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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糖人

【1】

我叫顧遙湘,是顧國公府的嫡千金。

我這樣的出身,總是不免被注定了一些東西。譬如,我須日日守在宅院里,工于書畫,精通琴棋。

母親從宮里請來了一位很有資歷的教習嬤嬤,教給我最規范的禮儀,最端莊的姿態,最得體的言行。

能活得如我一般錦衣玉食的嬌小姐,自然也擁有一位武藝高強的貼身侍衛,這是父親得了圣上恩準從禁衛軍里挑來的。

他大我五歲,剛到我身邊時,還是一副青澀少年的模樣。別人家這個年紀的少年,最肆意開朗不過,鬧市躍馬,鮮衣如火,但他……

但他穿了一身墨黑色的勁裝,硬生生去了幾分鮮活——我從不曾忘記,我初見他時適逢寒冬,彼時漫天飛雪,四處盡然是純白的干凈,他跟著管事進來,單膝跪在雪地里,給我行禮:“小姐。”

他瞧著單薄,可竟然絲毫不畏刺骨的冰雪,像一筆青松好似就生長在我面前。我盯了他清秀的臉龐許久,驀然伸出雙手,接住了幾片即將落在他發頂的雪花。

雪很美。

于是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回小姐的話,屬下無姓無名,只有編號。”

我蹲下來,更仔細地端詳他溫潤明澈的眉眼,覺得他和輕盈的雪花莫名相襯。

“那我就叫你阿泠吧。”

泠,是輕妙的意思。

不等阿泠叩謝,我又問他:“你能出府么?”

阿泠點點頭。

我旋即粲然一笑:“阿泠,我想吃糖人。”

“小姐想要什么圖案的?屬下馬上去買。”

“猴子吧。”

【2】

我極喜歡糖人,中吃更中看,在舌尖感受甜蜜的同時,心里是溢出來的喜悅。可惜,我一年到頭出不來幾趟門,侍婢也是一樣。何況糖人,確乎不該是我這個身份吃的東西。

幸虧有阿泠,托了阿泠的福,我時時可以吃到糖人。

金陵畢竟是京師,在顧國公府這種地方,沒有阿泠的用武之地。阿泠只有每日清晨練武,然后等我日上三竿醒來后,就陪我閑聊解悶,偶爾跑腿買根糖人。唯有一次,是仲夏的夜里,一條突然出現在院子里的小花蛇。

我怕得面色蒼白,直直往阿泠懷里撲去,緊抱著他勁瘦的腰身。

“小姐別怕,屬下已經用劍刺中它了。”阿泠柔和他清冷的聲線安慰我。

怕歸怕,我終究有點不太想松開阿泠,一埋首,將臉頰貼著阿泠的胸膛,聞到一股清新的皂角氣味。

我這般模樣,若是讓嬤嬤見了,不定要怎么訓我。此時,顧國公府的嫡千金顧遙湘,是一個不合禮,不端莊,不得體的小姐,更驚世駭俗的是,我還不道德地感受人家的僵硬和窘迫。

厚顏無恥,傷風敗俗。

我繼續得寸進尺:“阿泠,我明早一睜眼就要看到糖人。”

“小姐這個月已吃了四個了,吃多了傷牙齒。”

“你不買,我今晚就這樣不松手。”

阿泠無奈:“小姐想要什么圖案?”

“還是猴子吧。”

【3】

細水長流,四季輪回。

府里的老人和嬤嬤總夸我出落得姝色無雙,名冠京城,全天下的兒郎怕是沒有不想提親的。

我不以為然。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阿泠長高了不少,容色從清秀蛻變為俊秀,山河做骨,玉石為膚,全天下的女子怕是沒有人不覺得他是頂頂風華的兒郎。

一直不變的是,我依然是只有他胸口高的小姐。

我及笄的這年,阿泠恰好及冠。他一個幼失怙恃的小侍衛,當然辦不了及冠禮,除我這等閑人外,哪有旁人會上心。

那日,阿泠照常出門買猴子糖人,我則溜進小廚房,把老早從府里大廚房偷來的食材投放到沸鍋里,親手煮了一碗賣相將就的長壽面。

冠禮行不成,生辰還是要過的。

阿泠舉著糖人回來,怔怔地凝視著石桌上的長壽面。

“快吃,這可是我唯一會做的吃食。”我期待地看著阿泠。他遞給我糖人,然后舉起木箸往嘴里送了一口。

長壽面從鍋里撈上來才不久,熱氣氤氳,因此我遺憾地不能看清楚阿泠的神情。

這時是初秋午后,日光如瀑,亮堂堂的不只是人間。我小口小口啃著糖人,臉上笑意盈盈。

阿泠吃凈了這碗長壽面,便又是單膝跪在我的面前。

“屬下感激不盡。”

