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盲
- 中國文學佳作選:短篇小說卷(2022)
- 王曉君主編
- 15003字
- 2024-04-18 17:17:19
趙瑞華
她的眼睛是一雙毛玻璃。我想湊上前哈氣,用手指摩擦出玻璃的響聲,可它們是透不出光的。一段黑色的枯枝從她玻璃樣的眼里映出來。那是店里古怪的裝飾,從黑鐵的墻壁上突兀地斜出,直插我們之間。我和她對坐著。屋內很暗,我們的倒影昏黑地浮在地面上。
我頭一次來這里。她比我先到,我來的時候她就坐在這兒,就她一個人。這里離市區四十九公里,開車過來時,沿途逐漸荒蕪,最后,只剩一條起伏的公路。導航里空洞的女聲不時播報余下的路程,目的地“生”不斷閃爍。終于快到的時候,一錠黑色從天際一寸一寸扭曲著長了出來。我把車開到跟前,在路旁抽了根煙,四周盡是荒涼的平原。
那是個猙獰的黑色建筑,如同澆筑中陡然凝固的鐵。那就是“生”,她約我見面的地方。我克服著惡心靜靜抽完了煙,提起領口聞了聞,確認自己已經遍染煙的味道,然后向“生”走去。
我鉆進黑色的矮門,“生”里唯一一盞吊燈燈光昏沉。在更暗的角落里,我看到她。我走到她跟前,坐下,看著她的眼。她對我的到來無動于衷。那雙玻璃樣的眼背后似乎是空的。瓷的外殼,里面空空作響。對于她,我有種種猜測。我只知道她是廟里長大的孤兒,此外別無所知。
來之前介紹人告訴我,她出生不過百天就查出重病,父母輾轉幾個城市遍尋名醫還是一無所獲。她的母親心灰意冷,在一家棺材鋪里替她挑選死后存放的精致的匣子。就在那里,她母親遇上一個過路的尼姑。那尼姑穿著灰色的僧衣,青色頭皮,手里的檀木念珠圓潤地轉著,走去對她母親說,把孩子交到廟里吧。就是這樣,佛祖留她活在世上,只收走一雙眼睛。
介紹人說這些的時候我始終在看手機。我告訴他,直接告訴我地點吧。我每周相親三次,你猜這種話我聽過多少遍?一遍也沒。沒人說這種屁話。可是話雖如此,我內心深處似乎有什么被挑動。在路旁吸煙的時候我開始承認,人做任何事情都有個隱秘的道理,即便他不知道是什么。
我每周相親三次,這話是真的。我沒有別的愛好,只有在頻繁的相親中才能獲得平靜。這個城市里40歲以下的適齡女性我都去見。不看照片。這么做不過是消磨時光。可能在見到第三十七個人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永遠也不會結婚了。可我還是繼續相親,每周三次,和各種人聊著我的生活,她們的生活。有時我甚至扮演另外的人,或許離異,或許有偷窺癖,或許根本不喜歡女人。
扮演別人的我比我更真實。我所扮演的那些人,他們才會相親,會暴露狂一樣談論自己和愛情。做他們時,我得以浮出水面喘息片刻。正因為這樣,我以為自己早已處變不驚。
這次見面前,我原預料會見到一個寂寞的尼姑:從廟里還俗,對外面一無所知,渾身是處女的拘謹。可是我錯了。我什么也看不出,這張臉太死寂。無論我怎樣看,都看不到那些在皮肉深處作祟的東西,無法想象情欲的波紋要沿怎樣的路徑才能在這張臉上綻開。
如今我們怔怔對坐著。從我進來她就這樣坐著,從未變過。仿佛我的到來也沒能使時間恢復流逝。我逐漸變得困倦,她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她說:“你很寂寞。”我有些意外。她的聲音倒是活的,盡管冰冷。
“我嗎?”我問她。
“你想要愛,想到閉上眼睛躲起來。”她繞過我的問題,自言自語地說著。
我的心緒被她擾亂了。她的語氣里沒有感情,口吻像某種預言。
“沒錯,我想要,所以我相親。”我說。我的背繃起來,感到博弈在暗中開始。不知道感官的缺失是否真會帶來別處的敏感,我疑心她感到了什么。但我很快鎮定,之所以慌亂,不過是不夠投入。今天,我只是渴望結婚的普通男子,抽煙,嗓音沙啞。
“不,你還是想要。”她答非所問。
她站起身,朝吊燈那邊的吧臺走去,因為眼睛沒有用處,她頭轉得遲緩。她走進了吧臺后的陰影里。一陣瓷器的碰撞聲響起,她回來時端著一個黑色托盤,兩碟雞肉放在上面。
“請用吧。”
她重新坐下,獨自吃了起來。她告訴我這是她的店,在這兒她知道什么人該吃什么。我用手捏起雞肉。雞肉松軟又鮮嫩,使我想到少女的胸脯。我從沒觸碰過,可想必也不過如此。
“怎么會在這樣的地方開店?”我繼續搭訕。
“總有人得來這兒,有人需要我。”
我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可她無意多談,低頭將一大把雞肉送進嘴里。稍縱即逝間我看到一排細小的牙齒在冷漠地切割,雞肉沾滿唾液。我突然因這冷靜的咀嚼而惱怒。她凝固的臉,靜止的姿勢,含混不清的對話,一切都令人生厭。
“一份焦糖雞頭。”
一個困倦的聲音冷不丁從“生”的門口傳來,簡直為中斷我的不悅。
我沒想到會有人來。多荒涼的地方。那人站的地方比我們的所在要亮,背光看去,只有一個浮腫的男人昏黑的輪廓。
“請稍等。”盲女站起身。
她再次繞到吧臺后邊。這一次,她消失在通往后廚的墨色布簾之后。
我又點上一根煙,決心在它燃盡的時候離開這里。這時我又注意到了那個男人。他像一塊巨大的污跡,黏糊糊地往昏暗的店里流進來。他的衣服很皺,可能露宿了街頭——膝蓋,臀部,肘部各處蹭著灰土。他闊大紅潤的臉上掛著極不相稱的空虛。對于那樣臃腫的身材,他的腳步實在過輕了。他無聲地移動到唯一的那盞燈下。昏黃的光使他像一尊剛刷上金漆的肉欲的偶像。
