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豆蔻年紀的小姑娘偷偷地在這府邸的一處后門向外張望。
有一列長長的送葬隊伍恰從門前的大街上經過,嗩吶的聲音有些突兀,凄婉哀怮,瞬間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眸看去,一眼瞧見了那少年。
他看起來也不大,十五六歲的樣子,跟著身旁兩位老師傅,嗩吶吹得有模有樣的。而最吸睛的當是他的容貌,溫雅清俊,眉眼如畫。
許是她盯得久了,或是她的樣貌也清麗秀美,他好像側目看來。她愣了愣,不知為何,忙低下了頭掩去頰上緋紅,飛快地轉了身回到院里。
嗩吶的聲音還在耳邊,她禁不住地去想他的模樣。而又一陣風穿過,漾起了原本平靜無紋的小湖。
那嗩吶吹得可真不錯。她想。
“芄兒,你在此處做甚?”雍容華貴的婦人走來,身后跟著低眉順眼的侍婢。
“沒什么,娘。這李老爺子怎么突然就辭世了?”蘇芄有些沒由來的慌張,她忙轉了話題。
“李老爺子高齡,這是喜喪?!眿D人果真沒再糾結方才的問題。
夜里,燭影搖曳。蘇芄放松地坐在凳子上,又開始想起白日里的嗩吶少年。
他姓甚名誰?家里是怎樣境況?可有婚配?
她苦惱地努努嘴。
無從得知。
【2】
轉眼四五月光景,夏去秋來,秋過冬至。
蘇芄坐在里屋,她的興致顯然不高,托著腮,不知其所思所慮。
那位嗩吶少年,她迄今得不到什么消息,只能大概猜到他家祖業是吹嗩吶的。那日送葬,兩位老師傅應是他的長輩吧。
然而這并非真正使她愁眉不展的。自入冬以來,她的父親得了肺癆,身體每況愈下,夜里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都傳到她院里來了。
可不是么——“小姐,小姐……老爺又咳血了。方才叫了郎中,說,說……老爺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婢女匆匆趕來報信,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蘇芄重重嘆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窗前雪掃了又落。郎中所言非虛,立春還未來臨,蘇父便咽了氣。
青磚路上蓋著薄薄積雪,蘇芄身著一套素白喪服,緘默地慢慢走著。前方廳堂處有些嘈雜,這令蘇芄微微皺眉,她趕了幾步路,便見到一群穿布衣的人們。
這是請來送葬的。
蘇芄下意識用目光逡巡了一圈,果然看見了那位嗩吶少年。她的心里驀然一亮。
卻不知嗩吶少年也正偷偷看著她。
“各位,該走了?!闭剖律锨?,神情凝重地吩咐著。
不消多時,那撼天動地的嗩吶聲又響起,那種沉重的感覺席卷了在場所有的人。
蘇芄輕輕撫平了手臂上起的微麻的疙瘩。母親已經站在她身邊了,蘇芄不敢再偷偷瞧那少年,只垂著頭,去沉浸于父親逝世的悲傷中。
于是她便不知道,那嗩吶少年時不時用眼角余光瞟向她。他干凈白皙的耳垂亦悄悄紅了起來。
傍晚,在蘇府廳堂,被請來送葬的師傅們拿到各自的賞銀,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蘇府也終于迎來了幽寂凄清的氛圍。
蘇芄躲在一棵樹后,目送著溫也離開。
是的,他叫溫也。她剛才聽到有人喚他名字了。
而與此同時,踏上歸途的溫也也高興著,但不是因為手里的半兩銀錢,而是再次見到蘇芄姑娘。
他當然知道她叫什么了——他早打聽過了的。
【3】
守喪三年,蘇芄宛如被囚禁的鳥兒,或者說,她從出生起,就注定是這樣的鳥兒了,只不過從金絲籠換成了銹鐵籠。
沒有鳥兒不渴望自由翱翔,那聲聲嗩吶便是她與藍天的橋梁。
