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隨喜
- 薛仁明
- 2782字
- 2024-04-12 15:54:03
第一卷
風乎舞雩
——孔子與詩
過了錢塘江,來到杭州城。初抵杭州,已然三月下旬,是仲春,舊歷二月,但仍春寒料峭,有風有雨天又寒;而西湖畔,早已色彩斑斕,櫻紅櫻白柳新綠,桃花還遲。白堤邊斷橋處,游人依然如織;另一處,更熙熙攘攘,那是蘇堤。
蘇堤入口,合該有個東坡塑像。料峭春風里,東坡這塑像,臉帶滄桑,若要回首,向來也多有蕭瑟處吧!但這晌,他沒回首,而是高高望著、遠遠眺著,怡然穆然,在風中,衣衫袖袂飄飄揚起,眼前的斜風細雨,眼前的煙波湖山,都只該是,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之前,又千五百年,同樣是個春天,但春深了,已然三月暮春,那春服亦已備妥,他偕同了冠者五六人,另有童子六七人,大伙兒浴乎沂,風乎舞雩,一路歌詠而歸。
這人是曾點。風乎舞雩,這是曾點言志。那回,孔子與門人閑坐,順口問了一問各人的懷抱,子路、冉有都好認真地答以治國之事,而公西華則實誠謙遜,回以有志于禮;唯獨這個曾點,老師與同學答問著,他是也聽、也不聽,徑自鼓著瑟,真輪到他回話,說得又不甚切題,作為孔門弟子,既無涉家國天下,亦無關禮樂文章;他似乎胸無大志,心之所向,不過就是,撿個眼亮風涼之處,吹吹哨子,呼嘯一番,再來便是,吟吟唱唱,回家途中,一路有歌聲。
曾點這人散淡,但他的歌聲真是清亮。向來,孔子總含笑聽著世人說話,聽著聽著,他是多所稱許,亦從不輕許;而這回,一如往常,他笑看門人各抒己懷,亦是有許,也有不許,獨獨聽罷曾點所言,他感慨既深,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正如西湖的桃紅柳綠輕拂了那搖漾春風,興許是,曾點這清亮的歌聲,抑或是,風乎舞雩那無限的光景,觸動了孔子的心弦。這觸動,似乎頗深,故而孔子從心魂幽深之處,緩緩升起了這么一個嘆息。是啊,“吾與點也”,還就罷了,為何還要“喟然嘆曰”呢?于是,聽聞這嘆息,我們似乎有了遲疑:大家“熟識”的孔子,究竟何許人也?我們對之,真的那么“熟識”嗎?
棲棲遑遑,當然,孔子是個淑世者;此外,他是行者,是學問者,是個諦觀生命者;然而,莫忘了,孔子還是個詩人。說他是詩人,不因他授詩、論詩,也不因他總勸人讀詩,而是因為,他最具備了詩人的兩個特質,一是“感而遂通”(凡詩人必善感,但善感,則易耽溺;故而,好的詩人不在于僅僅善感,而在于既能善“感”,又能善“通”,“通”者,通達于人,通透于己);二是,更要緊的,一個“興”字(有個“興”字,更可濟詩人容易耽溺之弊)。
何謂詩?言語寥寥、光景無限,言雖有盡、意卻無窮。而興呢?無中生有,將始未始;才起了未必相干的頭,卻已意思滿滿;才灰頭土臉、喪氣了一會兒,隨即又好了,眼前仿佛又形勢一片大好。有了這個“興”字,人能絕地逢生;有了這個“興”字,就如前人所說的,“生死之邊沿甚寬,足容游嬉耳”。正因如此,這詩人所以會在匡地受圍之時,“彈劍而歌”;會在被喻“喪家犬”之際,聽聞了都好開心;會在絕糧多日,還不忘尋尋顏回開心。復因如此,這人時時都有個天地之始;于是,孔子的一生,每每都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中唐之后,禪宗大盛,禪子憧憧往來于南方的江湖之間,行走江湖,遂成通例;唐代之前,不說江湖,說風塵,北方之風多沙塵。孔子是北方漢子,若說他行走江湖,其實是說他仆仆風塵,華北大地上,塵滿面、鬢如霜哪!周游列國十余年,行來走去,一路盡是黃土之地,春天若是西北吹來,尤其漫天風塵。