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漢同風:唐代民族文學研究
- 龍成松
- 3927字
- 2024-04-12 15:53:29
第三節 唐代民族文學研究的史料基礎
史料是研究的基礎,也是一個學科成立的先決條件。梁啟超說:“治科學者——無論其為自然科學,為社會科學,罔不恃客觀所能得之資料以為其研究對象。而其資料愈簡單愈固定者,則其科學之成立也愈易,愈反是則愈難。”(35)包括唐代在內的古代民族文學史料有其獨特之處,套用梁啟超的說法就是“既不簡單也不固定”。不簡單,是史料較少、獲取較難,需要更多的挖掘;不固定,是相關史料的屬性不明確、典范性較差,需要更多的闡釋功夫。較之其他時代,上述特點在唐代更為明顯,這也是相關研究一直無法形成系統的重要原因。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相關史料沒有開拓的空間。
要解決史料少、史料缺乏典范性的問題,更多需要深度挖掘和闡釋現有史料。挖掘史料的一個工作就是擴大“史料”范圍。梁啟超說:“史料者何?過去人類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跡,有證據傳留至今日者也。”(36)倘若根據他這個定義,史料的范圍可以說是非常的廣泛。梁氏進一步將史料分為兩大類:在文字記錄以外者,在文字記錄者。具體又分為若干類。當代文學史料學著述也羅列了很多類型的文學史料,從研究的角度而言都是可以挖掘的。
一、唐代民族文學史料的開拓方向
唐代民族文學史料的挖掘,無外乎傳世文獻與新出文獻兩大類型。就前者而言,尚有如下一些可開拓的空間。
首先,唐代詩人、文人“民族識別”還有很大余地。狹義的“民族文學”研究要求作家必須是少數民族,但確定古代民族作家的族源、族屬身份是一件棘手的事。古代史書、文集中有大量人物傳記,對于少數民族往往有族源介紹,或者有意“標記”族屬。姓氏書、譜牒中也會標記人物族屬信息。當然,這些信息需要綜合起來看。比如《元和姓纂》中有“云安冉氏”,稱“盤瓠后冉駹之種類也,代為巴東蠻夷酋帥”(37),南朝陳時南康太守、巴東王冉伽軫家族,入唐后至高位,亦頗有文學,可謂南方民族文學的寶貴資料,惜未曾引起學者注意。中古史書、姓氏書、譜牒材料眾多,整理、考訂的工作也是一門專學。幸運的是,前輩學者已經打下了堅實基礎。如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即有大量歷代內遷少數民族人物表、少數民族家族世系表、胡漢通婚表等等,是對傳世文獻相關史料的匯集。另外,關于中古胡姓研究的一些經典著作,也具有重要參考意義,如姚薇元《北朝胡姓考》、陳連先《中國古代少數民族姓氏研究》等。中古胡姓綜合考訂或者個案剖析,近年又成為學術熱點,不斷推進中古“民族識別”工作也是古代民族文學研究需要關注的。
其次,傳世文獻中典范的唐代民族文學作品還有進一步挖掘的空間。受制于既往的民族知識和文學觀念,學者們對于唐代民族文學的范圍認識過于狹隘,以至于難以發現相關的作品。事實上,如果系統梳理傳世文獻,輔以更為靈活的民族觀念,唐代民族文學作品量能在很大程度上擴充。除了典范的詩文材料外,其他一些文類也可以進一步擴大范圍。如唐代數量豐富的筆記小說,其中不乏典范的民族文學作品。如《酉陽雜俎續集》中記錄的故事《葉限》,文末說:“成式舊家人李士元所說。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記得南中怪事。”(38)這就是非常典型的一個南方民族口頭文學作品。