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宴罷又成空
- 李煜:南唐家國四十年
- 滕毅
- 11710字
- 2024-04-16 15:26:17
新手上路
李璟稱帝沒多久,就遇到了一個煩心事。事情的起因是他在皇宮中新建了一座高樓,興高采烈地把大臣們召來觀看。大家都心領神會,紛紛從各個角度夸這個樓蓋得漂亮、氣派。就在眾人搜腸刮肚找形容詞的時候,有人冷冷地說,“樓是不錯,可惜樓下還差口井”。
李璟回頭一看,原來說話的人是給事中(侍從皇帝左右,備顧問應對,參議政事)蕭儼。他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笑瞇瞇地問道,“愛卿,為什么還差口井?”
蕭儼臉色肅然,“因為陳后主的景陽樓下有口井?!?
李璟這才聽明白蕭儼的意思,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滿心的歡喜瞬間變成滔天怒火。
原來蕭儼說的是陳后主的典故。景陽樓始建于劉宋元嘉年間,位于六朝皇家園林“華林苑”內。景陽樓下有口井,名叫景陽井。
陳后主本名陳叔寶,是南北朝時期南方陳朝最后一任皇帝。陳朝,定都建康(今江蘇南京)。陳后主即位時,隋朝已經統一了長江以北,隨時揮軍南下。陳后主卻自恃長江天險,整天填音樂、寫詩詞、飲美酒、抱美人,尤其寵愛妃子張麗華。
徹底放飛自我,除了朝政,什么都花心思。
隋開皇九年(589),隋朝大軍輕松渡過長江,大將韓擒虎率軍攻克建康。陳后主無路可逃,想自殺殉國,又沒這個勇氣,最后只好帶著張麗華和孔貴嬪三人躲到景陽井中。殺入宮中的隋軍很快就發現了陳后主的蹤跡,隨后用一個大籃子把三人從井底拉了上去。
十多天后,陳后主及宗室、大臣被押往隋朝都城大興(今陜西西安),淪為亡國之君。至于張麗華,則背上了紅顏禍水的罪名,被下令腰斬于建康鬧市。
據說張麗華被拉上來的時候,因為悲傷地哭泣,胭脂從臉上流下,沾滿了井欄,景陽井又被后人叫做胭脂井。
這段歷史,既有美女凋零,又有江山易姓,成為歷代詩人的一個永恒不衰的話題。
楊備有首《景陽井》:
擒虎戈矛滿六宮,春花無樹不秋風。
倉皇益見多情處,同穴甘心赴井中。
李商隱也作詩《景陽井》感慨:
景陽宮井??氨?,不盡龍鸞誓死期。
腸斷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
意思就是景陽井到現在只剩下讓人悲嘆的故事了,當初兩人海誓山盟,同生共死。結果張麗華在污水橫流的街頭香消玉殞,陳后主卻茍且偷生,把江山送與他人。
平陳之后,隋文帝楊堅為了永絕后患,下詔“平蕩墾耕”建康城邑宮室,昔日富麗堂皇的六朝宮城、府第名園、亭臺樓閣等等,包括景陽樓在內,全部被夷為平地,辟作農田,供百姓耕種,數百年繁華就此煙消云散。
王朝的恥辱、城市的恥辱、個人的恥辱,最后全部濃縮到這口井里。正因為此,景陽井被稱為亡國之井、辱井。
蕭儼把李璟新造的樓比喻成景陽樓,諷刺后者是亡國之君,其他人臉色嚇得煞白,大氣不敢吭一聲。
自古以來,沒有哪個皇帝愿意自己被稱作亡國之君,偏偏那些“不懂事”的忠臣,總喜歡用這樣刻薄的話來刺激皇帝。
蕭儼,就是這樣的忠臣。
蕭儼為何如此偏激?
蕭儼,吉州廬陵縣(今江西吉安)人,從小就以神童聞名于鄉里。十歲時,蕭儼到金陵參加童子科的考試,順利考中,從此開始步入仕途(十歲入仕,是神童中的神童)。
不過相對智商而言,他的情商并不高。史書上說他“為人方正,剛正不阿”,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他太講原則。
他早先在刑部為官時,主要工作是復查大理寺(相當于最高法院)及全國各地上奏的案件,據說他斷案之前,都要經過齋戒、沐浴、祈禱等一套瑣細程序。凡是他斷的案子,因為不徇私情,所有人都心悅誠服。
當初李昪主持楊吳國政的時候,曾經下令禁止買賣奴婢,認為這種事情是“壓良為賤”,必須革除,后來又以法律形式明確禁止。
沒想到李昪駕崩之后,馮延巳、馮延魯兄弟,為了自己可以買奴婢的私心,在起草遺詔的時候,故意加入允許民間買賣兒女的內容。
蕭儼看到遺詔之后大驚失色,趕緊進宮去找李璟,說,“這肯定不是先帝的遺詔,當初馮延魯擔任東都留守判官的時候,就起過這樣的心思,先帝特意來征求我的看法”。
李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典故,漫不經心地問蕭儼:“你怎么說的?”
