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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唐代民族文學研究的理論基礎

“民族文學”或者“民族—文學”之所以沒有成為唐代文學研究的核心選題,沒有涌現其他時段那樣主體性鮮明的成果,除了學科分化、研究力量分散等外在原因之外,深層的原因還在于唐代民族文學的理論基礎非常復雜,并不容易厘清。下面試從一些關鍵概念入手做一番辨析。

一、民族問題的“內”“外”與“古”“今”

民族問題或胡、漢問題是唐代歷史的關鍵詞,是唐研究的共識。陳寅恪指出“種族及文化”問題,“實李唐一代史事關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19)。內藤湖南把貴族制和胡漢關系作為六朝隋唐史的基本課題(20)。無論這些觀點如何張揚民族問題在唐代的重要性,唐代民族研究依然面臨一個先天“缺陷”,那就是唐代的國家性質。國外學者曾將中國歷代王朝分為由漢族建立的“典型的中華王朝”,包括秦、漢、隋、唐、宋、明等;及由北族建立的“滲透—征服型北族王朝”,包括北朝、遼、金、元、清等(21)。由唐代國家性質出發,唐代的民族問題也就更多指向一種中外關系,比如唐與突厥、回鶻、吐蕃、南詔等,與北朝、金、元、清等“在場”的民族不同,這也影響了民族史、文學史的敘述視角。

當然,關于唐代的國家性質也有其他學說。學者們很早就認識到,隋唐王朝的統治階層與北朝胡族的聯系密切,唐代國家性質、文物制度、統治基礎都有“胡漢融合”的特征。國內學者中,陳寅恪于此有較多的論述,唐長孺等繼有申論。有學者明確指出:“唐朝建國的路徑與秦漢特別是后者出自中原核心區的差異是,它所經歷的途徑是由鮮卑國家建設的道路逐步轉向中原傳統的模式之中。……唐朝的胡漢關系之形成,本源于其政權建構的多樣性。”(22)這些觀點為唐代國家性質問題注入了多元特質。日本、歐美學者走得更遠,提出唐代“拓跋國家論”,從內亞史的視角極力強化唐代國家性質中的鮮卑因素,代表學者有杉山正明、森安孝夫、梅維恒、濮德培、陳三平等。他們的學說有特殊的語境和局限,已有學者辨駁過(23),但也給唐代民族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唐代民族研究的“外”(或者說“邊緣”)、“內”(或者說“華夏”)兩個視角,直接影響了唐代民族文學的敘述方式。如果從前者來看,唐代民族文學的敘述重點就是突厥、回鶻、吐蕃、南詔、渤海等華夏周邊民族政權的文學,一些少數民族文學史也是如此處理的。如果從后者來看,唐代民族問題不僅包括唐朝統治、羈縻下的西域、突厥、回鶻、契丹、南方各民族,還包括北朝胡族在內的眾多民族遺產,相應的文學對象也擴大到傳統上視為漢化了的各種少數民族。

唐代民族觀念還涉及“古”“今”問題。中國自古以來就形成了各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但“民族”“國家”“民族主義”“民族認同”等觀念則是近代以后才出現的,古、近(今)民族范疇的轉換異常復雜,爭議也極多。

一般認為,現代漢語“民族”一詞的確立,與日本明治時期轉譯西方nation一詞及其概念所使用的漢字新詞“民族”有關(24)。但nation一詞內涵在西文中也經歷了復雜的歷史演變,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國家)、不同語言中有較大的差異,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曾對其“族群”和“政治組織的群體”兩個意義的演變作過勾勒(25)。近代以來,“民族”概念在中國的興起也是從兩個方面展開的。20世紀初,經過梁啟超、楊度等政治家的鼓吹以及近代報刊的推廣,“民族”一詞的內涵不斷擴容,并且衍生出“國族”“國民”“民族主義”等概念(26),最終形成了“中華民族”這一重要的政治體涵義。相比之下,學術界對于“民族”概念的運用則更偏向于族群的含義。二三十年代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1928年)、呂思勉的《中國民族史》(1934年)、林惠祥的《中國民族史》(1936年),都采用了近代民族概念來重新闡釋古族資料。新中國成立以后,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成為我國民族問題的指導思想。經過不斷發展,“民族”一詞事實上已成為涵蓋從人類共同體、民族國家到少數民族等不同層次的復合概念。除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現代主義民族理論在當代學術界的討論也十分激烈。他們引入“族群”“認同”“邊界”等概念,為反思古今中外民族理論提供了新視角。

現代民族(族群)理論在對接古代的時候,或多或少會存在一些齟齬。為此,研究者也采用了古代的族稱或者特定的一些概念,比如“胡人”“胡族”“蕃族”等。此外,一些學者還創造了不同的表達方式,比如“北族”“少數族”“非漢人”等。“視情境而定”的古今民族概念混用已成為當代學術研究不能避免的情況(27)

二、民族文學觀念的誕生與三大文學史觀

中國文學史上“民族文學”觀念,也是在中西文化碰撞背景下產生的。具體而言,20世紀30年代前后“民族文學”的用法開始出現,在抗戰前后形成井噴現象。雖然當時這一概念更多指向“國族”,如趙景深《民族文學小史》(1940年)、梁乙真《中國民族文學史》(1943年),對應中國文學或外國文學,但有少數一些古代文學論著中已經有特定“民族身份”指向。如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1932年)第十三章“中世文學鳥瞰”中直接指出:“金雖是勃興的野蠻民族,但入主北地以后,其文化也突然的成就得很高的地位。”(28)陳子展的《中國文學史講話》(1933年)有“蒙古民族與雜劇”一節。陳易園的《民族文學之研究方法》中也提及:“中華合六大民族以立國(漢滿蒙回藏苗)……世所傳者,皆漢族文學,爰于漢族文學之外,錄其優美文學作品之三四,以殿吾篇。”(29)后舉外蒙古老胡歌、清宗室壽富、越南遺臣阮尚賢、朝鮮遺臣金調元多篇,已經是一種比較純粹的“民族文學”觀念。

