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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梁子暮番外《綺懷》(三)

  • 畫屏舊夢
  • 燈燼落
  • 4010字
  • 2024-04-26 12:00:00

她今天穿了一身翠綠襖裙,游走在一片紅的街上,分外醒目。

路人紛紛側目,有幾個嘴碎的人,頭擠在一處嘰嘰喳喳,說她怎么這般晦氣。

我跟在她身后,橫眼看那幾個嘴碎的人,心底突然跑出一個念頭———真想拔了他們的舌頭。

明明很好看,像一只從山間飛來的小翠鳥,清新靈動。

她跑去看寫對聯,眼睛隨書寫的筆移動,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往下撇,囁嚅著:“我怎么寫不出這么好看的字。”

她跑去看人家算命,算命先生正在看一個頭發花白的男子的掌紋,說他今年必定高中。她歪著頭去看那男子的臉,努了努嘴,跑過來悄悄跟我說:“那男子哪怕今年高中,也做不成官兒了。”

我問,為什么。

她頗有些惋惜,“那男子額黑、鼻歪、頭重、項硬,這是不可救治之相。”

我說,你還懂這些?

她狡黠地眨眨眼,“皮毛,皮毛。”

———

有雨滴落在額上,須臾間,便化作鵝毛大雨。

我們就近跑進一家店,在屋檐下靜坐,望著綿綿不絕的雨幕。

不遠處的石橋上,走下來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少年男子,他背上背了一個大竹箱,青色的衣袍已被斜雨淋濕,步履卻依舊從容。

她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少年男子,由遠及近,直到那男子來到這片屋檐下,收起傘,靠邊略微甩了甩水,往她身后走去,她才收回了視線,低下頭紅了臉。

我問她,那男子可俊?

她點頭如搗蒜,“俊!俊!”

我扭過頭去看,那男子確實清秀非常,舉手投足間,盡是文人風范。

原來她喜歡那般長相的男子。

我又問她,我可俊?

她湊近我,眼睛上上下下來回看了好幾遍,才一副難以啟齒地口吻說道:“嗯……你很漂亮。你懂吧,就是……嗯……很標致!”

漂亮?標致?

“對!你就像宮廷畫師重工繪就的人物畫,光色艷發、妙窮毫厘。”

換言之,我不是她喜歡的那般長相。

原來我長得這般不討喜?

我心里的雨幕,比外面的還要深重了。

———

還差三刻鐘到子時,我們提著燈,沿著錢塘湖東線走。

雖然夜深,路上倒還有寥寥幾個行人。

到永明禪院門前,果然還是排著長龍。

長龍里里外外繞了鐘樓數圈,硬是挨過了子時,才輪到我們上鐘樓去敲那么一下。

我掩著嘴打了呵欠,偏頭去看她,她還在興奮頭上,渾身冒著喜悅的氣息,我心里也跟著感到一陣喜悅。

出了禪院,人群已稀稀拉拉散去,富裕人家的馬車噠噠地奔走,普通人家也加快了腳程。

我們倒不急,閑散地沿著湖邊小路走,對岸有大片璀璨的花燈,燈光的倒影落在湖面上,是另一種波光粼粼。

“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她突然靠近我說道。

我仔細去聽,好像真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往右邊的草叢靠,聽了片刻,繼續往右邊的樹林走去。

我提著燈快步跟上去,她突然尖叫起來,我沖過去抓住她的手。

半人高的荒草堆里,橫著一具被啃食得不成人樣的嬰兒尸體,身體的左半邊已經和軀干分離,肚子的地方是個大窟窿,內臟散在草叢四周,荒草的一邊被踩得壓進土里,上面有幾個黑黢黢的獸類腳印。

她顯然是被嚇著了,我感受到她全身都在顫抖。

我半拖半拽把她拉出來,走到一半,她又突然往反方向跑。

我想她定是嚇得不輕。

追過去想拉住她,卻見她蹲在地上,手指顫巍巍地戳著她身前的東西。

我定睛一看。

那是另一個嬰兒,還好好地被襁褓包裹著。

“阿暮……她……好像還有氣……”

我翻看著那嬰兒的臉和手,搖了搖頭,“可她的臉已經凍得青紫,整個手臂都發黃,看樣子也活不成了。”

“阿暮……她……還有氣……我們應該……”

我捉住她的手,再次搖頭,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救,也不是所有人都要靠你去救,你不是神女。”

她陡然甩開我的手,大吼道:“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凍死在這里!”

