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冬日的夜晚,沒有繁星。
我分辨不出方位,繞著樹林走了一圈又一圈,還是回到了原地。
汗水打濕了我的衣襟,風一吹,冷得我全身發抖。
手指早已僵硬,縮進袖子里根本取不了暖,伸進衣襟內,貼著自己的肚子,暫得溫暖。
風還在呼嘯,樹林寂靜如死亡,雪來了。
我想起母妃死去的那個夜晚,也是這般冰涼。
我想起那條老狗,它也死在這個時節。
我也會嗎?
我慢慢閉上雙眼,感受雪落在身上,感受雪將我掩埋,就像掩埋梅花一樣。
———
“阿暮!”
“阿暮你在哪兒!”
遠處稀薄的喊聲如風灌入耳中,喚醒了我一點神志。
我試圖睜眼,冰晶鎖住了我的眼睫。我試圖張嘴,霜雪埋葬了我的臉。
我聽見她的聲音越來越近,我聽見她在喊我醒醒。
她慌亂地撥開我臉上、頸脖間的雪,手指發抖地點在我眼皮上,冰晶融化消解。
有溫熱的水,滴在我的唇上,我看見她眼尾的紅暈,我看見她浸過水的眼睛。
突然間,我就原諒她了。
———
“別拋下我,”我趴在她肩頭呢喃。
她轉頭,臉頰貼上我的臉,“什么?”
我把頭埋進她的肩窩,不再說話。
她的背很小很窄,但是貼著我的肚子、我的前胸,胃和心,不再冰冷。
———
“阿暮,對不起……”
“阿暮,我以后一定會緊緊牽著你……不會再把你弄丟了……”
我看著我們緊緊糾纏在一起的手,我想,我應該再相信她一次。最后一次。
———
開春之后,師父提議去他另一個友人的家鄉,余杭郡。
她聽到這個消息,跳了起來,笑容燦如夏花。
她拉著我的手說,這次可以見到柳絮飄飛了。
我幻想著柳絮漫天的樣子,幻想著她說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很多年之后,我才懂得,幻想之所以稱之為幻想,原是注定要落空的。
———
師父說什么也不肯帶我去。
我素來知道師父偏心,我算不上師父真正的徒弟,只是她撿來的玩伴而已。
她再次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嘴里罵著師父小氣。
希懷跑過去捂住了她的嘴,說不可胡言亂語。
我看著希懷的手掌貼在她的唇上,心底泛起了癢意,好刺眼。
———
出發的那天,天還沒亮,她的腦袋拱進了我的被子里。
“走!”她壓低了聲音。
拉起我的手,像貓一樣,弓著背,穿過清晨朦朧的霧,把我拉上馬車,再把我塞進座位底下的空隙里。
馬車啟動了。
師父的腳踢到了我的肚子,我不敢出聲。
她趁師父下車休息的時候,把干糧塞到我手里。
她遞給我一杯茶,叫我慢慢吃,嘀咕著“師父怎么沒發現,果然是年紀大了嗎?”
事情比我們想象得順利,直到到達了目的地,師父都沒有揭穿我們。
他看著從馬車上爬下來的我,并沒有驚訝,也沒有說什么。倒是站在一旁的她,眼睛一會兒往左瞟一會兒往右瞟,時不時低著頭摸摸鼻子,一臉做賊心虛。直讓我心里發笑。
———
我們住在一家臨河畫室的旁邊。
那家臨河畫室就是師父友人的家,不過那友人已經不在世了。
畫室空著,里面家具和一應物品都完好無損。其中有一個小隔間,掛滿了一個美人的畫像,那美人氣質卓然、清新脫俗,光是看著畫像,就讓人心向往之。
這一切都是她的轉述。
我沒有進去,師父不讓我進去。
隔天,她回來跟我說,師父帶她去祭拜了那個友人。
她說那友人的墓很奇怪,墓碑上沒有刻名字,只刻一株梅花,墓的四周也種滿了梅花。
我說,那友人可能品行高潔、超然世外,不愿留俗名于世,只愿伴梅長眠。
她托著腮,臉頰上的肉鼓起,點了點頭,活像一只呆呆傻傻的肥兔子。
我問她是不是長胖了。
她抄起桌上的鎮紙就來打我。
———
四月,我們去了錢塘湖。
她很興奮,一直喊著“哇!太美了吧!”
揮舞著雙手跑到湖邊,趴下去用手蕩水。
我怕她一個不注意掉湖里去了,忙過去把她往后拉。
我也終于見到了柳絮飄飛的景象。
不過鼻子很受罪,打噴嚏打得我頭暈。
美則美矣,我決計將這幅景象好好留存在腦海,至于實景,再也不去。
———
七月十五,是中元節。
昨日夜,師父便有些惆悵,晚飯沒吃兩口,就出門去了。天黑得透徹,他又沒拿燈,不知去哪兒,也不知他能去哪兒。
她和隔壁裁縫鋪家的女兒采蓮子回來,問我,師父呢?
