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情況你都已經從你搜一的朋友那里了解了吧？”電話那頭傳來森川治行的聲音。

“差不多了。”窩在汽車駕駛席里的赤松將回答，“該怎么說好呢？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檢方拖延時間什么的……難道是因為某事和我們警察發生沖突了嗎？”

“據我所知沒有。”森川回答道，“我因為這件事情跟他們的部長通過電話，可那邊的態度也很模糊啊，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壓力。”

“聽說直江在東京地檢的刑事部很有話語權。雖然只是本部系檢察官，卻有能力給頂頭上司施壓……”

“畢竟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嘛。”電話那頭的森川調侃道，“我們日本是一個階級社會，像直江這樣不入流大學畢業的人，想要往上擠，就只能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了。”

直江研的妻子是高橋財團掌門人的女兒，也正是由于老丈人的威勢，直江才能夠在檢察界一路平步青云，年紀輕輕就擠進了競爭最激烈的東京地檢，并坐穩了本部系的位子，甚至極有可能在近期升任刑事部副部長。

聽到森川的話，赤松皺了皺眉：“直江檢察官應該是關西大學畢業的吧？”

畢竟身為“關關同立”的名校，關西大學的實力也絕對不差，卻被森川說成是“不入流”，赤松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然而森川的態度卻十分明確，他就是看不起直江：“那又如何？在我看來日本應該只有東大和京大兩所學校吧？”

赤松無語了。

——到底多么自滿的人才會說出這種話啊……

赤松摸出一根香煙銜在嘴上，然后降下車窗，點燃香煙。

“我聽說你和直江認識，所以才會把事情告訴你，搜查本部的人都很忌憚他，沒人想要接近他。所以我才叫你去探探他的口風，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森川治行頓了一下，“你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吧？”

“確切來說，我已經在他家樓下了。”赤松對準窗戶的縫隙吐出煙霧，又縮起脖子看了看前方的高級公寓，“相當氣派的高級公寓呢，真的只有他一個人在住嗎？”

“他上司是這么說的。聽說他和妻子處于分居狀態。總之，搞清楚直江到底在搞什么鬼，如果可以，最好今天晚上就解決這件事情，等到了明天下午，如果還沒辦法送檢的話，我們就只能放人了。”

“我明白了。”

森川在聽到赤松的肯定答復后冷酷地掛斷了電話。

赤松收起手機，又吐出一口煙霧。

說歸說，但是赤松并不相信檢方會一直拖著，他們絕對不可能拖到兇手被警方釋放。因為知事被刺殺可不是小事，兇手又是被當場抓獲，如果因為檢方的問題被迫放人，那到時候地檢可要被媒體罵的狗血淋頭了……

只是赤松搞不明白為什么直江會這么不配合呢？

哪怕讓所有人頂上巨大的壓力也不肯讓步。

——這個問題沒辦法從別人那里得到真相，只能從他本人那里了解才行。

做好心理準備后，赤松叼著香煙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高級公寓共有十八層，通往一樓大廳的正門是需要鑰匙卡才能打開的，換句話說，像赤松這樣的外來人員沒辦法堂而皇之地進去。

有兩個選擇項擺在赤松眼前：要么就是等某個住戶回來打開門，跟在他的身后溜進去；要么就是通過呼叫面板聯絡直江，叫他放自己進去。

赤松知道直江并不喜歡驚喜，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口肯定會被他討厭。

但是如果通過呼叫面板聯絡他，他也有可能壓根兒就不會放自己進去。

權衡再三，赤松還是選擇了前者，因為他并不想被人討厭。

他在電子屏幕上輸入直江的房間號碼，并按下右下角的呼叫鍵。

幾聲刺耳的電子鈴響后，對講機傳來直江那有些低沉的嗓音。

“是誰？”

“直江檢察官，我是赤松將，我有事情想要和您聊一聊，你能不能讓我進去？”

對講機那頭的沉默持續了半分多鐘。

“——記得在樓下的保安室登記。”

說完，電子屏幕上顯示出“門已開”的字樣。

“多謝。”

赤松推門就進，大堂右手側有一個帶窗口的小房間，見到有陌生人來了，正坐在房間里看球賽的保安負責任地叫住了赤松：“訪客登記！”

說完，將一張表格遞出窗口。

赤松在表格里填寫自己名字和直江的房間號，至于來訪理由則是隨便寫了寫。

“電梯間在左手邊的過道里。”保安簡單瞥了一眼表格就放行了，看上去比起赤松的名字，他更想知道球賽的進程。

乘坐電梯來到十層，赤松走出電梯間后根據墻壁上的指示牌右轉，來到1021室的門前。

大門緊閉。

旁邊的墻上貼著“直江”字樣的牌子。

“咚咚咚。”