另外,古典圖書分類系統下,除了集部的文獻,經、史、子三部中也有相當數量的唐代少數民族著述,從“大文學”“雜文學”的觀念看,這些著作也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佛、道二藏文獻。中古時期,非漢人出身的各族高僧、高道翻譯、纂述、箋釋的佛、道典籍眾多。唐代梵僧、胡僧譯經情況,以《貞元新定釋教目錄》“總集群經錄”著錄統計,武德元年至貞元十六年,“傳譯緇素已有四十六人,所出經律論及傳錄等,總四百三十五部二千四百七十六卷”(39),其中非漢族高僧作品25人、255部、605卷,分別占到50%、59%、24%。其中不乏文學水平高、研究價值大的作者和作品,如不空、法藏等高僧的著述今人已有整理。
傳世文獻之外,新出文獻是唐代民族文學史料有待挖掘的“富礦”。新出文獻的范圍很廣,包括新出土、新出版、新發現的文獻。與唐代民族文學關系比較密切的是敦煌文書和新出石刻文獻。下面試從敦煌、吐魯番等地出土文書及其他一些特殊新出史料舉例說明。
敦煌、吐魯番等地出土文書中保存了豐富的民族文學資料,其中有數量不少的民族語言(包括于闐文、梵文、粟特文、突厥文、回鶻文、古藏文等等)文書,體裁包括書信、詩歌、散文、戲劇等等,是最典范的民族文學作品。比如敦煌寫卷Or.8212、Ch.00269、P.2027、P.2786上的于闐語韻文書簡,“文句大體相同或相似,和漢人的一些書儀類似,有些寫本有具體內容,大多是在敦煌的于闐人寫給家鄉父母或師長的問候信,也是于闐語文學作品的組成部分”(40)。粟特文寫卷文學作品,如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藏和田出土的粟特語書信(編號GXW0114),可以看出漢語書信格式影響的地方(41)。粟特語文獻中還有一些佛教文學作品(42),如《須達拏太子本生經》,是佛陀前世故事,約1500行,篇幅宏富,蔚為壯觀;還有一些儀式文獻,如法國國家圖書館藏祈雨文書(編號Pelliot sogdien 3),其中包括一段“風神之詩”,引起了國內外學者的重視(43)。新疆哈密出土的回鶻文寫本《彌勒會見記》,是一部包括二十七幕的佛教原始劇本,被稱為“我國維吾爾族的第一部文學作品,同時也是我國民族(包括漢族)現存最早的劇本”(44)。諸如此類的民族語言文獻為國際漢學的研究熱點,有待系統整理觀照。
敦煌吐魯番文書中保存的大量漢文學作品不少出自少數民族作家手筆。其中一些依托于各種宗教文獻存在,比如《摩尼教殘經》《下部贊》《大秦景教宣元本經》等“三夷教”經典,或為內遷胡人輾轉引介、轉譯、轉述,其中不乏珍貴的文學資料(45)。一些則為典范的詩文作品,如敦煌詞《獻忠心》調“臣遠涉山水”“募卻多少云水”,《贊普子》“本是蕃家仗”,以及失調名“(上缺)褰舊戎裝,卻著漢衣裳”殘篇,從情調、口吻和內容都表現出周邊民族對大唐的向化之意,一般認是西北少數民族文人獻給漢族權臣的作品(46)。另外,敦煌文書中還保留了不見于傳世文獻的唐代少數民族人物詩歌,比如突厥族裔哥舒翰《破陣樂》、渾惟明《謁圣容》,沙陀后唐皇帝李存勖《皇帝癸未年膺運滅梁再興(缺四字)迎太后七言詩》等。詩歌之外,其他文學類型作品在敦煌吐魯番文書中也有豐富的遺存,其中不乏隋唐時期胡族作家的作品,如薛道衡的《典言》、陸法言《切韻序》、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還有作者不詳但涉及對象為胡族的,如《回鶻上后梁表》《康大娘遺書》《歸義軍節度使曹致蕃官首領書》,等等。