蕭儼正色道:“我對先帝說,您以前還是吳國宰相的時候,就從府庫中撥錢贖買那些被賣的兒女,并歸還給他們的親生父母,四面八方的老百姓,沒有人不仰慕您的恩德。如今您當了皇帝,卻要反其道而行之,讓窮人賣子女給富人做奴婢,合適嗎?”
李璟不安地追問:“后來呢?”
蕭儼露出后悔的神情:“先帝認為我說得很有道理,打算治馮延魯的罪。我認為馮延魯只是一時愚蠢,才有這樣的想法,勸先帝暫且饒了他?!?
李璟聽了之后將信將疑:“奏章還在嗎?”
蕭儼肯定地說:“我曾親眼看到先帝將馮延魯的奏章斜封,并用筆在上抹了三道。請您派人到檔案庫去找,肯定還在?!?
李璟連忙讓人去找蕭儼所說的奏章,果然真的找到了,而且與蕭儼的描述不差分毫。然而讓蕭儼大失所望的是,李璟以先帝的遺詔已經頒布為理由,不肯更改允許民間買賣奴婢的政策,從此買賣人口的風氣又在南唐蔓延開來。買賣人口的政策禍害極大,李璟為了庇護馮延魯的私心,居然默許他竄改李昪遺詔,所謂國家大政如同兒戲。
不久,李璟被馮延巳忽悠,又做出了一個讓朝廷內外震驚的決定:百官當中除了魏岑、查文徽等人可以向他當面報告外,其他大臣除非被召見,否則不得求見。
蕭儼趕緊上疏,認為詔令荒唐,結果奏章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回音。最后侍衛都虞候賈崇來到宮門口,一邊磕頭一邊痛哭流涕,說:“我跟隨先帝三十多年,他每天辛勤接待各種人,還擔心會不了解下情。您才即位多久,依靠幾個親信,就想跟群臣隔絕往來?”
李璟一看事鬧大了,迫不得已收回詔令,對出餿主意的馮延巳卻一點處分也沒有。
儒家的“圣王”標準是:節欲、納諫、勤政、愛民。人總是情不自禁地對比前任和現任,隨著李璟當政日久,蕭儼心中累積的失望也越來越多。他郁悶地發現新皇帝不要說做不到“圣王”,跟剛剛去世的李昪對比,差距也是很大,而且越看越像陳后主的翻版,就連興趣愛好都很像:喜歡詩文音樂(任用善于文學的奸臣)、生活奢靡、大興土木等。
所以他實在是忍無可忍,才不無刻薄地說出景陽井這個典故,修建高樓不過是個導火索而已。
李璟氣歸氣,不可能真的殺了蕭儼。蕭儼的人品和能力有目共睹,他可以用激烈的話語勸諫皇帝,皇帝卻只能豎起耳朵聽,只有昏君才會殺忠臣。
李璟下令將蕭儼貶官為舒州團練副使(舒州即今天的安徽潛山,一個半世紀后,蘇軾生命中最后的一個官職,也是舒州團練副使)。給事中是正五品,舒州副使相當于從八品,蕭儼從中央貶到地方,職級一下子斷崖式下降。
在這前后,另一個經常直言不諱規勸李璟,以至于讓他感到厭煩的大臣——常夢錫,也被找了一個過錯理由,降職到池州擔任判官。
唐太宗李世民曾經問魏征:“當皇帝的怎樣才會明智清醒,怎樣就會愚昧糊涂?”
魏征的回答只有八個字:“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弊怨乓詠?,能被稱為明君的,都是那些廣開言路的皇帝。如同做人一樣,成功的人,也必然是能聽各種意見的人。當初李璟剛剛即位的時候,老臣李建勛憂心忡忡地說:“主上寬仁大度,優于先帝,但性習未定,茍旁無正人,但恐不能守先帝之業也?!?