我沉思了一會,突然繞到阿泠身后,趴在他背上,將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阿泠,你背我出府如何?我想去逛逛。”我把頭枕在阿泠的肩窩,唇瓣貼著他的耳朵說話。

阿泠很顯然知道,我打定的主意是拒絕不了的,只能扶穩我,足尖一點,翻過數道圍墻。

我們去了一處僻巷,那阿泠常常光顧的糖人小攤子就在里面。我從阿泠背上下來,牽著他走近。

只見一個銀白頭發的老爺子巧手翻飛,捏出一只猴子來,他身旁的老婆婆一吹,成了活靈活現的糖猴子。

我看著這一幕,一時思緒萬千。

而萬千終成一句:“難怪,阿泠買的糖人這么好吃。”

【4】

書冊擺列,肅穆冷厲。

這里是父親的書房,檀香繚繞,彌漫一絲隱秘卻不容忽視的壓抑感。

“……你并非愚笨之人。既然是我國公府的嫡女,你的將來你心知肚明。我不計較過往,但丑話說在前,你若不知好歹,我想換掉一個侍衛,小事一樁。”

“女兒明白。”

我這樣的出身,總是不免被注定了一些東西。得了榮華富貴,便失了婚姻自由。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我知,阿泠就在外面,和我隔著一堵墻;可我又不得不知,隔著的豈止是一堵墻。我好久才壓下哭腔,說:“阿泠,我想吃糖人。”

“小姐還是要猴子嗎?”

“……換一個吧,老虎。”

……

又是大寒的時節,滿院子銀裝素裹,天藍地白。

我自然地想起我初見阿泠的那個寒冬。于是我放下用來縫制嫁衣的針線,離開了溫暖的炭盆,去到屋外找阿泠。

我認真地問道:“你愿意離開這里嗎?我可以讓你獲得自由。”

阿泠卻單膝跪在雪地里,亦是認真地回答:“回小姐的話,屬下不愿。”

我旋即笑了,但我也不明白我究竟笑什么。我放下手爐,伸出雙手,把正要落向阿泠發頂的幾片雪花捧住,捂熱,融化,然后掬了一抔寒涼的雪水。

【5】

初春一向曼妙,艷花如海,更有郊外陣陣裹挾著龍井茶香的風。我對那里的一家茶館有所耳聞,一個沒比我年長幾歲的姑娘是女掌柜,泡得一手好茶。

良辰吉日——我被許給那段丞相的嫡長子段白。他倒也長了副好樣貌,我只見過他一面,是位有一雙桃花眼的風流公子。

我已然盛裝端坐在前行的花轎里,前面高高騎著馬的是我將要拜堂卻戴了半邊面具的夫君,最后面跟著隊伍的是我的小侍衛阿泠。

意料之中,我們沒有誰是喜氣洋洋的笑臉。沒有緊張,沒有羞澀,沒有期盼。

我的耳邊只有震天動地的嗩吶,攪得我心緒難寧,頭皮發麻。

大婚的顧遙湘,最是規范,最是端莊,最是得體,儼然是一個令大家滿意的新婦。

蓋在我頭上的繡了金絲的紅蓋頭大極了,遮住了我妝容狼狽的臉。我全程無聲的流淚,一拜時淚過下頜,二拜時淚濕衣襟,對拜時淚落青磚。

明明備婚的幾個月里,我還能帶著笑意,笑著吃糖人,笑著做嫁衣,每日笑著看阿泠練武。怎么……怎么全在這時候連淚水也忍不住了?

一聲鑼鼓,一行清淚。

我被攙扶著走進喜房,坐在鋪滿桂圓花生的床上。

“都出去,”我斂著哭腔,“走遠點。”

婆子婢女們似是幾番猶豫,最終合上門,腳步聲遠去。

我掀開蓋頭,映入眼簾的,是橙紅的燭光和鋪天蓋地的喜慶之色,它籠罩著我,仿佛扼住我的喉嚨,讓我感到窒息。

我就那樣趕走了人,獨留自己在這里。因為我知道,阿泠一定在附近。

于是我呼喊他:“阿泠,我想吃糖人。”

四周寂靜。但我知道,阿泠一定能聽見。

所以,好半晌,我也聽見了他的回答:

“……小姐恕罪。天色已晚,屬下買不到糖人了。”

版權: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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