盲女從墨色布簾后鉆出,端著張嘴的雞頭朝男人走去。她走到微黃的燈下,頭頂的柔光使她朦朧。我驚奇地發現,或許是距離使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或許是燈光在毛玻璃上灑下了虛假的神采,她幾乎看不出是個盲人了。
她把焦糖色的雞頭放在男人眼前,盤子觸及桌面發出清脆的聲的漣漪。接著,微黃的燈光下,她向男人緩緩伸出自己的手臂。一條金色的手臂永恒靜止在桌面上空。
男人端詳起那條手臂。他的目光收緊,身體皺縮成一個果核。空氣中有東西像口香糖越吹越大,一觸即發。突然間,男人朝著手臂猛撲上去。我嚇了一跳,他像是要撕咬。可是我錯了,他分明在痛苦地親吻。兩片厚嘴唇醒了,蠕蟲般在手臂上爬行吮吸,發出陣陣嗚咽。
盲女任他胡亂親著,俯身把他攏進懷里,母親般撫弄他的后頸。那顆亂糟糟的腦袋一頭扎進盲女的乳房,像撲進枕頭,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平穩的呼吸聲深長起伏。整個“生”陷入了巨大的沉默。
我看著這場噩夢,手里的煙猛地燒到了指頭。我連忙把煙熄掉,從荒誕恍惚的氣氛中醒來。該走了。我應該走,這一次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我的預期。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走出門去,打開車門,點火、發動,一騎絕塵地離開;把這個奇怪的建筑連同里面的盲女全部拋在腦后;回到市里后找地方喝上一杯,聽任這一天像人睡醒后夢境褪色那樣一點點模糊。
我站起身,快步向門口走去。可我隱約有種預感,像指尖殘存幾縷女人糾纏的長發那般揮之不去的預感。我的一切將在幾秒鐘內傾倒。
“不嘗嘗焦糖雞頭嗎?”它實現了。
“特意多做了一份。”她在背后補充。那只是一個普通女人的聲音,普通、正常。我不得不回頭。剎那間我后悔了,我想起許多關于回頭的故事,想起夜半時分,書生穿過庭院,身后墻頭上有人在輕喚。
我回頭,那雙毛玻璃的眼睛睜著,透不出一線光。可是一切都看向我。那個男人像什么都沒發生過,平靜地坐在原地,開始啃咬雞頭。他的背也在看著我。
“你干嘛,他是誰?我只是來相親。”我一連串發問。
我想用這樣的話立于安全之地,申明我的正常。一個正常人在這種情形一定會這么說。可我回頭的動作還是太快了。或許只快了3秒,5秒?這缺失的幾秒,使我瞥見一只黑色困獸在我的影子里喘息。
“他是我的愛人,”她說,“他需要我。”
“你不是來相親。”那雙毛玻璃的眼睛照著我,聲音篤定,“我聽說你從來是扮作別人。”
“或許你也需要我。你怕只有你看不見。”
她的話如同瘋人囈語,我一句也不明白。然而我無法挪動一步,雙腳被她胡亂拋出的矛扎在地上。
這時,一陣悶重的鐘聲從什么地方傳來。因為店內使人眩暈的昏暗,我辨不出聲音的方向。這附近分明沒有廟宇,四周是一片荒野。
“聽到了嗎?跟我來吧。”她披上黑色風衣,徑自朝“生”的門口走去。
她停在門框處等我。逆光看去,她靜立的身影像烏鴉,枯瘦的指尖有銀光閃過,像一根白發在手邊反光、掉落。
我跑不掉了。“生”的每處角落都發出這樣沉默的訊息。
那個男人還在啃咬雞頭,發出咔咔的響聲。她指尖的銀光又閃了一瞬,繼而再也不見了。我突然感到下頜處細細疼了一下,那里愛生白而長的汗毛。她指尖處的銀光或是我的汗毛吧,沒有拔掉,被牽住了。這個念頭使我瘋狂。
我終于跟她走去。
外面很亮。踏出“生”門的剎那我擠上了眼。曠野上風大,我的頭發被吹亂了,衣領翻到臉上。她在一旁等我,風衣下擺在空中黑黑卷著。我一邊等她帶路,一邊再次環顧四周。這周圍的確沒有任何建筑,更別說廟宇。只有無人的公路延伸到天際。當我再次看去,她半個身影已經繞到“生”的背后,接著消失無蹤。我連忙趕上,眼前只剩空蕩的荒野。
我知道不會這樣結束,于是向前尋覓,走進一片枯草深處。風還在刮著,齊腰深的荒草搖曳。我撥開向前,終于發現不遠處有口巨大的方形深坑若隱若現,如同陵墓地宮的入口。我一直走到坑邊,低頭看去,坑很深,一級級灰色石階直鋪進深處的黑暗,雜草從石階的縫隙間參差而出。
“喂——”我朝下喊,聲音墜落,沿地道傳開,在地底發出微弱的回聲。
沒有人應答。可我知道她在下面。我從褲兜掏出打火機打燃,沿著石階向下,漸漸步入深處,借著幽幽的火光下到最底。地底陰冷,一條狹窄的地道伸向看不見的黑暗。
打火機開始燙手了。我連忙熄了火,一晃而過的瞬間我看到她在前方地道的不遠處。我沒有動,因為眼睛還在適應黑暗。她也不動,不過來也不走開。我們相隔不遠,約略十米,雖然看不真切,黑暗卻仿佛使人其他感官更為靈敏,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呼吸。
“老尼姑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死了。”她的聲音突然越過霧狀的黑暗。
盲女開始了漫長的講述。
老尼姑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死了。