敦煌吐魯番文書中還保留了邊裔地區胡族學習漢文學的一些痕跡,很多習字、抄書寫卷上有胡族人物題名。如吐魯番文書有唐景龍四年卜天壽抄《論語鄭氏注》《十二月新三臺詞》及五言詩,在抄書空白處他還作了一首“打油詩”(47)。卜氏本為匈奴貴姓,卜天壽或為當地的少數民族,從這一文書中可以看出他學習漢人詩文的具體情況。近年新獲吐魯番文書中,也有一件唐代西州時期抄寫佚名五言詩及隋代岑德潤《詠魚》詩的習字殘卷(48),可能出自西州學生,反映了中原詩文在當地的傳播。
新出文獻也包括近現代以來新發現、整理的譜牒文獻、地方志文獻、民族志文獻、域外文獻等等。比如當代民族學者整理的彝族詩學著作《彝族詩律論》《彝族詩文論》等等,研究者認為可能成書于魏晉至唐宋時期(49),已寫入一些民族文學史中。類似的民族志文獻、民間文學文獻也是唐代民族文學史料應該關注的。
除了文字資料,新出土文物中還有一些與文字具有“互文”關系的資料,與民族文學研究密切相關,比如墓葬圖像、雕塑、器物、遺址等等“歷史文物”也屬于“史料”。有學者發現,族群觀念、記憶集體,常常通過各種媒介,“如實質文物(artifact)及圖像(iconography)、文獻,或各種集體活動來保存、強化或重溫”(50)。換言之,這些“歷史文物”也能發掘其中的族群文化和觀念,是民族文學史料“多重證據”鏈條中的重要環節。
二、唐代民族文學史料“家底”的整體觀察
經過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充分挖掘,現在可以對唐代民族文學史料的“家底”進行一個整體觀察。詩人和詩作的情況,我們初步統計了《全唐詩》《全唐詩補編》及新出文獻中可考唐代少數民族詩人及其作品數量的情況,得少數民族詩人200余位,作品6000余篇(殘句視為一篇)。根據尚永亮師對唐代詩人3228人、詩50454首的統計(51),則少數民族詩人、詩作分別占比6%、12%。這算是一個比較亮眼的數據,真實的體量應還在其上。當然,作品數量主要是因為三大詩人白居易(西域胡)、元稹(鮮卑)、劉禹錫(匈奴)的加持(李白族源爭議較大未算進去)。但是即便扣除三大詩人,剩下的作品也是相當可觀的。
唐代少數民族散文及作者的情況,我們也作了初步調查。《全唐文》(包括《唐文拾遺》《唐文續拾》)1088卷,收錄唐五代文章共23029篇,作者3532人(52);陳尚君《全唐文補編》178卷,補文近7000篇,作家2600余人(53)。二者合觀之,唐文1266卷、30000余篇,作者6100余人。其中,可考少數民族作品約100卷、3700篇,作者290余人,分別占9%、12%、5%。因為族屬判斷采取相對較嚴的標準,加之學力所限,未被識別的應該還有不少,所以真正的比例應該更高。另外,近年新出墓志中也發現了數量可觀的少數民族作者,經過大致的梳理,計270余人、320余篇。隨著研究的推進、新出墓志的不斷涌現,這個數字應該還會不斷增大。如果考慮特殊的作品如佛教經、律、論、文史著述,相關文獻量還可以進一步擴充。
上面統計的作品、作者情況,可以說就是唐代民族文學研究基本史料的“家底”了。進一步而言,數據背后還有一系列問題值得探究,比如唐代民族文學發展的族群差異、代際變遷、社會分層、地域結構、文學樣式特點等等。這些問題與不同民族、部族內遷的時間和規模、漢化進程、家族文學積累、地域文學熏習等因素有關。以往對這些問題的探討都是從個案的角度展開,就是因為對于史料的掌握不夠全面。現在有了這樣一個“家底”,就可以進一步驗證有關唐代民族文學的宏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