赤松扣響門扉。

過了一會兒，門后的玄關傳來腳步聲，貓眼處閃過室內的亮光，兩三秒后，門后的人打開了防盜門，露出真容。

在赤松的印象里，直江是一個身材消瘦，眼神凌厲的男人。

幾個月不見，他好像又瘦了一圈兒，活像是得了癌癥的病人。

凌厲的眼神倒是絲毫沒變。

“我就知道你們警察會來找我，但是沒想到是你。”直江閃開身體，讓赤松走進玄關。

赤松環視一圈，想要找雙拖鞋換上，但是玄關的地毯上只有直江的一雙皮鞋。

直江關好防盜門，撂下一句“沒多余的拖鞋，不用換了”后轉身走進室內。

于是赤松便跟著直江走進客廳。

雖然有著“高級公寓”的名頭，但是除了面積更大、采光更好以外，公寓內部的裝潢并沒有比普通公寓的房間好到哪兒去，赤松認為直江當時裝修家時采用了現代辦公風格，室內的裝潢讓人很容易就能聯想到“辦公室”，沒有分毫的溫馨之感。

直江請赤松坐在沙發上，隨后又進了廚房：“水，還是茶……”

“水就好。”

廚房里立刻傳來流水聲。

數秒過后，直江端著玻璃杯折返回客廳，將裝著自來水的水杯遞給赤松，赤松道了句謝。

“既然你來找我了，那你應該知道案子的具體情況了吧？”直江在赤松對面的沙發上落座，習慣性地翹起腿。

“細節方面尚有欠缺。”赤松端著玻璃杯，靠倒在沙發靠背上，“不過大致的情況算是了解了——”

“那我這里應該沒有什么新鮮情報能告訴你。”

“我不理解，您為什么堅持說這起案子‘另有隱情’？為什么阻撓警方結案送檢？完全沒有道理啊？”

“沒道理？”直江呵呵一笑，“我們不能因為知事被刺殺就沖昏頭腦，因為存在坂牛實被陷害的可能性。”

“被陷害？”赤松有些驚訝，“為什么這么說？”

“你等我一下。”直江起身走進書房，然后拿著一份檔案袋折返回客廳，將檔案袋遞給赤松，“你知道我來東京之前是在名古屋地檢工作的，四年前那邊發生過一起案子，一個高中男生因為看到自己喜歡的女生和校外的工作族好上了，于是動手殺掉了那個工作族……”

“略有耳聞。”赤松將檔案袋里厚如黃頁的文件倒出來，粗略的翻看了一番，發現里面有警方的筆錄，一些證據的分析，檢察廳制定的對策等等，和那起案件有關的東西一應俱全。

“那個高中男生在被巡警當場逮捕之后也是拒不承認自己的任何罪行，直到最后也堅持自己沒有殺人。這起案子是我親自辦的。”直江指了指赤松腿上的文件，“好好看看，等你看完我們再聊。”

于是赤松開始一頁一頁地閱讀文件檔案。

案件的經過其實非常簡單，高中男生A暗戀著同班的一個女生B，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向她表白，結果卻被殘忍拒絕。但是男生并沒有死心，依舊暗戀著B。這種喜歡顯然超出了正常范圍，他開始跟蹤B，將B的一切詳細地記錄了下來。

而在某一天，A發現B被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中年男人C開車接走了。A確定C并非B的親人，不是爸爸，不是叔叔，只是一個陌生人，他覺得很奇怪，于是在幾天后，當C再次開車來學校門口接B的時候，A騎著自行車拼命地追了上去。

A親眼看到，C和B到商場附近的餐廳美餐一頓后，便一起走進了附近的情侶酒店。

根據A的日記，他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對C抱有殺意，他本人也承認了這一點。

但是卻矢口否認自己真的殺了C。

一開始，他以為B和C是單純的情侶關系。

但是隨著A屢次跟蹤，他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情侶，男人C顯然是個成功的事業家，是他包養了B，B只是他的一個情人而已。

根據A的日記，他不止一次刻意住進兩人隔壁的房間，隔著一道薄薄的墻壁去聽隔壁房間傳來的凄厲叫聲……

也是因此，他得知了C和B之間的矛盾。

原本只是單純錢的問題，可有一次，B卻對C說她一不小心懷孕了。

自然，C要求B打掉孩子，還給了她一筆錢。

可B并沒有照做。

于是在那之后的再一次密會中，得知真相的C動手打了B，要求她打掉孩子。

可B卻像著了魔一樣不聽話。

在那之后，A每次看到B，都會發現B的身上出現了新的傷痕。而最后B真的被逼著打掉了孩子，她變得非常消沉，甚至一度嘗試自殺。

由此，警方判斷，B對C的仇恨無以復加，于是在某天將C約到山崎川邊，用刀刺死了他。結果他殺人的這一幕正好被人看到，那個人便打電話報警，附近交番里的巡警接到通知后迅速出動，并在現場逮捕了雙手沾滿鮮血的A。