那天下著雨,禪房里一陣潮濕的木頭和塵土的味道。我聽到了天邊的雷聲,大地在震動。因為下雨,不必打掃庭院,我也起得遲了。可等我打了水,準備到殿前擦洗地板時意識到,老尼姑沒有起來做早課。
那時我已隱隱有些預感。早幾個月我就發覺,她身上的香灰味冷掉了,變得滯重,那是香火快燃盡時的感覺。于是我來到她的房間,推開門,聽到床上的人發出臨死前的呼吸。那聲音斷斷續續,夾著聲帶的震動。
她聽到我來了,想說話,引動了一陣咳嗽。我靠過去,可她沒法停下垂死的哼哧聲。我想到一臺老的織機,白衣無常看不見的腳在踏板上空踩著,沒有布織出來。我耐心等待,在喘息聲中翻找。
她終于說出了什么。我大略聽出柴房兩字,聲音就永遠停息了。我在她身旁坐了許久。屋內沉寂后,窗外的雨也漸漸消歇。只剩屋頂的雨水不斷滾至檐角,匯成一串串,打在廊前芭蕉葉上。老尼姑一向預備自己死后火葬,柴房或許是這后事的交代。
我起身朝后院走去,想趁天色還早,把滿屋干柴搬到院里的空地,架好火葬的柴堆。我并不積極,搬搬停停,直到柴房差不多空了,才發現,老尼姑要交代的并不是這個。
那是搬最后一把柴的時候。我剛把柴火攏成堆,一把抱起來,有幾根又掉在地上。我彎腰去拾,這時,一種錯過什么的感覺擊中了我,仿佛風里有真相擦著指尖流過了。我蹲下來,在無邊的黑暗中沉思,手指本能般在腳下的地板上叩擊。
我再一次驚醒。地板下是空的。這個疑問多年前就曾在我腦中閃現,可是早被寺院中的一成不變抹殺。多年來,我習慣了踩在柴房地上時不一樣的聲音。
對真相的渴望使我血脈跳動。我來到院中,把堆好的柴重又一把把拋回柴房腳下,快步跑到大殿西側供長明燈的地方,端起一盞,護住火苗,朝后院穩步疾走。一滴香油也沒有灑到外邊。
我回到柴房,把燈盞中滿滿的香油澆在一根干柴上,用那整夜整夜長明的火苗引燃,接著把這簡易的火把扔上高高的柴堆。我要把它們都燒掉。連同踩上去嘎吱作響的地板一起。隱藏的東西終將暴露于地面。
一陣風吹來,助燃了柴堆上瘋狂的火,柴房頂部的茅草已經燒得噼啪作響。我的臉開始發燙。那是被火光映紅了。盡管看不到,可我知道眼前是一場爆裂的土崩瓦解。灼嗆的濃煙和雨后的涼風輪番撲在臉上,像一場寒熱往來的瘧疾。我的心漸漸恢復沉靜。如今要做的只有等待。等柴房徹底燒成土塊和灰燼,我將用腳踢開仍在發燙的殘骸尋找掩埋的遺跡。
后來,我的確找到了。柴房木板下的巨大空洞一直通向地底深處。我手扶墻壁向下走。地下陰冷,鬼氣森森。我第一次聞到了絕對黑暗的空虛氣味,比我的黑暗更為濃郁。我終于下到底部,探知到不再有臺階,對未知深處的恐懼仍使我緊緊貼著墻面。就是這時,我摸到了墻上的眼睛。活生生的眼睛。眼球冰涼,眼皮光膩。雜草般的睫毛掃過我的手心,像電流。
盲女的講述停下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人已經來到我身邊。一團比周圍黑色稍淺的黑影隨著呼吸起伏。我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果然,下一秒,我的手腕被抓起,手掌順著牽引的力量覆上墻壁。
終于,我也摸到了那只眼睛。我沒有躲開。真實的觸感使我脊背發涼。她拉著我的手在墻面四處游弋,整面墻凹凸不平地密布著無數雙眼睛,睜著的,閉著的。或許是陶瓷的眼球,羊皮的眼瞼,任他什么玩意的睫毛。我不明白是誰,又為了什么這樣大費周章。然而,像要阻止我開口,她的聲音又在黑暗中繼續:
這就是老尼姑要告訴我的真相。
多年前一個傍晚,我們從附近的鎮子趕集回來。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寺廟,遭遇人群。在集市上,我緊緊抓住老尼姑僧袍的下擺。周圍人聲嘈雜,無數熱騰騰的影子從我們四周擁擠而過。我從不知道無邊的黑暗里還有這樣一處喧鬧的人海。往常我走在自己的世界,經常會碰到各種聲音,它們把我的黑暗攪動得深淺起伏。而這次,那片黑色淺得像夜里有人尖叫到破曉。我胸口發悶,手指冰涼,太淺的黑色把我淹沒到窒息。后來終于回到廟里,天已經半黑了,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到了夜里,我去打水,卻發現老尼姑站在井邊等我。于是我問她,外面的人,人人都看得見嗎?她反問我,你想要看見嗎?那語調好像在說,只要我想看見,她就讓我看見似的。我猶豫了。有時候你不見得想要自己從來沒有的東西。你想要翅膀嗎?飛在天上一定很好,可你生來是走在地上。
我沒法給她一個回答。老尼姑大概也正等著我的沉默。她奪過我手中的桶扔進井里,撲通作響,水在幽深的井里清冽地拍打。待四下復歸平靜,她開口道,這井下面是什么樣,你看不到,其他人也看不到。
它可怖。尤其在夜里,連扒著井口朝下望望都叫人害怕。害怕照見自己的臉,更害怕不是自己的臉。而那更深的深處有什么,更沒人妄圖去看。
人心就如這深井。因為看不到而恐懼和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說你有什么不同,就是早就習慣了和看不到的東西相安無事。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聽出老尼姑講道理的語氣。
她不明白,我不需要開解,做瞎子沒什么不好。我只是在想,看見到底是什么樣。如果有一天我能看見……如果呢?
