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蹲下去撿起了個東西,塞進我懷里。
哎呀,是濕漉漉的銜蟬。
我被乒乒乓乓的一陣慌亂砸昏了頭,又因梁子暮的話產生愧疚,一時間,竟忘了銜蟬。
屏風壓碎了梅瓶,卻沒能壓碎小罐罐,銜蟬還被困在其中。也正是因為有小罐罐的保護,銜蟬才不至于受傷。
我趕緊用梁子暮給的絲絹給它擦還在滴水的毛發,它耷拉著兩只小耳朵和前爪,脆弱地喵喵兩聲,像是在一面哭泣,一面訴說著它的委屈可憐。
“你也會養貓了?”對面的人輕嗤道。
我聽出了他這句話中的嘲諷,按下想懟的沖動,努力平心靜氣,“這是太妃的貓。”
“我就說,任何活物在你手里,都會很快變成死物。”他眼睫低垂,勾起一絲玩味的笑,“這貓養得這么白順,到你手里才多久啊,就變成這幅樣子。”
我給銜蟬擦毛的手都停頓了。
他這話說的也沒錯。
我從前不是說不會養東西,而是行走的“鬼差”。養什么死什么,連烏龜都能被我養死。唯二能在我手里活下來的東西,一個是辣椒,另一個就是他。
“陛下你不是還好好活著的嗎?”
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懟他。
“我能活下來,靠的是師父、徐娘娘,還有元卿,”他偏了一下頭,殿內微弱的光照亮了他一只眼睛,映射出的冷洌如鷹隼,“不是你。”
他這話倒叫我噎住了。
特別是最后加重語氣的“不是你”,頗有些惡狠狠的味道。這讓我頗有些難堪,但轉念一想,的確是事實。
他能好好活著,的確跟我關系不大。能在我手里存活,只能說明他生命力頑強,并不證明我能養好東西。
“銜蟬不是我養的,是興慶宮的一個小姑娘……”
我想解釋我出現在還周殿的原因,卻突然發現,我忘了一個人,我忘了小姑娘。
小姑娘去哪兒了?
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回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所有事。
麟德殿,一個素來與我交情不深,我只見過她幾面,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小姑娘,突然跑來找我求助。我讓她去北邊的宮殿找,她顯然是找到了,但是貓卻跑來南邊的宮殿。
還周殿的大門是開著的,我猶豫著要不要進殿,小姑娘提醒我,殿門門檻上有抹布,我才暫且放下戒心進殿。進來主殿的大門也是開著的,我和小姑娘進主殿后,特地關上了門。但是梁子暮進來的時候,我卻沒有聽見開門和通報的聲音。而此刻,我也感受不到殿里有第三個人的氣息。
小姑娘她不在殿里。
我又眨了一下眼,結束回想。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盡管我并不能看清,“你進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年紀小的宮女。”
我不敢直接問他,這一切是不是都是他計劃好的,特意讓小姑娘引我來還周殿。
他怎么會想見我,怎么會費心思設計這么多東西讓我來見他,我們不該是一別兩寬的關系嗎?
所以我不敢問。我怕是自作多情,我連自己會產生這種自作多情的想法,都覺得惡心。經歷了那么多事,我居然還會對他有一點期待,有一點情誼,這本身就是一件讓我惡寒的事。
“自然,”他嘴唇微動,吐出兩個模凌兩可的字眼。
“自然沒有,還是自然有?”我步步緊逼,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眼神閃躲,別過頭去輕嘆了口氣,“又不是什么要緊事,你又何必如此。”
是啊。沒必要糾結這些。
很多事情,最好不要追根究底,這樣大家都還能維持表面的體面。裝傻充愣,未必不是一個好辦法。
不管是故意設計,還是真的巧合。現實情況就是,我來到了還周殿,找到了貓,見到了他。接下來我需要做的,僅僅是帶著貓和小姑娘快點回興慶宮而已。
———
“你知道小姑娘在哪兒嗎?興慶宮很快就要閉宮了,我們需要在閉宮之前趕回去,不然會受到責罰。”
他轉過身去,取了剛才我落在柜子旁邊的燭臺。拿過來后,擱在我身側放梅瓶的高桌上,燭光搖曳,淺淺照出他淡漠的眉眼,“你想知道還周殿的異樣嗎?”
“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趕緊回興慶宮,回去晚了會被曲姑姑責罰。”
他淺淺笑了一下,眉眼間的淡漠消散,染上三月春風的和煦,眼底的寒冰化作春水柔波,“是一個瘋子,想永遠困住向往自由的鳥雀,以為在籠子上布滿荊棘,鳥雀沖撞籠子的時候受了傷,覺了痛,自然會放棄掙扎,之后便會乖乖地待在籠子里,聽他的話。”
“可是結局哪能盡如他愿,”他笑意加深,眼底的柔波逐漸渾濁、漲潮、溢出,變成滔天洪水,誓要將人淹沒,“鳥雀最終選擇了自盡。她拋下了幼小的孩子,不在乎幼子能否存活,選擇了代表自由的死亡。”
“這是鳥雀的解脫啊,你該祝福她,為她感到高興。”
這次換他頓住了,眼中的洪水又逐漸結成堅冰。
“鳥雀是獨立的個體,幼鳥也是獨立的個體,幼鳥在乎自己的存活問題,鳥雀難道不在乎嗎?母親的職責又不是天生的,是世道強加給她的,她本就不需要養育幼鳥。更何況鳥雀厭惡被困住,也厭惡困住她的瘋子,又怎會愿意去愛同樣困住她的幼鳥呢?”