警方在A的家中找到了A的日記，日記里面有他對暗戀、跟蹤等事情的詳細描寫，A本人也在日記中十分直白地表示了他對C的仇恨，不止一次寫下自己想要殺了C這樣的語句。

此外，警方還在A的手機備忘錄里找到了A為了謀殺C寫下的計劃。

在警察的審訊過程中，A并不否認自己討厭C，也不否認自己曾數次動過想要殺掉C以解救B的念頭，但是他又解釋說自己沒有真的這樣去做。他也承認自己跟蹤過B和C，甚至會隔著一道墻壁獎勵自己。

但是始終否認是自己殺了C。

至于為什么會出現在C被殺的現場，A說是他接到了一通未知來電，電話那頭的人告訴他C約B去了河邊，想要再次傷害她，為了保護B的他不顧一切沖了過去，結果卻發現了C的尸體，他手上沾滿鮮血，是在為他按壓止血……然后，他就被巡警以“涉嫌殺人”的罪名當場逮捕。

一轉眼就被關進了審訊室里接受審訊。

然而，根據警方的調查，A的手機里并沒有找到這樣一通電話。

除此之外，警方還在A家的垃圾桶里找到了A買兇器、手套的小票。

可A卻矢口否認自己買過那些東西，去問超市的工作人員，也沒有人記得這個青年的樣子。

兇器上沒有檢測到青年的指紋，警方也沒有找到那個看到有人行兇的目擊者。

青年被送檢，檢方申請延長羈押，打算申請搜查令從通信公司調取記錄，試圖搞清楚青年到底有沒有接過那通神秘來電。

結果等到的并不是水落石出，而是戛然而止。

赤松將翻開最后一份復印件。

是青年A的尸檢報告。

他在刑事留置場里以自殺的方式為案件畫上了句點。

由于嫌疑人死亡，檢方也沒辦法繼續上訴，“A畏罪自殺”成了蓋棺定論。

當然，在后來，警方也沒有在通訊公司查到那通電話，更是做實了A在撒謊。

“你認為A是被陷害的？”

“我只知道他沒有殺人。”

就在赤松專心翻閱文件的時候，直江給自己泡了杯茶，眼下，他正手捧茶杯輕啜茶水。

“警方將他移交給我們地檢的時候，我以檢察官的身份審訊過他。我不覺得他殺了人。”直江聳了聳肩，“他幾乎跟我說出了他的所有秘密，有些哪怕是我聽到都會覺得難堪，可即便如此，他始終不承認自己殺了人。一口咬定等他趕到河邊，C就已經死了。我提審了他三次，三次都沒有結果……”

直江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迎著日光燈的燈光出神地盯著自己的掌紋看。

“——最后一次，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哭著跟我說他真的是無辜的，求我相信他。我跟他說‘我會負責任地調查清楚的’，他還回了‘好’，然后我就讓人帶他走了。結果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當天晚上他就在看守所的房間里自殺了。”

說完，直江閉上了眼睛，用手指按揉自己的側額。

“所以你覺得坂牛實也是無辜的？”

“赤松警官，你難道沒覺得這兩起案子很像嗎？‘兇手’被當場抓獲，明明有無數證據擺在眼前卻仍然矢口否認自己的罪行，說出一番和現有證據南轅北轍的解釋……還有他們看我們的眼神，絕望、無助，明知道自己沒有干，卻要承受所有人的懷疑與質問。”

直江睜開眼睛，啜飲熱茶。

“所以我才會一直拖著，阻撓你們警方送檢的流程。我不能讓這起事件稀里糊涂的結束——的確，從現在手頭上的證據來看，坂牛實十有八九就是兇手，可警方也不應該否認有那么十分之一的概率，他是被人陷害的。”

“即便如此。”赤松將手頭的文件收進檔案袋，“如果明天檢方再不接受坂牛實，那我們警方也只能放他走了。先不說是不是會把一個窮兇極惡的歹徒放歸社會，你可不要忽視這件事情會在社會上產生怎樣不利的影響。現在全日本人都在關注這起事件，如果被指為‘錯誤逮捕’，我們警方會很難辦。”

“我當然知道你們的難處。檢方會接受移交的，我只是想拖到最后一刻。”直江聳了聳肩，“叫你的上司不用擔心……”

和赤松的猜想一樣。

那就不用繼續擔心這個問題了。

現在回到案件本身上來。

“……你的推論，為什么沒有跟我們警察說？害的搜查本部人心惶惶，還以為自己得罪地檢了，”赤松將埋怨道，“如果你有疑慮，為什么不能直說？我們也會幫忙調查這個猜想。”

“一個當天下午還在求我還原真相的孩子晚上就在警方的留置場里自殺了，你覺得我為什么不跟你們警察說？”

赤松聽出直江的話外之意，從檔案袋里重新抽出A的尸檢報告，翻來覆去地看：“報告上寫的很清楚啊，他是自縊，把自己的衣服綁在窗口上做成絞索，再把自己的脖子套上去……身上的確有幾處擦傷，但并沒有別的異常。”

“但你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存在……”直江直言道，“麻煩你幫我轉告你的上司，保護好坂牛實，別讓他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