我沒法說話。我上前撈出木桶,重新打了桶水,到廚房燒開了。等我備好洗腳水給老尼姑端進房內,她已經在床上躺下,見我進去,嘆了口氣。我知道她還在想著方才的談話。
我告訴她不必嘆氣,我沒有渴求什么,不過是好奇。她沒有答話。
于是我又問,瞎了的人,有沒有重又看見的。
這時她坐起來,拍拍床讓我坐上去,對我說,有,但她知道的僅有一個。
那個人天生眼盲,可他逢人便說,自己不是看不見,只是眼睛長在了肚子里。肚子里一片漆黑,所以他眼見的也漆黑一片。他到廟里修行,為了學在自己肚子里點燈的法術。他一生不吃堅硬的東西,怕磨損腹中嬌嫩的眼睛。
那人后來成了遠近聞名的和尚。
六十歲的時候,傳說他開了天眼,能知曉百里外發生的事情。有人按他所說到遠處村莊打聽,發現確有其事。好事者專門來到廟里,在他眼前扮各種滑稽之態,他無動于衷,兩只肉眼一片死灰。等人走后,他卻說自己視天下人而不見,因為他是替天下看得見的人而盲,替他們去看自己腹中之物。一百二十歲的時候,他精神矍鑠,步步生風,所見之人都說他毫無盲人之態。他卻預言自己大限將至。
某天,他在寺廟后院燃起一把火,就那樣走進去圓寂了。眾多弟子目睹了這一切。所有人都看到,他在火中坐下的時候,一股更明亮的火焰從他腹中燃起,如一輪太陽,周身的火焰都相形黯淡。那股火熊熊燃著,他的雙眼頓時一亮,在生死的邊際看到了樹上棲息的孔雀。
后來,他的眼睛在火中浴煉化成舍利。人們把這雙眼舍利安在了他生前親手鑄造的觀音像上。那座觀音原本在眼睛處留下了空洞,此時人們才理解他的用意。一將眼舍利放入其內,觀音像竟如同活了一般。
傳說,盲人只要被這座觀音看上一眼,就能重見光明。
老尼姑的故事講完了。灼人的火焰似乎也在我腹中燒得五臟跳騰。我咬牙止著顫抖向老尼姑問道:那人在哪所寺院修行?老尼姑說,正是這里。那觀音像又在哪?觀音像被放進了那人的肚子。他肚子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眼睛。
盲女即使現在說起這件事依然激動不已。我感受到她身上騰起的潮熱。
毫無疑問,這個洞穴就是所謂的和尚的肚子。漆黑一片。滿腔的眼睛。我很識趣,沒有追問整件事是真是假、觀音像下落何處。她依然盲著,這就足夠說明一切。我只繼續聽她講述:
因此,我摸到墻上的眼睛,立刻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掌心的涼眼珠在顱內引起孔雀尖利的鳴叫,聲音我只在最深的夢里聽過一次。我開始大步向前走。我不相信什么眼舍利,可我的腳交替得越來越快,地面似乎向后奔騰。然而我總覺得地穴在轉動。我疑惑自己是否被困進了一個圓,水車一樣的圓。我向前的每一步都又踏回原地。
無數個念頭開始刺著我的大腦。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眼睛,想地穴,想眼睛一只挨一只長了滿腔。我敢肯定,只有瘋子才期望眼睛長成這樣,長到密密麻麻無邊無際。一定是瘋子,瞎掉的瘋子。不然誰會想到來這里?地底下,死人和蟲鼠的地方。誰會說眼睛長在肚子里,誰會藏進自己的肚子躲避天日?他只是看不見罷了,怎么至于這樣。
我忍不住冷笑。這世上就他一個看不見嗎,竟這樣夸張。
我不知道孔雀是什么樣,可我難道會燒死自己只為看一只鳥?如果我決心燒死自己,那就搬來鏡子,當著鏡子的面燒。就算我看不見鏡子,但鏡里那人或許看得見我呢。如果那人眼見我被火舌撕扯,會不會在鏡子那端呆立,臉上慘無人色?