三四十年代“民族文學”呈現的混融不分狀態,在新中國建立之后得到很大程度的扭轉。隨著民族地區解放、民族識別工作的開展,民族文學的中心轉移到少數民族上來。“少數民族文學”概念應運而生。茅盾在1949年9月《人民文學·發刊詞》對全國文藝工作者所提要求就包括開展“中國國內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已經具有一定的學科性質。大規模的民間(民族)文學搜集工作、各民族文學史編撰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個十年中轟轟烈烈展開,197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創立,稍后隸屬于該研究所的學術刊物《民族文學研究》創立,這被視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科成立的標志(30)。稍后,學術界對于“民族文學”的內涵外延和話語特征進行了不同維度的界定,“民族文學”作為一種文學觀念和闡釋方法得以確立,不僅被少數民族文學學科普遍采納,也成為研究古代民族文學現象的參照系。七八十年代以來多次掀起作家民族身份大討論,李白、白居易、劉禹錫之外,還有元好問、李贄、蒲松齡、曹雪芹等,正與當時興起的“民族文學”觀念和闡釋方法合流。

“民族文學”觀念的誕生必然引出與中國文學關系的問題,為此學術界進行了持續的討論。其中,“多民族文學”“中華文學”“重繪中國文學地圖”三大文學史觀的影響最為深廣,對于唐代民族文學研究的思想指導意義也最為突出。

“多民族文學”根植于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事實,然而“多民族文學史觀”卻并不是中國文學史一以貫之的理念,其產生、論爭、完善經過了漫長的過程;其影響已經從文學研究、文學史撰寫擴大到學科體系建設、民族文化集體認同等高度。“多民族文學史觀”明確包含中國古今各個民族創造的全部文學成果,不僅包括少數民族文學,也包括漢族在內的各民族文學;不局限今天的56個民族,也包括歷史上已經消失的、為今天多元一體中華多民族文學做出了貢獻的所有民族(31)。這一理論成果直接解決了唐代等古代民族文學存在的合法性問題。

“多民族文學史觀”作為一個十分完備的理論體系得到了學術界的廣泛認同,然而要深入到民族文學研究、民族文學史撰寫中,仍有待完善。相比之下,“中華文學”理論框架的實踐性更突出。盡管其理論的闡述至今仍未形成完備的論著,然而在實踐上已經走得很遠。作為學術概念的“中華文學”,較早可以追溯到1989年前后首屆中華文學史料學研討會及中華文學史料學會的成立。稍后,《文藝爭鳴》開設“中華語言文學大視野”專欄,后改為“中華文學”專欄,先后發表過馬學良、張公瑾、吳重陽、傅朗云等學者論述中華文學多民族性的系列文章。同一時期,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和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組織編撰了《中華文學通史》,張炯先生為這套書寫的“導言”,對“中華文學”的理論構想作了多方位的闡釋(32)。這套書也包括古代民族文學的內容,如其唐代部分設置了吐蕃、突厥、南詔、嶺南文學等章節,關注到了民族地區以及內遷少數民族的文學成就。2015年,《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民族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先后聯合主辦的“中華文學的發展、融合及其相關學科建設”“空間維度的中華文學史研究”等學術研討會,來自古代文學、少數民族文學、現當代文學等領域的學者,進一步就“中華文學”的理論與實踐問題作了深入討論。《文學遺產》《民族文學研究》《文史知識》還推出了“中華文學”為主題的相關專欄,將相關討論引向深入。通過“中華文學史料學會”及其分會的統合,目前“中華文學”已經成為多學科融合的典范。

“中華文學”根植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和中華文化“群星璀璨、百川歸海”的歷史趨勢,強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國文學史,其開放的理論體系不斷輻射到“民族—文學”相關研究學科和領域,成效初顯。

不同于上述兩大文學史觀經過了很多代學人的不斷豐富完善,“重繪中國文學地圖”主要是楊義一人之力開拓的文學史觀念,它同時也是一個理論性、實踐性都很強,包容性極大的文學史書寫范式。楊義在其論著中從不同層面闡發過這一理論構想,在談及“文學的民族學的問題”時他指出:

對于中華民族的文學整體而言,漢語文學只是部分,盡管是主體部分。只有從整個中華民族和文學總進程出發,才能看清少數民族文學這些部分的位置、功能和意義,也才能真正具有歷史深刻性地看清漢語文學的位置、功能和意義。(33)

他還從文化動力學角度創造了“邊緣活力”說,作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重要理論支撐。在《中國古典文學圖志》(宋、遼、西夏、金、回鶻、吐蕃、大理國、元代卷)中,他進一步完善了自己對于“重繪文學地圖”的構想,在三個理論版塊中,就有“跨地域民族文化的多元重組,即中原文學與邊地(邊遠或邊疆之地)少數民族文學的相激相融”(34)。《圖志》的誕生,也從實踐上為民族文學研究、民族文學史撰述提供了新的樣本。

上述三大文學史觀和文學史撰述方法,是當前民族文學研究領域最有代表性的理論探索和實踐模式,也是古代民族文學研究的理論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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