明著夸他性格寬仁,實際上暗示要有正直的大臣引導,否則很容易就被小人帶歪。
似乎是為了驗證李建勛所言,李璟即位以后,重用的都是那些夸夸其談的文學之臣,趕走的都是那些敢犯顏直諫的骨干之臣。
任何朝代,敢于講話的忠臣存在的意義,就是告訴皇帝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
因為只要是人,就會犯錯誤,或者追求安逸,或者知識欠缺,或者好大喜功。放到皇帝身上,就會給社稷造成傷害,甚至毀掉一個王朝。
如果皇帝身邊,都是那些揣摩心意、曲意逢迎,既不能主動建言獻策,也不能犯顏苦諫的大臣,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錯誤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
此時的南唐,就像是一輛沒有剎車,只有油門的車。坐在駕駛座上的李璟,假如一腳油門踩下去,等待他的將會是什么?
閩國內亂
南唐升元七年(943),疆域與今天福建省差不多大的閩國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個國家。閩國是十國之一,定都于福州,和南唐的前身楊吳一樣,誕生于唐朝末年的天下大亂之中。
唐僖宗中和五年(885),唐僖宗從成都返回闊別整整四年的長安。盡管黃巢已于上一年兵敗身亡,但天下依舊兵連禍結。這一年,光州固始(今河南信陽)的王潮兄弟三人帶著老母親投軍,被裹挾渡過長江一路南下,摸爬滾打征戰八年,最后成為大唐朝廷正式任命的福建觀察使,據有七閩之地(福建古稱)。
王潮死后,弟弟王審知繼任。他在位長達三十年,“為人儉約,好禮下士”,當中原大地山河破碎、戰火紛飛的時候,偏遠的閩國卻是一派欣欣向榮。
楊吳順義五年(925)十二月,王審知病死,長子王延翰繼位。誰也沒想到,閩國幾十年的安寧歲月,也隨之而去。統治閩國的王氏家族,在品嘗到權力的滋味后,骨肉親情不復存在,陷入了父子兄弟叔侄相殺的怪圈。一年后,王延翰的弟弟王延鈞、王延稟(王審知的養子)舉兵造反,即位不到一年的王延翰被殺,王延鈞成為第三任閩王。楊吳大和三年(931),王延稟聽說王延鈞患了重病,覺得機會來了,帶軍隊進攻福州,結果戰敗,父子雙雙被殺。楊吳大和七年(935),王延鈞被自己的兒子王繼鵬弒殺。
凡是靠篡位或者叛亂上臺的人,永遠不會相信別人的忠誠,哪怕是親兄弟也不行。
王繼鵬也是如此。他的叔父王延武、王延望(王潮的兒子)僅僅是因為名聲好,又有才干,就被他找借口滿門抄斬。堂弟王繼隆只是參加宴席喝多了,也莫名其妙丟了腦袋。
他的叔父王延羲(王審知的小兒子)嚇得裝瘋賣傻,幾乎要去出家當道士,即便這樣還是被軟禁于家中。
除了骨肉兄弟,王繼鵬也不信任父親設置的禁衛軍,策劃另外建立一支嫡系親軍取而代之,不僅待遇和賞賜都比原先的豐厚,還計劃把老的禁衛軍打發到漳州和泉州。南唐升元三年(939),憤憤不平的老禁衛軍在將領連重遇、朱文進鼓動下,發起叛亂并擁戴王延羲即位。王延羲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將王繼鵬、皇后李春燕及幾個兒子、他的弟弟王繼恭等一起處死。
前后十五年不到,閩國走馬燈一樣換了四任皇帝,而且全部都是死于非命,王家人殺起自己人的狠勁,真是讓外人看得目瞪口呆。
王延羲即位后,把自己改名叫王曦。史書上說他驕奢淫逸,酷苛暴虐。
他的愛好不多,只有兩個:喝酒、殺人。
他的侄子王繼柔參加宴會,因為酒量不行,偷偷把酒倒了,被他發現之后,直接被拖出去斬首(喝多了被殺,喝少了也被殺,王家人參加酒宴的風險指數真是高)。
王延羲有次醉酒以后,認為宰相李光準不聽話,下令把他拉出去斬首。負責執行的官吏挺機靈,心想萬一皇上酒醒以后后悔了,豈不是拿自己抵命?就悄悄地把李光準關了起來。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王延羲酒醒了,召見李光準上朝議事,完全忘了前天晚上要殺他的事。
過了一段時間,王延羲召集宴席,酒過三巡之后,突然下令把翰林學士周維岳抓起來。這次下面執行的官吏有經驗了,把牢房打掃干凈,并安慰說:“上次宰相爺也住在這里,尚書大人您不必憂慮,睡一覺就沒事了?!?