我開始不在乎前面有什么,只是一個勁地跑。又開始懷疑自己跑不跑得到盡頭。我沒打算跌死撞死,可跌死撞死好像也沒什么所謂。這地方就給你這樣的感覺,哪怕頭上的土就那么塌下來把你永遠埋在這里。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似乎太久了。之后多少次再走這條路,總難相信當初跑了那么久。最后我停下來,兩手撐在膝蓋上喘息,心里清明了。沒什么可怕。我只是確信了,看不見真的會逼瘋一個人。
還好我停下了。原來再有一步就會撞上墻壁。我一邊等著心跳平靜,一邊下意識探手向前。我意外摸到一扇銹蝕的鐵門,門栓上了鎖。可那鎖也銹過了頭,不怎么費力就打開了,我走進去,那是個禪房似的空屋。我背靠門,坐了整整一夜。
那時我還不知道,下到地穴的這段時間里,地面上早已不一樣了。下來時,我忘記把柴房的火徹底澆滅。灰燼被風重又吹燃了。那夜的風一定很大,等天亮有人過路發現時,寺廟早被燒得七零八落。
知道我為什么建起“生”嗎?因為當我重新踏上地面,得知寺廟化為灰燼,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樣子。黑色的,從地底下長出來。我要永遠立在那里。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沒什么。我只是坐在鐵門后面,整整一晚上。其實抬手推門時我就想,觀音一定在這里了,這滿是眼睛的、老和尚的肚子。往日的夢里,我總是很怕這座觀音。當你太想要得到什么的時候,是會怕它的,就像太過強烈的愛會讓人自殺。
我常夢到自己在寺廟哪個拐角突然撞到她等在那里,她坐著蓮花,又死又鮮活,異教神一樣詭異。我慌忙中五體投地,把臉緊貼地面,大腦一片轟鳴。我等著,等著,偷偷把眼眶張了又張,直到很久之后才確信自己根本沒有復明。恍惚中我會懷疑是我記錯了,被她看到不會復明,會死……這樣的念頭一次次使我從夢中驚醒。
所以我沒想到自己那么輕易地把門推開了,那不像我。
我走進去,在黑暗里摸索,摸到了一尊塑像。那是她嗎,我問自己,手下的蓮花由于積滿灰土而滑膩……一定是她。我退回到門邊,靠著門坐下,平息自己的呼吸。
我果然還是看不見。
可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說不上來的錯誤預感,就是你尚未找對答案時,被一切直覺向后拖拽的揪心。我屏住呼吸開始點數自己的心跳,等著時間激發躍起的靈光。
光……
光!
我知道自己找到了,看不見是因為這里沒有光。這地底深處,無疑漆黑一片,即使我真的復明,又怎么會知道呢……酸麻的膝蓋蘇醒過來,我一手撐起身體,迫切想拉門離開,上到地面上去!可沒等我打開門,動作又自己停下。我聽見嗓子眼里發出貓的笑聲。
蠢貨。這里沒有光,觀音又怎么看見我呢。
傳說,盲人只要被這座觀音看上一眼,就能重見光明。
可是為什么要在這么黑的地方?這么黑,連觀音都只能空張著一雙肉眼。這么黑,連她也盲了。那束把盲人拔出黑暗的光繩,無論如何也拋不到這里。
我是否要拿來火把照亮這里?這個想法剛一浮現我便渾身哆嗦。我想跪下,想轉身逃走。照亮這里?那如果照亮了依舊看不見呢?要做這么蠢的事嗎?為什么要這么徒勞。這原本就是一個誰也不會相信的傳說,我竟指望自己真的能夠復明。
頹喪襲上了我,是心被反復捉弄后熄滅的感覺。我兩條腿沒有一點力氣了,泥一樣癱軟在地。我身上漸漸冷得發抖,才意識到那股在我之外的黑暗早已從各處向我逼近。我感到自己被一條冰涼的蛇吞得越來越深了。
那個晚上,我瑟縮著想了一整夜,最后決定不把火種拿下來。我永遠不要照亮這里。
“你懂不懂這意味著什么?”盲女突然問我。
我不想回答她。她的口氣分明從一開始就要否掉所有答案。
“你害怕了,”我說,“你害怕不可能復明。”
“不……”她沉默了,繼而向我申明,“不是這樣。是我不想看見。是不想。……”
“我做出了我的選擇。我的選擇。我不要卑微,戰戰兢兢地渴求復明。我根本不想看見。”
我沒再說話,只是有點為她難過。她在說假話。
我覺出她的瘋狂,看不見的人轉身夸耀黑暗。我始終對荒唐的瘋子同情有加,或許是懷疑自己和他們并無不同。太渴求什么的時候,一些人寧愿掉頭離開。我不斷相親也不過是如此。或許我暗中期待某天真的遇上我愛的人,但我想最好還是錯過她。