她每天在屋里做女紅,練字,讀書。但她常常心不在焉,只盼著聽到外頭又響起嗩吶的聲音,她好跑去開門看看他。
她的架子上有本《女戒》的書,她不知從小抄了多少遍,明知自己這種行為逾矩了,但她仍然去做。她可不甚在意什么冰清玉潔,端莊爾雅的好名聲,不過是虛名罷了。
她開始有些肆無忌憚了。每次只要能看見他,她都一直看,不再去掩飾,不再去回避他投來的目光。她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雙眸含笑。
百般樂器,嗩吶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蘇芄是有見過溫也在迎親隊伍里的。此時與送葬自然大不相同,他穿得喜慶,這讓他本就俊朗的臉更被襯得如玉無雙。
若是……她也能同他一齊穿上那樣的衣裳該多好。
三秋既過。
蘇芄及笄了。由于父親逝世導致的家道中落,所以這及笄禮規模較小。
“芄兒,等過了這及笄禮,你就能同人家許親了?!碧K母笑得溫和。
蘇芄點點頭。然而她腦海里浮現了溫也的身影。
“你的父親呀,早先就給你定了門好親事,要把你許給太守家嫡次子宋遙,聽說長得是一表人才,人品、才華都尚可。不知有多少姑娘惦記著他呢?!碧K母顯然很高興。
蘇芄一愣。
但她——不能不嫁。既沒緣由,也沒權利。
過了些時日,蘇芄瞧見了她未來的婆母和未婚夫。他們披金戴銀的,陣勢大的很。
這就是她的歸宿了:丈夫一副紈绔的樣子,婆母看起來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他們明明不情不愿,字里行間透露出嫌棄,卻要答應這婚事。
陽春三月,萬物生長。蘇芄心口的涼意卻蔓延了全身。
【4】
一點朱唇,兩痕翠眉,玉珰著耳。
四名腳夫緩緩抬起轎子,下一刻,鑼鼓喧天。披著紅蓋頭的蘇芄神情淡漠。她雙眼凝滯著,不知想些什么。
突然間,她猛地抬頭,手里的紅蘋果滾落在地。
是……嗩吶的聲音。
是……他吹的啊。
轎子外邊有人嚷嚷:
“這嗩吶吹得確實是喜曲,但怎么聽著有些古怪?”
“是啊,聽著不大喜慶呢?!?
“大概是學藝不精吧。”
也顧不得花了妝容,蘇芄無聲地淚流著。半晌,她微微掀起蓋頭,撿起了紅蘋果。
臟了便臟了罷,又有什么可要緊的呢?
……
婚后,蘇芄變得肉眼可見地萎靡下來。宅院深深,困住了她,也隔絕了外界的聲音。
她竟然還能活著。
早在一年多前,她就被郎中診出了體質寒涼,不易懷有子嗣的結果。不多時,她的婆母便迫不及待地為她的丈夫宋遙迎進了位平妻——聽說來頭不小,是婆母的親侄女兒。這位新媳婦果真有福氣得很,進府沒兩個月就有喜了,后來生了個大胖小子。
而明天,便是這孩子的百日宴。
蘇芄沒什么感覺,不論是對宋遙,還是那位平妻,亦或是婆母,他們都與她無關。自她來了這里,每一天對她而言都是相同的——沒有任何歡樂可言。
太守府辦的百日宴,盛大熱鬧。人們笑語盈盈,觥籌交錯,十分暢快。蘇芄獨坐一隅,她不飲酒,就僅夾了幾筷子菜。
冷漠和嘲諷在她周圍的空氣里漂浮著。
宴會進行了大半,一些手持樂器的樂工們出場,古箏,琵琶,羌笛……和壓軸的嗩吶。
蘇芄常年蒼白的臉上竟出現了幾絲血色,從她看見溫也起,她的手指便不住地攪著手帕。但沒什么人注意她,她坐得實在偏僻了些,身子被幾盆高大的盆栽擋住了。
不過,從她的視角,卻恰好能看見臺上的溫也。
他看著成熟了不少,行了冠禮吧?他近日如何?他可有婚配?
她呢,又有什么資格過問這些?
嗩吶的聲音攪亂了她的心緒。
曲畢,溫也同別的樂工退下臺子。
蘇芄又微微垂下了頭。
熱鬧的交談聲重回宴會,蘇芄淺啜了一口涼湯,心里還想著溫也。
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蘇姑娘?!?