王延羲酒醒以后,果然又忘了喝醉時發生的事。普通人喝酒多了發酒瘋,頂多也就造成點破壞。這皇帝喝多了就要殺人,可把大臣們嚇壞了,因為誰也不想成為被殺的那個。
有一天,王延羲又舉行宴會,沒喝幾杯,陪侍的大臣一個個都謊稱喝醉,紛紛找機會跑路,只有周維岳一個人留下來,繼續陪他喝。
王延羲醉眼惺忪地說:“周維岳個子不高,為什么酒量很大?”左右有人說:“能喝酒的人,有專門盛酒的腸子,跟身高沒關系。”
王延羲從沒聽過這個奇怪的知識,趁著酒勁,命人把周維岳揪拿下殿,要把他肚子剖開看一看酒腸長啥樣。
隨從嚇壞了,趕緊勸他:“殺死周維岳,以后就沒有人能陪伴陛下暢快飲酒?!?
王延羲想想也對,周維岳再次逃過一劫。
王延羲不僅殘暴,心眼也小。他出嫁女兒,把出席喜宴的名冊要來看,發現有十二個大臣居然沒來,下令全部抓到朝堂之上施以廷杖,統統打得死去活來,看看以后還有誰敢藐視朝廷。
王延羲各種荒腔走板的行徑,讓在建州擔任刺史的弟弟王延政(王審知的第十三個兒子)感到憂心忡忡,就寫信規勸他要有君王的樣子,不要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無緣無故殘殺大臣。
王延政的舉動引起了王延羲的警覺:“你小子是不是看上我的皇位了?”
王延羲立即派親信去建州,一則監視王延政,二則搜集黑材料。王延政眼看無路可退,干脆舉兵造反。王延羲派統軍使潘師逵、吳行真帶領四萬軍隊進攻建州,閩國內戰爆發。
這一年是南唐升元四年(940),南唐烈祖李昪在位。
王延政看對方來勢洶洶,心中沒底,連忙派遣使臣向吳越國求援。吳越王錢元瓘早就想吞并閩國,這么好的機會哪能輕易放棄。他派大將仰仁詮、薛萬忠統兵四萬前去救援。還沒等吳越援軍到達,王延政已經襲殺潘師逵、大敗吳行真,并乘勝攻取永平、順昌二城,一舉扭轉局勢。
王延政打了勝仗之后,請求吳越國撤軍。但是吳越軍隊壓根就不想走,他們干脆在建州城外扎營,完全不理會王延政的要求。
王延政慌了神,趕緊向王延羲求和稱臣,“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先聯手揍外人吧”。王延羲派遣軍隊協助,截斷吳越軍的糧道。正好長時間陰雨連綿,吳越軍隊糧食吃光,士兵們人心浮動,王延政抓住時機出兵襲擊,擊敗吳越軍隊,光是俘虜斬首就有上萬人。
趕走外敵之后,閩國再次陷入內戰,兄弟二人打來打去,誰也吃不掉誰,“福(州)、建(州)之間,暴骨如莽”,老百姓倒了血霉。
南唐升元七年(943)二月,王延政在建州稱帝,國號大殷,宣布大赦、更改年號、冊立皇后、任命百官,轟轟烈烈儼然一副開國新氣象。
王延政這個所謂的皇帝,管轄的地區不過建州一地(一州五縣)而已。就連唱戲的伶人也嘲諷,“只聞有泗州和尚(南唐烈祖李昪),不見有五縣天子”。
王延政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殷國”拿不上臺面,在與其他國家交往時,仍然以閩國藩鎮的身份自居。歷史上,這個小小的殷國,自然沒有被列入“十國”之列。
南唐保大二年(944)正月,南唐皇帝李璟派使者送書信給王延羲和王延政,責備他們兄弟之間不該打仗。
南唐是大國,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王延羲客客氣氣地復信,引用周公誅除管叔、蔡叔和唐太宗誅除李建成、李元吉做比喻。意思是家門不幸,出了為非作歹的兄弟,不得不清理門戶。
王延政年輕,看到信就炸毛了。他在回信中反過來指責李昪父子是亂臣賊子,竊取楊吳的政權才當上皇帝,有什么臉來指責閩國。
“年輕人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王延政的態度徹底惹惱了李璟,立即下令與閩國斷絕外交關系,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
三月,一場突然起來的變故徹底改變了閩國的政局,也推動歷史走向了不同的軌道。禁衛軍將領朱文進、連重遇,雖然殺了王繼鵬,有擁戴王延羲的功勞,但內心深處畢竟惴惴不安。尤其是禁衛軍指揮使魏從朗被殺,更是讓他們的神經繃到了極點。魏從朗是朱文進、連重遇的心腹,王延羲在一次酒醉之后將其斬首,倆人怎么可能不緊張。
火藥堆積如山的時候,自然不缺導火索。
朱、連二人的緊張情緒,很快就被一首詩引爆了。有天晚上,王延羲喝得酒興正濃,對朱、連二人吟誦起白居易的詩:“惟有人心相對間,咫尺之情不能料。”
朱文進、連重遇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推開桌子痛哭流涕站起來叩拜:“臣子侍奉君父,哪能有二心!”