我回憶起我的每次相親。我不指望它們成功,但也沒人比我更沉迷此道。每周三次。出門前我會換上合適的衣服,我的衣柜可以養活一個劇團。扮演偷窺癖時,我套了一件寬大的風衣,頭發像日劇里不修邊幅的長劉海男人。我故意遲到,拿著罐裝啤酒,站在咖啡店窗外緊盯那個等我的女子,眼神迷離地敲打玻璃。我扮演同性戀,噴了恰到好處的香水,到了見面的地點,溫柔地幫對方拉開椅子。點菜,聊天,每一處都完美。我和她說我希望早些結婚,眼神卻逐漸往隔壁桌男人的胸部飄搖。我慢慢敷衍她的談話,每看一眼那個男人就慌張拿起酒杯喝一口來遮掩。我還扮演最正常的人。公務員,成熟的微笑,談過兩段和平分手的校園戀愛,在合適的時機詢問對方的愛好和收入,聊學區房和我的基金。結束時我們可能已經了解彼此的一生,隨時準備插足其中。但假如對方過于滿意,我會告訴她婚后得住我家,孝順父母。如果還不行,我便換上無賴的臉孔靠住椅背,說:我開玩笑的。她會問我什么開玩笑。我會說都是玩笑,然后揚長而去。
這么做屢試不爽,我從中得到不被愛的安寧。
正因如此,我想我了解盲女。此刻,我竟然希望她能看見。盡管我沒什么資格,我與她毫無干系。我甚至有點希望她愛我,這樣我就可以理所應當去愛她。我站在是否要對盲女產生一絲憐愛的關頭搖擺。這地穴中太黑了,人在里面待久了就像在做夢,意志力也變得薄弱。就在這脆弱的空當,她拉上了我的手,冰涼的觸感像是纏上了一條蛇,我想到了“生”里那個污漬般的男人,想到他纏上盲女的手臂,瘋狂親吻。
“他到底是誰?”我脫口問道,“吃雞頭的男人。”
我從自己的話里聽出微妙的妒恨。長久身處黑暗使我也像個盲人,被封在密不透風、情緒雜亂瘋長的世界。我忘了盲女的模樣,就像一開始就沒見過。肢體的觸感加倍清晰,她冰冷黏膩的皮膚使我汗毛聳立,我開始懷疑她身上長有蛇的鱗片。黑暗使這個地穴太空虛了,我感受不到邊際,又似乎下一腳就會踩空,只有抓住另一個活物才能安寧。此時,我只要稍一用力她就會跌進我的懷里,或許化成巨蟒將我撲倒在地,用血盆大口把我吞食,可那至少是實在的。黑暗中太孤獨了,人要被看不見的東西壓碎。
“我說了,他是我的愛人,”她說,“也是不想看見的人。因為不想看見,他留下來,住進黑暗里,有我陪他。”
她告訴我,那個男人對生活怕到了極點,他怕任何人。他在肉醬廠的流水線上干到40歲,獨身,沒有人說話,每天盯著紫紅色的肉從管道中擠出來。他長久地看著那些肉,漸漸地它們活了,軟而滑地從管子里蜂擁而出,紅色的血水瀝瀝地留在后面,這景象使他越來越怕。他總說那些肉是他自己。這個世界上,肉體的屏障像墻一樣高聳,墻那邊的宇宙又多么陌生,他被困在自己里面了,為了不再孑然一身,上天要把他碾碎。
我突然悲哀,為自己。我發覺我也懂得他的瘋狂。我回憶起在“生”里看到他的樣子。他討厭被看,躲避一切眼神,渴望把自己關起來,埋進地底。他做到了。盲女不知用什么手段哄騙他住進這個地穴,再也不見天日。我猜測地道某處藏著一個滿是人味的地牢,男人日夜躺在里面,衣服上全是灰土。我心中有了答案,我也是她的獵物之一。她不要看見,只要我也沉淪。
“你不知道他有多愛我,”盲女說,“我救了他。”
“我說過,有人需要我。老尼姑說得對,我早習慣了看不到井底,我比任何人都熟悉黑暗,為什么不去推一把還在井邊戰戰兢兢的人。重新走上地面的那天,我就知道‘生’一定是黑色的。越是痛苦越是自慚形穢越要扭曲著瘋長,如罪惡膨脹。當我放棄看見,我就擁有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黑色無邊無際,包容一切不被包容的東西。你最不必怕黑色。早晚你會明白這個道理。”她的聲音壓低,語速放慢。一場博弈的關鍵時刻,最需要的就是平靜。
“我明白。但你看錯了我。”我告訴盲女。
我還沒有絕望到那個地步。我或許不想看見,可是更不想看不見。
“可你看看黑色多美!在這里你可以愛陽光殺滅的一切,愛任何人。”她繼續蠱惑。
這或許沒錯。進入地穴之后,我已經忘了她毛玻璃的眼睛,忘了她瓷器一樣的臉,我什么都忘了,可她本人卻靠我更近。我甚至覺得這里是她的肚子才對。她把我吞進自己的黑暗里,麻醉我的軀體和神經,讓我連轉身逃走的念頭都消亡殆盡。我聽說動物面對捕食者時都有這樣的本能,他們會突然陷入木僵狀態,呆若木雞,只是為了逃避面對死亡的恐懼。
如果在地面上,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聽完她冗長的混賬話。可對黑暗的適應使我擁有了非同尋常的耐心,一切都無可無不可了。繼續下去,我想即使愛上她也沒什么關系。愛是多多益善的。地底下的兩條蠕蟲,連眼睛都已經退化,啃食泥土的途中觸角探知到彼此時,也會瘋狂地陷入愛河吧。或者兩只鼴鼠,生活在無光的地下,不會說話,也看不到,但永夜地做愛,連接著就像同一個身體,像一個細胞分裂出另一個細胞,一個土豆長出另一個土豆。
毀滅在某些角度也會呈現誘人的美妙。因為無論怎樣也總算是一勞永逸。我不知道自己此時在想些什么。我的預感早已得到驗證,她是要毀掉我。她要把我留在這里做她黑暗的奴隸。可為什么我還是沒有走開,我是否該甩開她的手?