我的話只站在鳥雀的角度考慮,絲毫不去想幼鳥的艱難。
我知道這有失偏頗。
明明他是在向我訴苦,我卻不去同情他,反而去同情他認為給他造成苦難的母親。
他的眼中浮現出一片汪洋,他被自己放出的洪水沖倒在那片汪洋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被我撤走,留他一人在無盡深淵里掙扎。
“陛下,奴婢告退。”趁他還沉溺于茫然的情緒,我趕緊溜走。
———
撥開重重紗縵,繞過數扇屏風,看見主殿門口有銀白月光,有人影隱隱可見。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氣,小姑娘原來就在主殿門口,沒有走遠,這樣很好,省去了找人的時間。
我加快腳步,伸手想去拉小姑娘,卻撲了空,迎面卻是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左邊是掛著奇怪笑容的賢妃,右邊是一臉驚愕的元卿。
為什么是他們二人?
他們又怎會出現在這兒?還是這個時刻。
我藏好驚訝和疑惑,迅速屈膝行禮,“奴婢參加賢妃娘娘、元卿。”
“李司簿怎會在此?”賢妃并未叫我起身,卻向我靠近了一步,略帶戲謔的詢問自頭頂落入耳中。
“回娘娘,是太妃娘娘的貓走丟了,奴婢來此尋回。”
“這可是禁宮。”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凌厲,像是一柄判定是非的重錘,狠狠落下。
懷中的銜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探出頭來,好奇地喵喵兩聲。
元卿向前一步,伸手攔在賢妃和我之間,開口生澀地勸解道:“貓兒亂跑,也是常有的事。”
“你是負責照顧貓兒的?”賢妃繼續追問,“據本宮所知,你是負責籌辦冬至宴的,怎會跑去照顧貓兒了?”她將團扇倒置,用團扇的扇柄戳弄我的肩窩,又翻弄了幾下披風的系帶,“怕不是借著找貓兒的由頭,來這兒私會什么情郎的。”話的內容明明是咄咄逼人的誣陷,語氣倒像是天真的小女孩似的。
我趕緊跪下,磕頭請罪,“奴婢擅闖禁宮,請娘娘責罰。”
賢妃倒笑了起來,又是一副天真的模樣,“本宮可不敢責罰你。”
一旁的元卿,遞給我一個東西,我微微抬眼看去,是一個小巧玲瓏的銀鐲子。
“這是你抵給木蘭村郎中的鐲子,我派人贖回了。”聲音是一貫的清冷嚴正,可是他今日似乎是嗓子出了問題,說的話都感覺生澀艱難,像是拼命擠出來的字眼。
這下又讓我疑惑了。
好端端的,去贖回鐲子干嘛。
我還是將右手舉過頭頂,掌心向上,接過鐲子,點頭致謝,“多謝元卿。”
“這次……不能再隨意丟棄了……這畢竟……是你母親……留給你唯一的念想……”
什么念想不念想的,我自己都不在乎這個東西,他怎么還替我在乎了?
“起來吧,”賢妃娘娘終于大發慈悲地命令我起身,“趕緊和那個小宮女滾回興慶宮去,免得姑母找不到貓兒著急。”
我看向賢妃的身后,小姑娘低著頭,在寒風中抱著雙臂瑟瑟發抖。之前我遞給她的燭臺,此刻正在賢妃貼身宮女的手中。
我又看向賢妃,她沖我笑了笑。
我解下披風,任厚重溫暖的披風跌落在地上。向賢妃和元卿屈膝行禮后,繞過他們,迎著冬夜的寒風,跑去抱了抱小姑娘,讓她溫暖一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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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小姑娘一直低頭不語。
我怕她心里不安,連忙安慰道:“沒事的。趕不上閉宮時間,就趕不上了。你就說是我拉著你清掃麟德殿耽誤了時辰,盡量往我身上推責就是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聽到她的回復,在我以為她徹底不想理我的時候,卻又聽到了她低低的啜泣聲。
“怎么了?”我側過臉去看她。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緊緊握住,喃喃道:“安姐姐……對不起……”
“那你能告訴我,讓你引我去還周殿的人,是陛下,還是賢妃娘娘?”
她的眼淚霎時止住,淚珠還掛在臉頰上。她又低下頭,咬住嘴唇不說話。
看她這副樣子,我也不好再逼問。逼問問出的答案,對我來說也沒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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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顯然是個連環套,這個套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呢?
夢夢不是早就知曉我和梁子暮認識嗎?難道是為了讓元卿誤會些什么?
可元卿也早就知道梁子暮對我多有照拂,他還能誤會什么?況且,他誤不誤會,對我也沒有任何影響。
我很快就能從這座華美的牢籠中解脫出去了,牢籠中的一切,都將與我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