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孔子隨喜作者名: 薛仁明本章字數: 2701字更新時間: 2024-04-12 15:54:04
湛然似水
——孔子與顏淵
歷史上,不容易找到太多例子,似顏回這般,盡管事跡寥寥,名氣卻如此響亮;也很難再看到有其他人,像顏回那樣,綿延兩千多年,聲譽煊赫,卻幾乎就是讓他老師一口給稱贊出來的。
孔子贊嘆顏回,遍及整本《論語》,簡直不厭其詳,反復再三,甚至他對子貢說了一句,“吾與汝弗如也”,還讓后代為了到底是誰比不上顏回,爭論不斷。說來好笑,這些爭論,與顏回可是半點不相干的。顏回自是顏回。
顏回安然自在,湛然似水。
顏回有靜氣。孔子說,“仁者靜”,這很適合拿來說他;又王維有《鳥鳴澗》,詩云,“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也可借來一窺顏回心頭的風景。顏回的靜,不是不動,而是不躁;顏回的靜,亦非沉空守寂,而是“寂而照,照而寂”;他如如不動,故能映現萬物,所以子貢“聞一知二”,他則“聞一知十”;顏回的靜,特顯澄澈,心里極透明,他自期的是,“無伐善,無施勞”,再了不起的事,過了也就過了,如鏡花,如水月,如風流云散。顏回這自期,顯然不只嘴巴說說,他是做得到的。因此,孔子在他死后多日,仍一心耿耿,悵然這“好學”的顏回“不幸短命死矣”;之所以稱許顏回“好學”,是因他“不遷怒,不貳過”,怒氣也好,過錯也罷,過了也真的就是過去了,時時皆可歸零。常人都會有遷怒、有貳過,因為我們會拖泥帶水,會被情緒習氣諸多的慣性給牽累。顏回沒這慣性,故他一身靜氣,湛然似水。
稍早之時,孔子盡管謙恭有禮,但有些地方,仍不經意會流露出過度的才華洋溢;那回,孔子問禮于老子,老子一眼看出此人絕非尋常,固然愛惜不盡,但仍是帶著善意卻不無批評地提醒孔子,要他留意自身的“聰明深察”“博辯廣大”可能之弊;蓋棱角之外露,雖說未必全然不好,但于天命之會得,多少是猶有憾焉。這真是智者諄諄之言,然聽者卻半點不敢藐藐,孔子應該是一直謹記在心、不敢或忘的。因此,在多年之后,看到顏回這小他三十歲的年輕人,如此靜默、如此含藏,潛行密用、如愚如魯,他才會既高興又帶幾分戲謔地言道,“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孔子清楚,這不違如愚,不簡單哪!
孔子更高興的,還另有一回。那回,孔子挺慘,在陳、蔡之間絕了糧,團團被圍于荒野之地,“從者病,莫能興”,孔子力持鎮定,“講誦弦歌不衰”,子路則極不滿,氣道,“君子亦有窮乎?”您不是個君子嗎?君子也會走投無路嗎?孔子見眾弟子信心動搖、士氣低落,遂分頭約見了三大弟子,半開導、半自嘲地言道,我們既非老虎,亦非野牛,怎么會淪落到在這曠野之地了呢?“吾道非耶?吾何為于此?”問問自己,也問問弟子。
有別于子路、子貢,那顏淵既不慍亦不火,從從容容,言道,“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人家容不下你,那又如何?不正因如此,才更彰顯出您是個君子嗎?這當然不是阿Q,但像是回頭勸慰他老師,“夫道之不修,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說到這,已不只是勸慰,更多是事理說個明白,橋歸橋、路歸路,沒什么好動搖彷徨的!于是最后,他又強調了一次,“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聽了很開心,在此生死交關,看著眼前靜定安然的年輕人,他有一份欣喜,也有一絲絲訝然,所以竟也忍不住調笑著說,“使爾多財,吾為爾宰。”顏回啊!改日你發了大財,我來當你的總管吧!要不,你開家公司當董事長,我就來做做你的總經理吧!