我沒有甩開。我甩不開。
我發覺自己控制不了我的手,它們不聽使喚,我要離開它們卻不。相反,它們用力拽住了她。她向前跌進了我的懷里。不,是她以跌的姿態撲向了我。冰冷的肉這一瞬間也微微發熱,我將她擁在懷里像是環抱一具殘存余溫的尸身。我毫不懷疑她即將徹底死去,那蒼白的瓷器臉又成倍放大地在我眼前閃現。我在戰栗中箍緊她,焦急尋覓她的嘴,想趕在變冷僵硬之前找到她的雙唇。而她也在尋找。她松開了我的手臂,捧住我的頭顱。當她靠上來的一刻,我的心重重下沉。又遲了一步,她的嘴唇早就冷透了。
我又想起了蛇,嘶嘶響的信子兇猛地探進我的喉嚨。還有豬籠草,無頭蒼蠅撞進那巨大的鵜鶘般的嘴巴。我閉上眼睛,好像沉入海底。她是深海的章魚,觸手緊緊吸在我的臉上,我呼吸不得,掙脫不開。我感到自己在后退,而她緊跟上來,全身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突然間放棄了,我的腦子是個空屋子,里面那個沉默的人關上了燈,我這才重新發現四周一片漆黑,也發現自己的手正在她身上四處逡巡。領口的煙味飄上來,我今天扮演抽煙的人,他是個接吻高手。
盲女的吻漸漸窒息了我。我頭腦眩暈,可是清醒異常。用以維持這個吻的是地穴里膨脹彌漫的黑暗,似乎一旦停下,黑暗就會爬行著逼近。我又一次預感到毀滅。我馬上就要屈服。我會向她跪下,捧著她的腳吻個不停,只要聽到這樣一句話——無論是誰,你要的愛我隨時可以給。即便那不是愛。
她壓過來的重量使我步步后退,貼在墻上。我看不到她,在想象中她已經變成了只剩嘴的怪物,吊在我臉上。可她卻掉下去了。我松了口氣,也感到莫大的空虛。我看不見她,只聽到黑暗里粗重的喘息,那是草原上的母獅在追逐捕獵后伏在繳獲的尸體邊上休憩的聲音。
“進去吧,別害怕。”她說。她的聲音變了,溫柔,像一位熟練的母親。我感到軟弱。我想哭。我怎么能在此刻哭出來,我應該冷靜下來然后離開。這個地穴并沒有多長,我馬上可以沖出去,回到地面。我只要推開她,推倒在地,踩在她身上,踏過她離開。
可她曖昧地俯身上前,手繞過我的腰繞到我身后摸索。一聲金屬哐當聲響起,一把鎖在我身后打開了,緊接著她推開了門。原來在這兒。這就是她黑暗的地牢了。今后,我將和那個男人躺在一起。
“進去吧。”她又重復了一遍。
我一步也無法挪動,更不敢回頭,我堅信那是地獄。地獄里到底怎樣?有人說地獄就是一片永遠不能去愛的虛空。永遠憎恨,永遠懷疑,永遠想要死卻無從死去。可是她分明給了我愛的許諾。
“去哪?”我終于問出聲來。
她笑了,笑聲里全是寬容,全是喜悅。她的手搭上我的后頸,柔軟溫暖,輕輕捏著那里的肉。
“去忘記那口井。”她聲音堅定,“不去看,就不害怕。”
“在我做出永遠不要看見的決定前,我在這里待了整整一夜。你需要這個,相信我。你需要攤開自己的手腳在這里坐上一夜,兩夜,三夜,慢慢抱住膝蓋縮成一團,去感覺冷、黑在靠近,在吞沒。你會怕,然后抵抗,然后內心崩潰瘋狂。可是你忍住了,那個你以外的黑色終于摸著你的胳膊,冰涼地來回往復。它滲進去,從你的各處毛孔刺刺地滲進去。你會發現它到底沒什么可怕,不疼,不癢。它進去,不過是偎著你的心,小狗那樣不時伸出舌頭舔舐,一條冰涼虛弱沒什么熱乎氣的小狗。你終究會平靜。睡吧,你會沉沉地睡去。紛亂的情緒將退散,苦悶也會消失。于是餓了就吃,恐懼了便愛。人人都可以愛。你不必看見,你再也不會痛苦。”
我閉上眼睛。身后的深淵愈加清晰,它就在我腳跟后一寸遠的地方,風聲在腳下呼嘯。我終于向后踏去,竟沒有墜落。我踩在了地上,在來時的地道里引起了回聲。來路聽起來遙遠,門這邊則充斥著厚實的安靜。
安穩重新回到了我身上。這不過是晚上起夜時還沒開燈的臥室,只要開燈,就能從荒誕驚惶的噩夢中脫身。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盲女拉起我的手,她推著我走進這間純黑的屋子,牽著我向深處走去。
我順從地跟著她,朝向一個辨不出方向的角落。她輕撫我的后背,挽著我緩緩地就地坐下。我曲著腿跌坐下來,一切包袱都在這一刻卸下。著陸了。我想躺下,把四肢都伸開,躺下再也不起來。我向后倚靠,想把沉重的肉體脫衣服一樣脫在地上,可我的頭重重撞上了什么。我與它都嗡的一聲轟響,后腦的鈍痛蔓延開來。
鐘。我從疼痛中辨認出來。是我在“生”里徘徊著妄圖離去時響起的鐘聲。這次它聽起來截然不同。它就響在我的耳邊,和我的頭部共振,金屬的嗡鳴使我牙齒和頭骨的存在清晰強烈,像X光片。那個吃雞頭的男人的背影又一次閃現在我眼前,那個沉默著卻依然在看向我的背影。他皺而臟的衣服,肥厚的軀體,空虛的臉。
我仍等著這份震動歸于平靜,卻有什么東西驀地掐住了我的頭。盲女湊了上來,她正用雙手卡住我的腦袋兩側。她并非是怕我再次撞到。從及時掩蓋的慌亂里我讀出了另一份意味。很快我便知道了原因,當顫抖的鐘聲停下,我聽見四周窸窸窣窣的響動。