原來王延羲引用的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一首詩:《天可度·惡詐人也》,開篇一句就是“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見丹誠赤如血,誰知偽言巧似簧”。
意思就是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都可以知道,唯有人心險惡難以防備。奸臣表面上慷慨激昂,實則都是巧言如簧。
按理說王延羲不該說這話刺激朱文進、連重遇,即便說了也可以裝作大度,打一棍再給個糖,起碼麻痹一下二人的不安之心。但他說完之后,就把臉掉轉過去,完全不理跪在那里瑟瑟發抖的朱、連二人。
局勢急轉直下。
同樣惴惴不安的還有皇后李氏,她妒忌尚賢妃受到王延羲的寵愛,擔心自己的兒子王亞澄被廢,于是悄悄聯絡朱、連二人,加入了陰謀集團。沒過幾天,李皇后的父親李真假裝生病,騙王延羲離開皇宮到府中慰問,朱文進、連重遇趁機將他刺殺,成為又一個死于非命的閩王。
朱文進、連重遇連殺兩個閩王,覺得再扶持王家人已經沒有意義。事后,他們召集百官到朝堂,宣告說:“太祖昭武皇帝開創閩國,現在子孫淫亂暴虐,上天已經拋棄了王氏家族,應該另外選擇有德的人為皇帝。”
殺氣騰騰的禁衛軍就在朝堂之外,眾人誰也不敢講話。連重遇便把朱文進推擁上殿升座,率領群臣向北面再拜稱臣。
朱文進自稱閩主,下令把王氏宗族從王延羲的弟弟王延喜以下少長五十余人,全部處死。
與虎謀皮的李皇后,和她的兒子王亞澄也未能逃脫。
至此,除了建州王延政一脈以外,“開閩三王”的子孫幾乎被屠戮殆盡。
得不償失的伐閩之戰
閩國發生內亂的消息傳來,南唐朝廷圍繞如何處置閩國之變,引發了爭論。南唐承平日久,朝堂之中,大部分人不同意出兵干涉。反對的理由很簡單也很難反駁:福建全是山區,不宜出兵。
只有中書舍人馮延魯、查文徽等人,極力主張出兵。不久,南唐發生瘟疫,進攻閩國的事,也就暫且被擱置起來。翰林待詔臧循早年曾經在福建經商,熟悉山水地理,主動找到查文徽為其出謀劃策。查文徽好不容易沉寂下去的心又開始澎湃起來,于是請求李璟任命他為江西安撫使,實地查看兩國邊界確定是否能夠出兵,因為他想要通過一場征服敵國的戰爭來獲得皇帝更大的恩寵。到任后不久,查文徽信心滿滿地上書李璟,表示只要出兵進攻殷國,就“一定能取勝”。
李璟熱血上涌,早已把李昪臨終前的囑托拋到了腦后。他本人,也需要一場戰爭來獲取更大的威望,進而穩固統治。雙方一拍即合,很快就決定出兵伐閩。問題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當查文徽出兵的時候,福建內部政治格局再次發生變化。
相比于篡位自立的朱文進,王延政更具有號召力。泉州將領留從效,漳州將領程謨等人紛紛殺掉朱文進任命的刺史宣布歸順,汀州刺史許文稹則是主動宣布投誠。
閩國五州,王延政已得其四,只差福州。
南唐軍隊進攻殷國的消息,還被王延政加以利用。他派人到福州散布謠言稱,“南唐派遣軍隊入閩,幫助殷國消滅篡位的賊子”。
朱文進、連重遇困守福州無路可走,只得向殷軍求和,并主動獻上國璽。福州城內人心浮動,將領林仁翰等人,趁機發動兵變,刺殺朱文進、連重遇二人,打開城門邀請殷軍進入福州。
南唐保大三年(945)正月,王延政宣布恢復國號為“閩”。不過王延政并沒有遷都回福州,而是讓侄子王繼昌鎮守福州,自己繼續在建州抵抗南唐軍隊。
查文徽當初預定的作戰計劃是建立在閩國內戰的基礎上,建州的王延政全部兵力都在南面,北方實力空虛。如今閩國內戰結束,王延政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集中全部軍隊,舉全閩五郡(福州、建州、汀州、漳州、泉州)之兵力北上。他一番權衡之后,迫不得已只好撤退到建陽,等待后方調派援軍。
查文徽收縮兵力的時候,閩軍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奇襲駐扎邵武的南唐軍隊。主帥臧循淪為俘虜,出師未捷身先死,被閩軍押送到建州斬首示眾。不久,祖全恩、何敬洙率領一萬人的增援部隊到達,南唐軍士氣大漲,大敗閩軍,王延政被迫退回城內固守。