這故事非常動人,甚至震懾人心;別忘了,此刻是命懸一線呢!值此之際,孔顏師徒二人,徒兒安然自在,老師則笑語吟吟;眼前雖是危難,但都還有余裕,可資游嬉;真是不忘其憂,不改其樂!這正是孔門之所以興旺,之所以魚龍滿蓄。然而,這游戲三昧,在后來儒者身上,幾乎已杳不可得,連帶著,他們反倒質疑起這故事之真偽了!他們自己無趣,還就罷了,卻非得要把孔子也涂抹得跟他們一樣無趣才行!人一無趣,哪來的元氣?儒者從此,也真是“士”氣不揚了。后來,“士”氣之揚揚,元氣之滿滿,唯見于那王者:被蕭何取笑“固多大言,少成事”的劉邦,項羽和他相持不下,連連叫陣,甚至要和他挑身獨戰,決一雌雄,劉邦只笑道,“吾寧斗智,不能斗力”,要單挑?嘿嘿!我哪是您的對手?前回,項羽也被逼急了,不惜烹劉太公以要挾,劉邦不疾不徐,唯是笑道,分我一杯羹吧!四百年后,又有曹孟德者,赤壁之戰,他橫槊賦詩、臨陣安閑,其安然自在,有似顏回;而百萬大軍灰飛煙滅后,北逃中原,直至華容道那一路上三次呵呵大笑,則最有曹操的跌宕自喜,這通于孔子。
“使爾多財,吾為爾宰。”這段孔顏對話,也著實嫵媚,最可見孔門師徒間的聞風相悅;當然,這相悅里頭,另有著幾分調皮,顯然的,孔子是在“涮”(閩南話則說“虧”)顏回他這愛徒,因為大家都知道,顏回其實窮得很。孔門里頭,另有個原憲,他也窮,但原憲窮得有些太正氣凜然;那回,一身榮華的子貢高調地去見他,才有那么些嫌他貧窮之意,原憲便全副武裝,字字鏗鏘,硬是把這聰明絕頂的子貢給教訓得慚愧終身。顏回不然,他窮,窮得安詳自在,不酸,不慍,不火,也毋需防衛。他窮,窮得人我兩忘;他窮,又窮得天地之間只此一人。王維有一詩,正好可說顏回此境,“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顏回既似芙蓉,又如幽蘭;后世有古琴曲“幽蘭”,寫個“寂”字,是說孔子,但于顏回,實也相宜;他們師徒倆,這點是毫無間然的,故可以有調笑。
顏回的窮,有著他一生的修行(這修行,通于孔子常掛在嘴邊的“好學”),孔子不也說了,“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顏回那一食一飲,縱再簡陋,實入于其中之三昧,他是修到了其心與眼前的食菽飲水相親相冥,當下無別;如是無別,則萬物歷然,風景無限。而這風景無限,又可直接讓人聯想到晚年的弘一。青年弘一,極盡璀璨,而后,幡然轉身,繁華落盡,皈依那極嚴極正之律宗;夏丏尊寫弘一出家后,那吃食之極儉而又極莊嚴,真是于一米粒中成就了一切米粒世界;弘一的生活,旁人觀之,當然是刻苦不堪,但其中之安然,個中之滋味,則只是他那遺偈所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顏回家中貧窮,缺乏食養,復以年少憂患極深,于是年二十九,發盡白。這現實之困厄、生命之憂患,到頭來,都化成了他在孔門中最風姿卓異的安詳與自在;到頭來,也都化成了他風景無限之悅樂且有調笑。他滿頭白發,一身清澈;他再多的憂患,卻終不見半點傷痕,他沒有業。顏回的一生,孔子是他最尊敬的老師,也是最愛悅他的知己。顏回死了,孔子慟哭;顏回死后,孔子人前人后不斷要說他,仿佛擔心大家會忘掉他這個最得意的門生似的;而后,孔子每登高望水,他總想起這不動如山、湛然似水,他有個學生,名喚顏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