“你知道為什么闔家團聚的除夕夜她會在這里嗎?她的父母不要她了,就把她和她的雙生姐妹丟在這里,讓她們自生自滅!”

“她的雙生姐妹已經被野獸咬死了,難道我要放任她也被咬死嗎!她的父母不要她了……”

說到最后,她的頭越來越低,聲音也逐漸變弱,隱約可聽見吸鼻子的動靜。

我的腦子被吼得發蒙,再低頭去看那個嬰兒時,忽然感覺心被狠狠撕扯著———她也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個女嬰,催促我趕緊走,要趕緊把女嬰送去醫館。

幸好沒有凍太久,女嬰存活了下來。師父找到一對沒有孩子的商人夫婦,打算把女嬰交給他們養。

她站出來反對,說不能找沒孩子的,或許幾年之后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會疼愛那個女嬰了。需要找一家兒子多,渴求養女兒的富裕家庭。

傍晚,我們坐在河邊吹風,我看著她垂著頭,恐怕又是在想著揪心事。

她仿佛永遠悲天憫人,仿佛真的是為解救世人苦難而降世的神女。

可我不希望她是神女,她只救我一人就好。

———

上元節過后,師父決定啟程回他在益州的家。先沿著揚子江北上,再乘船過楚江,到了劍南道地界,先在夔州歇腳停頓幾個月,最后再往西去益州。

她近些天一直悶悶不樂,我問她怎么了,她也只微笑著說沒事。

不曉得是什么事,讓性情開朗的她變得憂郁。她始終是笑著的,可那笑的背后藏著疲倦。

某天夕陽西下,她抱著腿坐在船頭,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望著寬闊無垠的江面,突然說道:“阿暮,你說那個女嬰,日后會過得好嗎?”

“僅僅是因為我的一句話一個舉動,她的命運就被改變了。或許她本就不愿來到人世間呢?或許那戶沒孩子的人家會更疼愛她呢?”

“阿暮,我是不是不該強制讓師父收你為徒,我是不是不該把你帶離翠微寺?或許你繼續留在翠微寺生活,會更好呢?”

她怎么會這么想?

她還是要拋下我了嗎?

我急忙去抓住她的手,“你承諾過的,你不會丟下我,這是你承諾過的。”

她怔了怔,隨即眼中閃現出淚光,扯出一個笑來,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

夔州跟盛京、余杭大不相同。

崇山峻嶺,高聳入云。人在其中,仿佛困在牢籠,怎么逃也逃不出。

攀爬數個時辰,大汗淋漓登上山頂,以為終于走出來了,結果山外還有山,山巒一重接著一重。

我們落腳在夔州府治地永安縣里,一幢靠近市集的吊腳樓。

樓有兩層,但并不大,繞樓一圈只需走五十來步。樓下是堂屋和庖屋,樓上用兩排木板和竹簾隔成三個小隔間。春日和夏日里,倒也清涼。

清晨剛破曉,后山竹林里的公雞就開始鳴叫,吵得我幾欲提刀去剁了那些雞。又想想她說,那些雞可以為鄰居生很多蛋,他們很少買肉,就靠那些雞多吃點蛋,我就淡了殺雞的心思。

倒不是想著鄰居如何,是想著若我真殺了那些雞,她定要去賠罪。一想到她滿臉愧疚地對別人低聲下氣,我心里就會冒出一團無名火,過一會兒火氣又化成水涌上鼻頭,酸澀不已。

被打鳴聲吵醒我就再也睡不著了,隔著木板的縫隙,可以瞧見她在隔壁睡得正香。她一向能吃能睡,據師父說,他們在益州的時候,有天晚上地動來了,怎么也叫不醒她,幸而那次地動不嚴重,不然真是要在睡夢中去西天了。

睡不著我干脆爬起來去后山練武。

我原以為師父只是個普通文人,只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不曾想他還會武。他見我還不如她壯實,便開始教我習武,說是強身健體,以后也不用怕被她那樣的刁蠻女子欺負。