風塵中,孔子著眼,六十好幾了,“六十而耳順”,什么是“耳順”?眼、耳、鼻、舌、身,盡管老了,偶爾,聲音可能也聽糊了,但聲音后頭的心意,卻完全是,歷歷分明;雖然,外在的耳聰目明不再,但個中的感知,卻是通順暢達了。年紀越長,他越是含笑聽著世人說話,“感而遂通”,不管真話假話正言反言法語巽語,但凡聽了一聽,毫無阻隔,也就心知其意了。于是,雖然他一肚皮的不合時宜,生命之境也逐漸邁向孤峰頂上,但是,“上與星辰近,下與世間親”,孤寒之際,孔子之于世人,卻是日益聽得清、看得明,不論貴賤妍媸、賢愚不肖,對之俱有好意;他對世間諸人,有敬,有親。
因此,楚人接輿狂歌笑孔丘,這仲尼還是想和他聊上一聊;又盡管互鄉之人難與言,門人也頗感遲疑,孔子仍與互鄉童子談了一談;又公山弗擾、佛肸,俱是爭議之人,但他們召孔子,孔子也興致盎然,隨即拔身欲往;同樣地,更廣為人知的,盡管那南子聲名狼藉,子路氣得跳腳,孔子事先也辭謝了,但真不得已,真要與這衛國“寡小君”見上一見,其實也無妨,“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
“子見南子”,這種事不會發生在道學家身上;“環佩玉聲璆然”,道學家也只會覺得是種邪淫。道學家是非嚴明,長于說理,擅于思考,但是,他們缺乏詩情。“風乎舞雩”,因有孔子的背書,他們不好否認,但連這份詩情,程朱諸儒依然可以扯到他們真正關心的天理人欲。事實上,幸虧有孔子的稱許在先,否則,王陽明早說了,曾點這種漫不經心模樣,若遇著程頤這種老師,準是難逃一番呵斥的。程朱之后,道學家成為儒家正宗,朱熹的牌位,早已配祀大成殿;政治力的推波助瀾下,他們也取得了孔子的詮釋權,他們不僅力辟佛老,還可判劃何為純儒、孰為真儒?于是,幾百年來,我們透過道學家的眼睛,去勾勒那風塵迷蒙的孔子,但,那真的是孔子嗎?
道學家有可有不可,判劃明晰,一絲不茍;他們巖巖高危,道貌岸然,禮教在他們手里,雖建構了人間的秩序,卻也成了世人一道道阻隔的高墻。孔子不然,他無可無不可;也正因他的無可無不可,盡管自己心中了然,別人卻未必懂得,于是,孔子總被門人質疑,總被時人取笑,還被誹謗、追殺、圍攻,有時狼狽,有時負氣(“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有時似乎動搖,有時還看起來笨笨的。但這樣的孔子,使人敬,亦使人親。
孔子但凡言禮,必與樂并舉;他庭訓伯魚,也是先言詩,然后言禮。詩通于樂,講一個“感”字,再講一個“興”字。正因如此詩樂之人,因此,孔子陳蔡絕糧,弦歌不輟;匡地被圍,彈劍而歌;稱許曾點,風乎舞雩,歌詠而歸;孔子這生中,一路有歌聲。孔子當然重禮,也期盼人間秩序的重建,但因他詩禮并舉,甚至詩先于禮,使得他的世界,沒有道學家與世人那一道道阻隔的高墻。相反地,他與世人同其呼吸,彼此有調笑;他愛聽別人說話,別人也愛聽他講講話;時人會笑他,也會心疼他。
這像蘇軾。東坡生前老被佛印取笑,死后儒者對他也多有非議,但他最得一個“興”字;貶了半輩子官,卻像是沿路郊游,東瞧西看,到處好玩。天地山川、雨雪風霜,都在東坡的詩情中,同其俯仰;他與世人有禮敬,但又最親,那天車上聽導游沿途介紹,言必稱,“我們杭州市長蘇東坡大人”,真讓人覺得,不僅西湖,不僅杭州,其實整個中國文明,都有著蘇東坡的風景。儒者志在天下,就該學學東坡,讓這悠悠人世,有感,有興,有風光。較諸程朱,東坡其實更近于孔子,也更有孔子的真精神;東坡生前死后,令人懷想不盡,而孔子的禮樂志業,一如那暮春的舞雩,也原該是這般風景無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