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被所有人拋棄的孩子。
我的母妃,為了追求她想要的自由,在我還未滿三歲的時候,于寢殿的正梁上,懸梁自盡。
她推倒了殿內(nèi)所有屏風(fēng),敞開殿門和所有窗戶,扯下殿中綺麗的紗縵,拋到梁上,踩著高柜,將頭穿過紗縵圍成的圈。
沒過一會兒,她美麗的眼睛就漲起來了,眼珠雙雙爆出,就跟魚死后怎么也閉不上的眼睛一樣。
舌頭從口中垂下,臉漲成紫色。
我看見了,她沒有掙扎。
魚兒瀕死都會掙扎擺尾求生,她沒有,她對死亡是向往的。
我沒有流淚,沒有尖叫呼喊,只站在她面前,看她做那一切。她也毫不理會我,只當(dāng)我不存在。
父皇匆忙趕來,剛踏上殿前臺階,見到母妃的樣子,當(dāng)場吐血昏厥。
內(nèi)侍們慌慌張張地喊太醫(yī)。
隨行的一個妃子看見了縮在倒地屏風(fēng)背后的我,看我不哭不鬧,大罵我沒心肝。
賢妃娘娘走過來抱起我,說我是被嚇傻了。
父皇醒來之后,下令封鎖還周殿。
賢妃娘娘帶我去她的寢宮,我原以為賢妃娘娘就是我的新母妃了,心里還有點雀躍。
畢竟她會抱我,她是個善良的人。
大概就是因為那點表現(xiàn)出來的雀躍,我那向來視我為無物的父皇,突然看到了我。
他問我為什么不哭,我答不上來。
他抓住我的雙腿,把我往地上摔。
好疼,但我還是哭不出來。
他勃然大怒,說我是妖孽,轉(zhuǎn)身抽了侍衛(wèi)的劍,就要來砍我。
賢妃娘娘護住了我。把我抱在懷里,眼淚流滿了整張臉,有幾滴滴到了我的臉上。
我想,我的新母妃真好,我真幸運。
———
過了幾天,賢妃娘娘帶我去御花園玩。
上次大罵我沒心肝的妃子也帶著她的兒子出來玩。
她的兒子比我高很多,白白胖胖的,就像賢妃娘娘宮里養(yǎng)的淋雪一樣白,一樣胖。
淋雪是賢妃娘娘養(yǎng)的一只貓,通體雪白。
賢妃娘娘讓我喊他三哥。
我喊了一句三哥。
那個妃子就拉著三哥后退了幾步,說他們可不想跟妖物做兄弟。還說我連名字都沒有,父皇也沒把我序齒排班,我算哪門子皇子。
我仰頭看賢妃娘娘。
賢妃娘娘蹲下來抱起我,離開了御花園。
某天傍晚我吃完飯,看到淋雪臥在殿前余暉照耀的地方,尾巴時不時甩一下,很舒服的樣子。于是我也學(xué)著它的樣子,趴在它旁邊曬太陽。
它伸了個懶腰,站起來了,我也跟著站起來。
它慢悠悠地走了,我也跟著它走。
走到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天也黑了。
它突然跳進草叢里,我跟著鉆進草叢,卻被一拳捶出,倒在了草叢外面的石板路上。
好疼。
我睜開眼,是白白胖胖的三哥。
他拎著淋雪的頭,反復(fù)往地上摔打,漸漸地,草叢上鋪滿了血。
我問三哥,在做什么。
三哥眼里冒著光,笑著說,在試試貓是不是真的有九條命。
我說,沒有。
三哥生氣了,丟開淋雪的尸體,就沖上來打我,說我一個妖物懂什么。
我好疼。但是三哥太高太胖了,我無從還手。
我想我的腿是斷了的,就像淋雪那幾只四處飛濺的腿一樣。
我想,一定也要讓三哥斷腿。
———
罵我沒心肝的妃子,帶著父皇沖進了賢妃娘娘的宮殿,讓賢妃娘娘把我交出去,給她的兒子一個交代。
什么交代?