沒想到福州再次發生變亂,鎮守福州的王繼昌酗酒成性,不體恤將士,軍隊人心浮動,怨氣沖天。
賦閑在家的前禁軍將領李仁達偷偷聯絡對王繼昌不滿的人發動叛亂,殺死王繼昌,占據了福州,自稱威武節度使,并宣布隸屬南唐。
李璟大喜,任命李仁達為威武節度使、同平章事(當初王審知的官職),并格外恩賜他改名“弘義”,編入李氏族譜。
閩國國土狹小,僅以一省之地對抗國力雄厚的南唐,本來就是吃力無比。福州的分裂和叛變,更是讓駐守建州的王延政失去后方。
在圍困建州的同時,南唐軍隊先后數次擊敗泉州援軍,并攻克了鐔州(今福建南平)。
當初王延政以一州之地對抗王延羲,為了支撐戰爭消耗,王延政大肆橫征暴斂,敲骨吸髓,老百姓恨之入骨,因此南唐軍隊進入福建境內的時候,老百姓爭先恐后地迎接,并且主動帶路。
這年八月,南唐軍隊終于攻克建州,閩王王延政出降。不久,汀州、泉州、漳州相繼投降,王延政闔家被遷往江寧,占據福建長達五十三年的閩國就此亡國。
南唐君臣當中,兩個人成為最大的贏家:李璟通過開疆拓土證明了自己,查文徽也得到了齊天高的軍功。
但是南唐的統治地位并不穩固,其中最大的不穩定性就是福州的李仁達,他名義上歸順南唐,實則上是變相獨立的割據勢力。
南唐主力軍隊撤退后,他很快就找了一個借口,對泉州發起進攻,盡管未能攻克,但他圖謀擴充勢力的野心已經暴露無遺。
南唐一貫秉持以文馭武的傳統,如何處置李仁達,朝堂之上再次發生辯論。
宋齊丘的親信陳覺嫉妒查文徽的戰功,自告奮勇提出去福州當說客,揚言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勸李仁達放棄權力來朝廷任職。太傅兼中書令宋齊丘也隨之附和,說陳覺可以勝任。
李璟任命陳覺為宣諭使,并準備了一個大禮包:封李弘義的妻子、母親都為國夫人,同時給他的四個弟弟升官,并賞賜大量的金銀財物。
陳覺興沖沖一路南下來到福州,沒想到李仁達所謂的歸順果然只是權宜之計。他當初在禁衛軍沉淪下僚長達十五年,還沒有任何被提拔的跡象,原本灰暗且沒有前途的人生,卻因為王延羲、王延政兄弟的內戰而改變。
他好不容易才來到人生的頂點,而且眼前一片光明,怎么可能因為陳覺的幾句嘴皮子,就輕易放棄呢?
陳覺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走到鐔州(今福建南平)時,想到當初夸下的??冢较朐讲皇亲涛?。他本來是打算趁此機會立個大功,作為往上爬的資本,沒想到無功而返。他思來想去,決定干脆賭一把大的,于是偽造詔書,假傳圣旨招李弘義入朝。
他自稱代理福州軍府事務,下令調動福建境內除了福州以外所有的軍隊,命令建州監軍使馮延魯率領,前往福州“迎接”李弘義。
陳覺假傳圣旨擅自發兵的事傳到江寧,朝野為之震驚,大臣們紛紛上奏李璟請求治罪。陳覺是宋齊丘的人,也是他推薦給皇帝,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宋齊丘只好硬著頭皮站出來為陳覺辯解,“軍隊已經到了福州城外,即使斬了陳覺也無濟于事,不如先增兵拿下福州再議罪”。
矯詔發兵這種事,等同于謀反,換了任何一個皇帝都不能容忍。李璟權衡一番后,居然同意了宋齊丘的建議,下令增兵福州,以永安節度使王崇文為統帥,漳泉安撫使、諫議大夫魏岑為東面監軍使,馮延魯為南面監軍使。
事已至此,李弘義已經無路可退,只能放手一搏。但他以福州一個州對抗整個南唐在閩的大軍,盡管取得不少小勝,防線還是在不斷收縮,局勢也一天比一天危急。
馮延魯、魏岑、王崇文等各領兵數萬,四面俱至,圍城數匝,聲動天地。當是有國以來,出師之盛,未之有也。到九月二十三日,福州城已被包圍得水泄不通??上咸栖婈牽瓷先ヂ晞莺拼螅瑓s缺乏統一指揮,王崇文是元帥,身份也很尊貴,他的父親是跟隨楊行密的三十六英雄之一,他本人娶了南唐烈祖李昪的妹妹廣德公主。
陳覺、馮延魯、魏岑都是下屬而且非專業,本來打仗應該聽王崇文的,但陳覺等人仗著皇帝寵愛,專橫跋扈不聽指揮,將領王建封、留從效也跟著陽奉陰違不聽指揮。
這仗怎么打?
