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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孔子隨喜
  • 薛仁明
  • 2968字
  • 2024-04-12 15:54:04

彈劍而歌

——孔子與江湖

早些年有出大陸劇,名曰《走向共和》;來臺播映之后,易名為《滿清末代王朝》。此劇并非等閑,編導諸君子,皆有心之人,穆然深思,怡然高望,其志遠矣,蓋有孔子春秋之志歟?播出之后,果不其然,驚動了四方,后來還交付了國務院清史小組專案審查;其對清末民初這段歷史之觀照,令人一新耳目,不同凡響,故而,不免引來風波喧騰,當然,也不乏政治關切。

海峽的這岸,政治力之影響,也不遑多讓;只不過,就干擾而言,大陸是顯,臺灣是隱。彼時的臺灣,正如火如荼忙著“去中國化”,于是,該劇與當時“本土化”之熾熱氛圍,實不相宜,故而反應甚是冷淡;只記得尹麗川在臺灣寫專欄時,曾經推介過。而我,是稍早偶然一回,不經意瞅了電視,一看,那不是康有為嗎?定睛一看,乖乖,這康有為,真是像極了,像還不打緊,更厲害的,是他演出了歷史的縱深;我細細看了熒幕上這人,飛揚跋扈,一派生氣,嘖嘖!

隔陣子,我又瞅了一集,這回,就完全清楚這出戲的分量了。這集的主角,更有生氣,是孫文。劇中的孫文,有江湖之氣,像魚兒會活蹦亂跳;憂患深沉,然不時跌宕自喜;平日認真,卻時不時滿口大話,同志給他的封號是:“孫大炮”。孫文一臉嚴肅,但又最會調笑;他這輩子,每每走到極狼狽不堪,連自己看了,禁不住也笑了起來,都覺得好好玩;孫文是,不忘其憂,不改其樂。

這像孔子。孫文的活潑大氣,通于古來那許多王者,但更似孔子。蓋因王者多有不讀書,然孫文讀書極多;孔子在世,即以博學聞名當代,后來司馬遷寫《史記》,還特別著墨于孔子之博物。讀書當然不是壞事,但也未必就是好事;是好是壞,還得看你如何面對知識?看你是否不受學問所縛?孫、孔二人,因為活潑大氣,不沾不滯,于是,即便讀書甚豐,亦絲毫不見其蔽,反倒是,多多益善。

這活潑大氣,是真正的關鍵。因為活潑大氣,才可憂患深沉而不失跌宕自喜。明白了這點,我們便能擺脫后世儒者與政治權威合力建構的圣人形象,重新與孔子素面相見。歷來主流儒者,其功不可盡揜,然其有一過,著實流弊深遠:他們身上無有此等鮮活,卻又要遮蔽孔子的這份生氣盎然。譬如說,較諸《論語》,《史記》其實更能掌握孔子的鮮活大氣(因為司馬遷這人,本來就比子夏、有子這些孔子晚期弟子要大氣許多),司馬遷“讀孔氏書,想見其人”,親赴魯地,徘徊仲尼門庭許久而不能去,之后殫精竭慮,寫成“孔子世家”,既莊嚴肅穆,又搖曳生姿。然而,這一卷《史記》,素來不為儒者所重,甚且理學大盛之后,還屢遭質疑。因為,此卷涉及孔子殺伐決斷之事、跌宕自喜之情,實實不符儒者心中之“圣人形象”。對此不符,他們要不回而避之,要不淡而化之,要不起而攻之;于是,后有純儒,便動輒訾議,“孔子不當有此言”、“孔子不宜有此言,刪之可也”,如此云云,不一而足。

也真該感激那五四諸君子,正因他們的有朝氣,又因他們的好相貌(且看看胡適、魯迅的長相),于是,他們喊出了“打倒孔家店”,這聲音可真清亮,讓多少人喜而不寐,又讓多少年輕人為之歆動。五四群賢之貢獻,就在于廓清那道學酸腐味以及純儒排他性,讓中國文明重獲新鮮,再現活氣。他們雖然未竟全功,但至今仍令人思之不盡。有了五四,我們得以重新看見孔子。