蘇芄愣怔了一下,轉過身去。正是溫也。
他正看著她,一如她未及笄那幾年在街上回望她的那種眼神。現在近了看,竟是看出了幾分歡喜和熱切。
“我已是宋夫人了。”蘇芄故作平靜。
“蘇姑娘,我……喜歡你,一直很喜歡?!?
蘇芄眼眶微紅,卻沉默著不敢回應。
溫也認真而又堅定地說道:“蘇姑娘,你過得并不幸福。我一直沒成親,只是因為我想等你?!?
不遠處,秋陽溫和地包圍花圃,有些花支撐著,不讓自己那么快地枯萎了。
【5】
秋風掃去了堂前落葉。
“大人,民女愿請一封和離書?!?
宋太守沉默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當年令尊幫了本官一個大忙,本官為了回謝,同意了這親事。只是現在看來,你過得并不幸福,終究是宋家虧待了你。若你將來能幸福,那我過幾日會讓人送去和離書的?!?
說完,他微微嘆息。
“民女多謝大人成全。”她重重磕頭,卻邁著輕盈的腳步離去,如釋重負。
兩日后的清晨,蘇芄將和離書收進行囊,一步步向大門走去。她腳下踩的不是青石板,而是自由。她沒有回頭,更毫無留戀。
鳥籠又有什么好惦記的?
蘇府里只剩掌事和幾個掃灑下人,母親去年就回了邊遠的娘家,蘇芄與她只剩寥寥幾封書信來往。
蘇芄并不很在意這些書信,她一直和父親關系更好些。
她典當了嫁妝里的金銀珠寶,只要不大手大腳,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恍然間,她似乎又回到了及笄前的日子,成天地做女紅,讀書習字,但一聽到外頭有嗩吶聲,她就趕忙跑出去看。
她會倚在門邊,定定地望著溫也,溫也若是回望她,她便能高興好久。
兩人默契地維持著這樣不遠不近的關系,一年,兩年,到了第三年,眾人淡忘了和離過的蘇芄,溫也倒找了媒人提親去了。
蘇母風雨兼程,從大老遠趕了回來。她沉默著看了溫也好久,拉著蘇芄的手進里屋。
“你是不是早就和他熟識了?
“是?!碧K芄不否認。
“和宋二公子和離也是因為他?”
蘇芄有些著急:“不全是,因為……”
蘇母打斷道:“當初得知你一意孤行地和離了,我氣得沒回來。你我二人雖為親母女,卻比不得旁人母女間親厚。我知,你性子和旁的姑娘不一樣,你能捅出這些事來,我也不算太意外。但我還是身為你的娘親,還是要忠告你,有些事做了就別后悔?!?
蘇芄驚喜:“您同意了?”
蘇母微微嘆息:“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別的選擇呢?”
于是,兩家人無懼旁人眼光,很認真地操辦起了婚事。
黃道吉日,敲鑼打鼓。
那轎子上的新娘,一點朱唇,兩痕翠眉,玉珰著耳。她頭上蓋著蓋頭,雙手緊緊地握著一顆紅蘋果,生怕它掉了下去。
外頭有熟悉的嗩吶聲。
“我真是頭一回見新郎自個兒吹嗩吶的?!?
“可不是么。誒,我記著,這娘子嫁給人宋二公子的時候,也是溫家小子吹的嗩吶吧?!?
“嘿呦,還真是……”
“世事難料啊——”
【6】
鎮上么,有一對老夫妻。
男方,家里祖業吹嗩吶;女方,沒落官家小姐,跟別人和離過,而且沒法生育。
但他們的日子過得細水長流,很是幸福。丈夫沒納過妾,事事想著妻子;妻子常常為丈夫縫制新衣,還學會了下廚。
全鎮的年輕男女都艷羨這樣的感情,但再沒有誰能像他們一般。
后來有一天,丈夫死了。
無病也無災——是喜喪。
送葬的隊伍不算浩大,不過引人注目的是,里面有個吹嗩吶的老婆子。
她看上去年齡挺大,八九十歲的樣子,身邊跟著兩位小師傅,嗩吶吹得有模有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