我想不對,她不刁蠻。

打完一套拳,竹林前的吊腳樓也紛紛冒出白色炊煙。我沿著小路下去,跳過一個小溪溝,突然一汪水向我潑來,我因為想避免踏錯掉進溝里,沒躲開那汪水,衣袍濕了大半。

一個扎著總交的女孩拎著木盆,插著腰立在溪邊,還沖我笑著。

我不理睬,徑直往前走,她又跑過來攔住我的去路。

“讓開。”

“你長得好乖啊。”

我繞過她繼續走,她又趕上來跟我并肩走。

“你真的好乖好乖啊,我都沒見過你這么乖的小童。你長大了,肯定會比縣令家的娘子還乖。”

“不過啊,千萬別被羅員外家的郎君看見。聽我阿娘說,那羅小郎君是個腌臢貨、混蛋兒,專挑長得乖的小童欺負……”

真是聒噪。

我跑了起來,轉過街口,甩開了那個女孩。

———

師父過幾天要考她帖經,她讓我卯時就喊她起床背書。我想她那般愛睡,就讓她多睡會兒,等到巳時再去喊她。

我搬來一個小板凳,就在她隔間的竹簾前坐著默讀背書。

背完一卷,抬頭去看墻角的滴漏,才辰時一刻,便接著背下一卷。

“小黑!小黑!你他娘的給我滾出來!”

“你個沒屁眼兒的狗東西,快下來給你阿耶我磕頭!”

又是村口那幾個混子,粗鄙不堪的詈語張口就來。

我轉頭輕輕撩起竹簾,還好她沒被吵醒。

我放好書,輕手輕腳地下樓開門。

“小黑,你沒聾啊,那干嘛這么久才滾下來!”領頭的那個混子捉住我的衣襟,把我拖著摁在泥地里。

“我叫阿暮,不叫小黑。”

“嘿!你們快來看啊,他還敢頂嘴!什么木不木的,我說你叫小黑你就得叫小黑!”

一個嘴里叼著剔牙簽子的,抬腳往我肚子上踹了幾腳,“村頭有條黑黢黢的癩皮狗,成天賴在人家門口等著舔碗,趕都趕不走。我看你跟那癩皮狗也沒什么兩樣,賴在這家不走。它叫小黑,你也叫小黑,說不定,上輩子還真是一對狗兄弟呢!啊哈哈哈哈!”

他們笑得前仰后翻。

又有一個衣衫不整的,翻著我的衣襟,又用他那沾滿油的手摸我的臉,“這癩皮狗的臉蛋還真是滑,人也長得跟個小娘子似的。嘶———不會沒生……”他的手往我身下摸去。

“哎哎,不是說好了咱們今天去江邊捉魚嘛,還去不去!”

“去去去!”

———

我的手腳被他們用繩子捆住,一路拖到江邊。

“要是跟平常一樣捉魚,也沒什么意思。我看要不———”不知道誰踢了我一腳,我從石板上不受控制地向下滾去。

“啊哈哈哈哈,好玩!好玩!小黑!那兒有條魚,你快去叼來,啊哈哈哈!”

“小黑!快蠕過去叼啊!要是讓魚跑了,我們就把你送到那羅小郎君那里去。你看到時候你姐姐還要你嗎!”

“啊哈哈哈哈,小黑不會是個旱鴨子吧,連狗刨都不會啊!哦,手綁著的,也刨不了。來來來!給你幾個阿耶來一個水蛇出洞唄,哈哈哈哈哈!”

水不斷灌入口鼻,喉嚨和鼻腔都像進了千根刺,我掙扎著去解反手綁著的繩子,越掙扎離岸邊越遠。

視線逐漸模糊變黑,眼睛脹痛得像要爆出。恍惚間,我仿佛看見了母妃那雙爆出的漂亮眼珠。

她那漲成紫色的臉,不復往日的鮮妍。

她那枯草般的頭發,緊緊纏繞著綺麗的紗縵,一同帶她去見她渴望已久的自由。

如今,我也將自由了嗎?

———

“阿暮!”

“你們這群狗雜種!還不快去叫人!”

“阿暮!你別撲騰啦!別怕,放松身體,會慢慢浮起來的!放松!”

我聽見落水聲,我感受到雙手和腳不再受束縛,我觸碰到一點熱源,我追尋著那熱源,那熱源環繞著我。我在那溫暖中,漸漸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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