我只答睡了。
因平日里師父極注重修養,晚飯后不久便睡,所以她并不起疑。
等她睡下,師父還不見回。
我挑了個小燈籠,從巷頭走到巷尾,都不見師父的身影。
轉頭回家,臨到家門口,我似有所感,又似起了難得的好奇心,便往旁邊多走了幾步。
那家畫室不算小,長約七十步,寬也有五十多步,有兩層樓,是這條巷子最大的房子。
門前種了柳樹,和各色的花。柳樹不易死,花想養好卻并不容易。比如她之前在集市上看到一種,據說是天竺那邊傳來的花。
心血來潮買回來,信誓旦旦跟我說,等夏天到了,那花又香又白。可以拿來泡茶喝,還可以用線穿成一串,做手鏈也好,做項鏈也好,整個人都香香的。
結果還沒等到夏天,那花便死了。
她又皺起眉,問我,花怎么會死?她天天都有澆水啊。
我說,有沒有可能,那花夏天才需要天天澆水,春天不需要。
可見養花不容易,需要記得什么時候多澆,什么時候少澆。
而這畫室前的花,開得這樣好。
主人早已不在,竟還有人精心養護。
———
我輕輕推門,里面并沒有傳出呵斥聲。
按照師父的耳力,要是他在里面,我推得再輕,他都能聽到。可見他不在。
我也放下了心。大膽地提著燈照照四周,只是一些平常家具,沒什么特別的。
再往里走,有一個小閣間,河邊夜風吹來,閣間墻上桌上的紙呼啦啦地飛。
紙上好像有畫。我猜測,這個閣間就是她說的,掛滿美人圖的隔間。
我對美人圖沒什么興趣,想上樓去看看,提著燈就往樓梯那邊走。忽然,閣間傳來瓷器落地的聲音。
我輕手輕腳地挪過去,借著河邊反射的月光,隔著隔板,望見那地上躺了一個人。
他背著我,我看不清臉,但光看身形就能知道,那是師父。
他壓著一堆橫七豎八的畫卷,畫卷和他的衣角都有水漬,旁邊倒著幾個瓷壺。我想那是酒。
我繞過隔板,繞到師父的正面,我看見他緊縮著眉,有眼淚沿著鼻梁落下。他懷中揉著好大一團紙,我伸手去拿,倒也拿出來了。
我還沒展開來看,師父的手突然動了,我僵著身子一動不動。他的手沒碰到我的腳,他只往前動了一點點,手指輕柔地撫過他壓著的那幅畫。
萬般珍重,像是在仔細描摹情人的眉眼。
我展開手里的紙團,也是一副人物畫,畫的是師父,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師父。
地上那副,是一個相貌平平的男子。
五官還算端正,淺淺笑著,勉強透露出幾分文雅氣息。但完全比不上我手上這幅。
我把手上的畫紙再次揉成一團,丟到師父懷里,提著燈回家去了。
———
中元節,佛家稱為盂蘭盆節。
這在天,寺廟都會辦盂蘭盆會,做一些超度亡魂的法事,大多是超度歷代宗親,感念父母恩德的。
我父皇還在世,母妃死了七年了,不過實在是沒什么好感念的,沒必要超度,在地獄里受苦也是罪有應得。我還盼著今夜百鬼夜行,哪方鬼王把我父皇抓了去才好。
可她好像很喜歡逛這種熱鬧。
她打聽到景德寺的法會最大,天剛剛亮就拉著我往山上跑。
她的決定是對的,我們到的時候,寺院門口已經擠滿了人。
憑著年紀小,身體小,她拉著我像泥鰍一樣,彎彎曲曲在人群中穿梭。
不斷后退的人影,頭頂高大堅實的人墻,我的視線里,只剩下她的背影,和我們牽著的手。
我聽不清人群擁擠的嘈雜,聽不清住持誦讀的梵音,也聽不清陣陣長鳴的鐘鼓。
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她的一呼一吸無限放大,似乎就在我耳邊縈繞,呼吸間,牽動著我的呼吸。
我想,我的決定也是對的。
———
夜幕來臨,大家都去放河燈了。師父也買了一盞。
我問她去嗎。
她搖頭,說多污染河水啊。
我又問,你沒有要祭奠的人?
她難得神色沉重,“我不信這些。”
我去買了兩盞酥油燈,念了一遍《佛說盂蘭盆經》,把兩盞燈放在她手里,讓她把燈放到佛像前。
她疑惑不解。
我說:“這是我為阿耶阿娘供奉的。”
為了她的阿耶阿娘。
———
中元節后,師父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開始教她作畫。
一步一步,掰開了揉碎了講。
一筆一筆,握著她的手帶著她畫。
可她不喜歡。
每次作畫都很煩躁,一手拿著筆,一手揪著頭發,面目十分猙獰。
師父還送給她許多名家珍藏。
她偷偷跟我說,一點兒都看不懂,完全不知道那些畫有什么特別之處。這個派那個派,這個技巧那個技巧,不全都差不多嘛。
她問我會不會,我說我在旁邊聽、看,懂了一點。
她把筆塞到我手里,讓我替她畫。
我畫完之后,她默默豎起了大拇指。
此后她的繪畫功課,便大多都是我完成的了。
———
充實的日子如白駒過隙,一年又走到了末尾。
她計劃除夕夜去永明禪院敲鐘祈福。
我問她,不是不信嗎。
她說,為自己祈福當然不一樣。
明日是她的生辰日,她想為自己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