒火,反而氣焰更盛地奔涌至岸邊。我游離地看著我的身體,一點一點,被那血色浪潮侵蝕殆盡。
———
她回來了。
像一塊破布一樣窩在師父懷里。
一半臉白得如同馬上要化掉的雪。烏發濕漉漉地黏做一團,已經發紫的血自發間而出,覆蓋了另一半臉。
原本翠綠鮮亮的衣裳,已經變成雜草的顏色。發白的手無力地搭在腹間,傷口處已不見血色,皮肉翻滾,露出細小的骨頭。好幾個手指的指甲都不見了,指尖的肉糜爛著,夾雜著點點紅絲。
隨行的大叔說,是在下游的幾個村子外找到的。找到的時候,正有幾條野狗圍著她,要是再晚一刻,恐怕回來的時候就是一身白骨了。
另一個大叔說,這孩子造孽啊,看她那手,怕是一直拼命地去抓岸邊的石頭,被水中的東西撞破了頭也不放手。手心還有繩子勒痕,難道是被人綁過嗎?
豬肉鋪的大娘悄悄瞥了我一眼,很快轉過頭去,裝做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
夜半,他們都各自回了家。
我摸索著下床,扶著隔板,輕手輕腳地往隔壁挪。
快要摸到她隔間的竹簾,樓下有細嗦的談話聲傳來。
“歲安是會鳧水的。”
這聲音仿佛含著滿口的沙石,每一次吞咽都隱著痛。師父心痛至斯。
“是??!你不曉得當時的情況,李妹兒非要我們先救她弟弟,那弟弟也是遭嚇到了,一直拉著李妹兒往下沉。李妹兒才多個大人,拉都拉不住弟弟。害……也是沒得辦法的事情,李妹兒把我們扔過去的繩子纏在弟弟身上,等我們把弟弟拉上來,李妹兒就不見了……”
耳邊頓時炸開轟鳴聲,整個屋子都在天旋地轉,我再也聽不見大娘的話。
是因為我嗎?
她那一身傷,原來都是因為我。
原來我才是罪魁禍首。
———
“咚咚”
她敲了一下隔板,通過縫隙往我的隔間張望。
好一會兒,見沒有回音,她又敲了兩下,嘶啞著嗓子開口:“阿暮?”
“阿暮?怎么不說話呀?我好幾天沒見你了,你怎么也不過來看看我。”
我怎么敢說話,我怎么能說話,害她至此,我怎么再敢靠近她。
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已經數不清她救了我多少次,仿佛我生來就是為了拖累她的,是她擺不脫的累贅,是要吞噬她所有血肉的惡鬼。
從始至終都是錯的,我不應該在那個冬夜去那片梅林,不應該執著地往湯殿走。
我應該隨那條老狗,應該一同被雪埋葬進那個冬夜。
那邊傳來她嘆氣的聲音,隨后被子窸窸窣窣的蠕動。
我想她是又睡了,便微微轉頭往縫隙看去。
她的笑顏頓時放大,“你小子,原來是想偷偷看??!”
“你不會是在鬧別扭吧?你別扭什么呀?不會……是在自責吧?”
“哈哈哈哈……”她咳嗽了幾聲,繼續笑道:“你自責個什么呀!這干你什么事?還不全賴那群狗雜種!哦……不行,不能跟你說臟話的?!?
“反正就是沒事啦,你要還覺得愧疚,就去幫我多種點辣椒。這幾天吃的東西可真沒味兒……”
自然,自然不會放過他們。
———
師父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找到村長,要求懲治那群混子。
之前那個叼著剔牙簽子的混子說,都是因為我殺了他家后山竹林的雞,他們才出手教訓我。
那天朝我潑水的女孩也站出來說,那天清晨她去洗菜的時候,正好看見我從后山竹林出來。
那個把我摁進泥地的混子趕緊點頭說,確實是我從后山回來后,他們去后山看,就只剩下雞骨頭了。
這些話,簡直讓人發笑。
滿嘴油光的是誰?身上沾上雞毛的是誰?我一人又怎么吃那么多只?
最后村長只讓那群混子的家長,各自帶回家去說教一番。
我們終究是外鄉人,村長自然是不會幫著外鄉人去懲治自己人的。
沒人幫著主持公道,那只能我自己來了。
———
五月初,師父收到了翠微寺友人的來信,要他趕緊回去。
師父看了信,激動得熱淚盈眶,讓我們準備準備,過了重五節就往盛京趕。
她問師父,不去益州了嗎?
師父摸了摸她還纏著細布的額頭說,下次再去,翠微寺那里的東西更重要。
我默了默。應該再多停留一陣,她才好了沒多久,舟車勞頓又是一番新的折磨。
自溺水后,她的身體大不如前。咳嗽沒有斷過,還常有呼吸不過來的時候。身體虛寒,快到夏日了,手還冷得跟冰似的。
從前即使是在嚴冬,她的手也是暖和的。
———
重五節前夕,我正跟隔壁豬肉鋪的大娘學包粽子。
她突然問,明天有賽龍舟嗎?
大娘興高采烈地說,有的有的!明天一起去江邊看!
她也跟著興奮起來,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抓住她的手,搖搖頭。
她看了我的神色,笑道:“好,那我們不去了。其實也沒什么意思,還不如在家多睡會兒覺?!?
我不是刻意想擾了她的興致,而是怕災難再一次降臨,我終歸是不想再去那個地方了。
還有,不能讓她看見那些臟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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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五節那天,是個難得的艷陽天。
她吃完午飯,就搬了一張躺椅去院子里曬太陽。
我說,哪有正午曬太陽的。
她只笑笑。
我收拾完碗筷才反應過來,她溺水之后是極怕冷的,夜里蓋上兩層被子也會縮成一團。正午曬太陽,才會讓她覺得溫暖。
想到這兒,心里不禁一抽,酸痛占滿了整個胸膛。
———
重五節后的第二天,我們便坐上馬車離開了永安縣。
馬車經過村口的時候,那里有很多人圍在一起,吵吵嚷嚷的。
數道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把沉睡的她都吵醒了。
“怎么了?”她迷蒙著雙眼問道。
我掀起小窗的簾子,隨意瞧了一眼,便放下簾子對她笑了笑,“沒事,無非是哪家又被那群混子吃光了雞,正哭喪著讓村長評評理,讓混子們賠錢呢?!?
她眉頭皺起,“一群社會的敗類?!?
馬車駛離村口,轉過了一座山,再也聽不見那嚎啕聲。
我想,那群混子的父母也算是好父母了,還會為死去的孩子哭。
不過這有什么好哭的呢?
為禍一方的害被除了,不應該笑嗎?
對。其他人會感激我的,我是在為民除害,他們肯定會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