原來是三哥的腿斷了。
賢妃娘娘跪在父皇面前,說我比三哥年幼許多,又瘦弱,怎么可能害得了三哥。
是啊,我怎么可能害三哥。
我只是在他上學(xué)的路上放了幾塊鵝卵石,在上面鋪了點青苔而已。
那個妃子扇了賢妃娘娘幾巴掌,賢妃娘娘的嘴都流下了血。
父皇瞇起眼睛,看了被賢妃娘娘護在身后的我一眼。
他命內(nèi)侍將我拽出去,又命人拿來了白綾,他抓住我,往我脖子上繞了幾圈白綾。他說,干脆和我母妃一樣,吊死算了。
我拼命掙扎,賢妃娘娘也撲上來抱住父皇的手臂。
父皇終究沒勒死我。
三哥的腿也接上了。
賢妃娘娘卻留不得我了。
———
她派人把我送到了一個寺廟里。
寺廟里的僧人很忙,沒空管我吃什么穿什么。好在有個僧人喂狗的時候,會順便撒點東西在我面前。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就抱著那條狗睡覺,因為它是暖和的。
我想賢妃娘娘過幾天就會來看我了。
我懷著這個美麗的夢,一夜又一夜安心睡去。
直到冬去春來,直到樹葉發(fā)芽又落敗。
我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賢妃娘娘也拋棄了我的事實。
———
又是一年冬天,那條陪伴我的狗也老死了。
我學(xué)著僧人處理尸體的樣子,從廚房偷了一個木匣子,表情凝重地把那條狗放進去,然后蓋上蓋子。尋一處有水有木的地方,挖一個坑,把那個木匣子放進去,再用挖出的土蓋住木匣子,在上面堆起一個小包。
我看著那個小包,覺得還缺點什么。
想起來了,缺一個小木板。
我抬頭看四周的樹木,都是細細彎彎的枝條,不像僧人們立在土包前的木板。
我提著小燈,往樹林深處走去。
林中有人喊了一聲,隨即重物落地。
我頓住,想要不要繼續(xù)走。
那人罵一句該死,說怎么不點燈啊。
過了一會兒,那邊不再有動靜,那人應(yīng)該是走了。
我提著燈繼續(xù)往那邊走,那邊是一個湯殿,應(yīng)該會有小木板。
那邊有人又高聲喊了一句誰。
原來那人沒走。
我把燈提高,看清了那人,是個女孩。
———
女孩問我,客房往哪里走。
我搖搖頭。
她嘆了口氣,往我身上瞥了幾眼,抿住了唇,又問我我住在哪兒,她送我回去。
我指了指身后。
她真的跟著我回到了我睡覺的地方。
然后她張大了嘴,瞪圓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拉起我的手,讓我跟她走。
我不理解,但狗死了,冬天很冷,她的手是暖和的。
———
她有個師父,她師父看到她,笑起來了。她師父看到身后的我,嘴角垂了下去。
她解釋說,這個小孩兒沒地方睡。
她師父還是冷臉。
她又說,師父不用擔(dān)心,她不會讓小孩兒打擾到師父的。
我跟著她進了房間,這個房間好大,好溫暖,也好干凈。
她讓我睡床,她去睡軟榻。
我不敢,蜷縮了身子,躺在床前的腳踏上。
她跳起來,把我往床上拉,手腳纏住我的手腳,躺倒在床上。
她就著這個姿勢沉沉睡去,我聽著她平和的呼吸,也陷入了夢鄉(xiāng)。
———
她說她叫李歲安,問我叫什么。
我說我沒名字。
她的眉毛和眼睛就耷拉下去,像那條狗每次被僧人罵之后的表情。
她看向窗外,下雪了。
她悠然地笑了,突然轉(zhuǎn)頭問我,雪像什么。
又問,像撒鹽,還是像柳絮飄飛。
我搖頭。
說像梅花。
像梅花?她皺起了眉。
又突然間,她松開了眉頭,眼睛亮亮的。
“你可真是個天才!”
“我想到了,你的名字,就叫暮。”
暮?
她點頭,念念有詞,“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的柳絮是什么,柳絮飄飛是什么樣子,我也沒見過。
我只見過冬日梅花飛落,花與雪一同落下,融入雪地,雪逐漸變大,埋藏了舊雪與花。
———
“阿暮,你從小住在翠微寺里,應(yīng)該會念經(jīng)書吧?你教教我吧,我現(xiàn)在可是個比24K金還純的文盲。”
我搖頭。
“你不會念?”
“我不識字。”
她沉默了。
片刻后,她拉著我找到她師父,讓她師父也收我為徒弟,教我讀書念字。
她師父不應(yīng),她就撒嬌。她師父還是不應(yīng),她就躺在地上滾來滾去。
后來我才知道,她這種行為,叫撒潑。
———
“哇!阿暮聰明啊!這么快就背下《楞珈經(jīng)》了,我連句子都讀不通順……嘖嘖,白讀了十幾年的書了……”
“哦呦!好乖哦~阿暮洗干凈了,也是個漂亮小孩啊!”
“阿暮快來快來!這是我偷偷溜出去買的雞腿,快來吃!這寺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一點兒油葷都沒有,我們還在長身體呢,光吃素會營養(yǎng)不良的。”
“阿暮,來!想不想玩游戲?我抓了幾個小沙彌過來一起捉迷藏。哎呀,不會被師父發(fā)現(xiàn)的,又不是沒做功課,我們是做了功課才玩的嘛。”
“是我粗心大意了……我倆的功課是完成了,誰知道那群小沙彌的功課竟然沒完成,這可怪不到我頭上來。”
———
寒來暑往,雪又紛紛揚揚落下。
臘八這天,僧人按照舊俗,需要去附近的村落給老人小孩派發(fā)臘八粥。
師父覺得這是個普渡的好機會,讓她和我也去。
她拉著我的手,跟在一群小沙彌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翻過數(shù)座村落。
老人們收到臘八粥,皺紋迭起的臉上裂開一個狹長的口,里面空空的,舌頭也像枯葉一樣,看著生機殆盡。
小孩們……
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們,臉紅紅的,似佛像前的供果,只是布滿了蜘蛛網(wǎng)一樣的,紅色黑色的線。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罐子,挖出白白的東西,輕輕地往那些小孩的臉上、手上抹,輕柔得似蜻蜓點水。
我低頭看我的手。
她之前也這樣給我抹過。
原來,我與那些臉上布滿蜘蛛網(wǎng)的小孩,并沒有什么不同。
———
我低著頭慢慢走在隊伍的最后面。
我也不知怎么了,提不起精神。
想到她剛才對那群小孩綻開的笑顏,就覺得刺眼。
索性閉上眼睛不去回想。
可腦子卻不聽使喚,更多的畫面,更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
我甩了甩頭,睜開眼。
四周只有樹影婆娑,群山靜寂。
———
天越來越黑了,高聳的樹木連成排,跟城墻似的,將我圍困在這片天地,不得而出。
枯葉飛舞,埋藏了我的腳。
我想,我跟那群老人也沒什么不同,生機殆盡。
我終究,還是被所有人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