軍隊自然都是人心渙散,出工不出力。十一月,吳越國出兵干涉,李弘義更加堅定了抵抗南唐的決心。結果小小的福州,從南唐保大四年(946)八月開始圍攻,一直持續到了南唐保大五年(947)三月,整整半年過去了,依舊未能攻克。
遠在金陵的李璟期盼戰報不得,日有所思,賦詞《望遠行》:
碧砌花光錦繡明,朱扉長日鎮長扃。余寒不去夢難成,爐香煙冷自亭亭。
遼陽月,秣陵砧,不傳消息但傳情。黃金臺下忽然驚,征人歸日二毛生。
三月,吳越國的另一支援軍沿海路抵達福州城外的白蝦浦(今福州蒼霞洲)。當時這里還是浦汊交錯的海灘,遍地泥濘,海船無法靠岸停泊。吳越軍隊要上岸必須乘坐速度緩慢的竹排,聚集在這里的南唐兵不停地放箭,吳越軍隊死傷很多,一度打算放棄登陸。
戰事如果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吳越軍隊只能打道回府。但歷史在這里又開了一個玩笑,在岸邊觀戰的馮延魯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思妙想,“他認為福州之所以頑強抵抗,就是因為吳越國的外援給了他們希望。不如干脆把吳越軍隊放到岸上,一舉加以殲滅,福州也就不攻自克”。
偏將孟堅反對說,“吳越軍隊遠道而來,進退兩難,只要我們不給他們上岸,遲早糧食斷絕,軍心浮動?,F在他們初來乍到求勝心強,如果決戰,未必能占到便宜”。
馮延魯不理孟堅的意見,堅持要放吳越軍隊上岸。當吳越軍隊剛剛上岸,陣型混亂的時候,孟堅提議發起進攻,他再次拒絕。
最后,列陣完畢的吳越軍隊士氣高漲,城中的李弘義軍隊也趁機殺出。南唐軍隊被殺得丟盔棄甲,孟堅英勇戰死,馮延魯率軍隊潰逃。
南唐維持了半年多的包圍圈就此被打破,當天晚上,南唐將領王建封(當初第一個登上建州城墻)下令燒毀營壘全軍撤退,留從效也跟著撤退,導致整個防線潰敗,轉眼間勝負易手,不久前還在等著進城的南唐軍隊兵敗如山倒。
幸好王崇文親自率三百親軍在后壓陣,各部才穩住軍心躲過全軍覆沒的命運。即便如此,吳越軍和李弘義還是斬殺南唐士兵兩萬多人,繳獲軍資器械數十萬件。
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紙老虎的本來面目一旦暴露,就沒人會把它當回事。留從效回到泉州后,下令驅逐南唐駐軍:“泉州的南面是嶺南,蠻荒煙瘴、土地貧瘠,百姓貧苦、財力有限,實在沒有多余的錢糧供應大軍。”
李璟沒有辦法,只能默默吞下苦果,承認他對漳州、泉州的統治。
留從效是個很有眼光的人,他掌握實權后,做了兩件大事:城建和招商。一是擴建唐朝的泉州城,二是開通商路。他在城內“開通衢,構云屋”,招徠海外番商前來進行商貿。自此,泉州與東南亞、阿拉伯、非洲等地的海外貿易,逐漸進入繁盛期。泉州城內,貨物充盈,商貿繁盛,呈現“云屋萬家,樓雉數里”的繁華景象。在南宋紹興年間,泉州市舶司每年收入就有近一百萬緡,當時南宋王朝的全部稅收收入不過四千五百萬緡左右。到南宋末年,泉州港已然成為世界第一大港,這是后話。
年底,反復無常的李弘義策劃謀殺吳越福州戍將鮑修讓,再以福州投奔南唐,結果被鮑修讓提前察覺,帶兵將其誅殺,并夷滅李氏一族。
自此以后,福州被正式納入吳越版圖。
只有查文徽還沒有放棄,他始終在關注福州的軍情。當初李璟拒絕他在攻克建州之后乘勝進攻福州,讓他的心中充滿了執念。
一年多后,查文徽聽到諜報稱吳越軍隊要放棄福州,迫不及待地率領軍隊南下??上У氖?,在福州城外,他不聽一起來的劍州刺史陳誨勸阻,堅持帶軍隊進入福州,結果遭到埋伏,全軍覆沒。
查文徽是對閩戰爭的最大推手,隨著他的戰敗,南唐中樞心灰意冷,再也無心南下。