孔子有江湖之氣,這與他的溫良恭儉讓,半點無有沖突;兩者并觀,互為一體,更顯其大。江湖,有活氣,水是通的,故孔子與各色人等,多有探問,皆可聞風相悅。江湖,有活氣,凡事新鮮,皆有興味。孔子的凡事有興味,連“鄙事”亦不例外,故他自言,“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貌似他老人家說話客氣,其實也是他掩不住的一份得意。不只年少,孔子及至年長,入了太廟,依然每事問。除了人事,孔子且連萬物,亦興味盎然,因此,他最博物,他還勸門人多讀詩,“小子!何莫學乎詩?”因為,“詩,可以興”,而且,可“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孔子的江湖,還讓我想起詩人楊澤曾有妙語,他道,有了江湖道義,哪里還需要什么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其實就是要具現江湖道義。信然也。孔子曾說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這話與什么主義都無關,澹澹泊泊,卑之無甚高論,講白了,不過就是,江湖道義有了真著落。說來可惜,五四之后,好不容易稍稍擺脫了道學之陳腐,卻又紛紛誤入了各種主義之糾結。從此,天不清、地不寧,人世不得靜好;這無非是因,主義泛濫,道義蕩然,江湖寥落。

說江湖,純儒必定不以為然的。但是,孔子若無江湖之氣,若無吞吐三江五湖之心量,那么,門人三千,大弟子七十二,狂者狷者斐然成章者,該如何盡納門庭?別人且不說,單單子路這種曾經“陵暴孔子”之門徒,就不知如何收拾得了?也不知,要如何讓子路從“冠雄雞、佩豭豚”,搖身一變全身儒服儒冠,甚且臨難都還堅持結纓而死?更不知,要如何讓此“性鄙、好勇力、志伉直”者,一入門下,竟成最大護法?“自吾得由,惡言不聞于耳”,只要子路這帶刀侍衛貼身在側,不管多么輕慢之徒,孰人還敢再對孔子口出惡言呢?

認真說來,孔子也真稱得上老江湖。年紀一大把,周游列國十余載,孔子豈不知,其身處之時代,與他高懸的三代治世,與他憧憬的禮樂風景,其實并不兼容;而那樣的時代,和他這樣的堅持,兩相對照,再怎么看,都不搭調。那么,向晚之年,這般棲棲遑遑,又所為何來?說白了,如此知其不可而為之,也就是盡一盡江湖道義罷了!這一路江湖走來,閱人多矣,何等世面沒見過?何種場面沒遇著?見多遇多了,千帆過盡,一切也就云淡風清,人自然便清清朗朗。正因這樣的清朗,孔子不可能像屈原那樣途窮道阻終至無路,也不可能像賈誼那般憂讒畏譏郁憤難解,更不可能像后代文人嘆老卑窮一身酸氣。是的,孔子其道不行,有志難伸,他當然會感慨,會傷麟嗟鳳,但是,他不忘其憂,不改其樂;他歷盡困厄,卻自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聽那口氣,清朗通透,且還有著幾分得意呢!這樣的跌宕自喜,于是乎,再如何困頓憂傷,只消隔一會,也就好了,隨即他又意興揚揚、又興高采烈起來了。

孫文就是這種人。孫文革命了大半輩子,每每走到山窮水盡,并非不會動搖,亦非不曾彷徨;彼時,同志都喪氣了,都認定國事不可為了,這“孫大炮”偶爾也會犯傻,一時怔住;但也就才那么一晌,他忽又全好了,元氣滿滿,又開始滔滔不絕,仿佛形勢一片大好。

江湖風波險。孔子十幾年的行走列國,至少四次面臨生死關頭,命懸一線。頭一回匡地受圍。第二回桓魋追殺,弟子催他“可以速矣”,孔子則自壯膽氣地說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逃到鄭國,與門人失散;后來路人述他形狀“累累若喪家之狗”,孔子聽聞,笑了起來。第三回遇難于蒲,蒲人要挾孔子不可前往衛國,雙方訂盟,蒲人才放孔子一行;結果,一出蒲地東門,孔子便頭也不回地直奔衛國而去。最后一次,就是那回絕糧于陳,眾弟子信心潰散,士氣渙然,唯有顏回不動如山,其靜似水,一邊勸慰,一邊辨析,孔子聽了開心,欣然笑曰,“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后面的三次災厄,《史記》都明白交代了后續的發展,很清楚;唯獨頭一次的受困于匡,究竟孔子如何化解,讀了半天,仍覺得語焉不詳。《孔子家語》倒有個講法,最可見孔子江湖之氣,亦符合“興于詩”這樣的詩情,該書言道,“子路彈劍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終,匡人解圍。”如此死生之際,他們師徒彈劍而歌,一唱一和,論氣魄,論詩情,都讓千載后人欣然向往,也讓我們更能豁然,昔日孔子門庭是如何水深浪闊,又如何氣象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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