事后南唐與吳越交換俘虜,查文徽才得以回到南唐。在回國之前,吳越王設宴款待他,偷偷在酒中下毒,回國之后毒發,喉部損壞變成啞巴,過了十年才去世。
查文徽當初幾乎以一己之力,推動南唐出兵閩國,打破了李昪長期堅持的不主動對外用兵政策。他本人也因為攻克建州,立下大功,被封為諫議大夫、建州節度使。對查文徽而言,他的人生高光時刻和至暗時刻前后相距不過兩年。
伐閩之戰轟轟烈烈打了三年,雖說略有收獲,將建州(今福建建甌)、劍州(今福建南平)、汀州(今福建長汀)納入版圖,但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勞而少功,國庫耗半。
杜昌業曾任南唐兵部尚書兼判省事(負責政府的日常運轉),后來外放到江州做觀察使。南唐保大四年(946)十一月,伐閩之戰結束的當年,杜昌業再次被調回朝廷任吏部尚書兼判省事。他查閱相關檔案時,忍不住搖頭嘆息半天,說:“我這才離開幾年,國庫竟然消耗了一半,這還了得!”
世事無絕對,往往事在人為,很多事其實只是概率問題。人能做的,就是把握機遇。
李璟抓住閩國內亂的機遇,并沒有錯。但問題在于抓住機遇雖然能增大取勝的概率,卻不等于決定結果,因為還有很多變數,需要隨機應變,靈活處理,這才是最考驗人的地方。
李璟最大的弱點是,所提拔重用的東宮舊臣,全部不堪大用。譬如陳覺,韓熙載曾經評價他,“志大才疏,嫉賢妒能”。
當初李昪倉促離世,中書侍郎孫晟等人對李璟的能力感到擔憂,勸以賢淑著稱的宋太后臨朝聽政。翰林學士李貽業搬出李昪的遺訓“婦人與政,亂之本也”,加上宋太后本人也不同意,這事才作罷。
李璟后來重用馮延巳、馮延魯、魏岑等人,加上宋齊丘推薦的陳覺等人,未嘗沒有與朝中老臣對抗的用意。然而馮延巳等人以文學見寵,沒有寸功可以作為根基,因此當閩國發生內亂的時候,才會積極鼓動發動戰爭以圖建立軍功。讓人扼腕的是,爭功爭到最后,一個個走火入魔,先有陳覺假傳圣旨,再有馮延魯瞎指揮,最后是查文徽自投羅網。
按理說,陳覺、馮延魯所犯的錯誤都是死罪。尤其是陳覺,假傳圣旨,更應該是滅族的彌天大罪。
然而李璟最后只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陳覺、馮延魯被流放蘄州(今湖北黃岡)、舒州(今安徽潛山)而已。
韓熙載認為處罰太輕,上疏抗議道:“陳覺、馮延魯兩人罪大惡極、死有余辜,僅僅是宋齊丘、馮延巳為他們求情,就予以赦免。擅自發兵的人不處以極刑,就會有大臣在邊疆生事,導致全軍覆沒的人不處以極刑,以后就沒人再拼死作戰?!?
結果李璟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反而是慷慨上書的韓熙載,被宋齊丘找借口貶斥為和州司士參軍。
成也用人,敗也用人。為人君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用人。用人,最重要的原則就是賞罰分明。從馮延巳、馮延魯兄弟篡改遺詔,到陳覺假傳圣旨,無一離不開李璟的默許與縱容。當初李建勛的擔憂,如今一一成為了自我實現的預言。
歐陽修在修《五代史》的時候,不由得感慨,“自古亂亡之國,必先壞其法制,而后亂從之。此勢之然也”。意思就是,自古以來,凡是陷于動亂、滅亡的國家,一定是法制先被破壞,然后動亂才跟隨而起,這是勢所必然的。
不過,這只是后人的感慨。
宴罷又成空,夢迷春睡中。此時的李璟還沉迷在攻伐閩國的業績中,全然不會想到因為用人失誤帶來的苦果,此時只不過剛剛開花結果而已。
當它真正成熟時,卻會大到無法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