“別嚇到他們,”她伏在我耳邊說得又輕又快,“別發出聲音。等他們熟悉你的味道。”
味道?我這才注意到這里的味道。怪不得在踏進來時感到安心,這里充斥著熟睡的人味。熱烘烘的,因為停滯不動而渾濁。這里不止我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太多了,他們蜂擁在這里。
黑暗中的騷動并未平息,相反,空氣中驚惶神經質的弓張得越來越滿了。開始有人低聲恐懼地呻吟,其余的人聽到后也紛紛呼號起來。在突然騰起的雜亂聲中,我聽出他們在啃咬自己的身體,揪扯毛發。我也開始害怕起來,我從沒見過這種場面。我下意識地抓起身邊盲女的手。可是她掙脫了。她站起來,疾步走到嘈雜的人聲之間。我聽到她像哄睡嚇哭的孩子那樣一個個沖他們柔聲說著什么,在額頭上快速地吻著,輕拍著后背。
我被冷落了,這樣的念頭占據了我。我突然想大聲嚎叫,重新把身旁的鐘敲響,讓那些惡鬼一樣的人肝膽俱裂,碎進黑暗里。
我馬上就要這樣做。我騰地站起來。然而,什么東西從我口袋里掉了出來,啪的一聲響,摔在地上。我愣住了,那片哭嚎的惡鬼也愣住了。頭頂一片寧靜。我的手機躺在地上,屏幕微暗的白光把黑暗戳破了,掏出一個空洞。在極微弱的光中,我看到地面上一個個扭曲的身形都回頭望著這光。仿佛是驚訝,仿佛是疑惑,仿佛是被這光震懾住了,他們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怎么了,”盲女遠遠朝我問話,“怎么回事?”她嗓子繃緊了。
我沒有回答她。我的手機像是從異次元闖入的怪物,把我也懾住了。我緩緩向它走去,它在那里顫抖著,拼命發著光。我與它之間的距離變得艱辛遙遠。像是在水底邁步,每一步都阻力無窮。它閃動了一下,變暗了。我也跟著一個顫抖。它就要自動熄屏了。我的胸中憋滿了氣,脹得疼痛,可我的腳仍在向它走去。
終于,我俯身把它攥在手里,它還熱著,雖然虛弱,卻還在喘氣。屏幕的亮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上面的數字跳進我的眼眶。3月22日,晴。322,聽起來是宇宙里漂浮的數字中與我毫無關系的一個。
三月,三月里有什么?三月是我出生的月份,那一天,大雨瓢潑。我母親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開始陣痛,提前被推進產房。也許原本,我會生在3月22日。那時候雨就停了,太陽刺目得像在炫耀,葉子綠得驚心。我會跨越一個星座。我會成為山坡草場上一片云朵似的白羊。
我把手機緊捏在手里,開始后退,退回到那口鐘的角落。不知怎的,我似乎是怕那些愣住的鬼一擁而上從我手中奪走它。我等待了一秒,然后迅速解鎖屏幕,劃下任務欄,在密布的快捷鍵中找到手電筒的字樣。我點開了它。
霎時間,一道光柱射出穿破整個黑暗。
我看清了所有伏在地上的人的樣子,他們都是一個樣。那些眼睛和吃雞頭的男人如出一轍,此刻,正射出絕望的光。他們衣服皺巴巴的,蹭滿了地穴里的灰土,不知在這里囚困了多少個日夜。
在我手機燈光射出的一刻,他們一個個又失聲尖叫。有人抱住了自己的頭,有人痛苦地在地上扭動。而盲女,她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么,那張瓷器樣的臉現出了裂痕。她向我沖過來,迅猛到瓷片會在中途碎落滿地。
“你拿了什么?!”她來到近前,開始搶奪我的手機。我盡力將手機舉高。她再怎么也夠不到了,卻用力搖晃我的手臂。后方的群鬼隨著光束的搖動哀聲起伏。
突然間,一張陌生的臉在晃動的光束中一閃而過,一雙眼睛亮了一瞬就熄滅了。盲女停下了動作。她的身體抖了一下,松開了抓著我雙臂的手。
那么同步,好像看到那張臉的人是她。
我趁機推開她奪路而出,用手電的燈光四處照耀。那些哀嚎已經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我只想快些見到那張臉。它盡管陌生,卻有什么地方使我揪心。
我將手電的光照向高處,終于在正對門的一側重新見到了它。
一座白玉觀音。
那座安放了眼舍利的觀音。
她通體潔白,顯然不過是塑像,可是面部卻鮮活如生。我將光束全部打在她的方向,仔細端詳她的面容,終于汗毛豎起。
她不像是塑像,尤其是那雙活的眼睛。可使我悚然的不是眼睛,是眼睛以外的全部。我無法忽視她與盲女在面部上的相似。只有眼睛不同。她的眼睛像真的,盲女的卻是毛玻璃。可是,不知道是否是我的幻覺,觀音的臉竟然在動。并不是生動起來、做出了表情,而是漸漸死寂下去。那雙眼睛在變暗,鮮活的面容越來越刻板呆滯。逐漸地,她死了,把生命的氣從嘴里吐了出去。
那是真的,被觀音看到的盲人將會復明。觀音將自己的眼睛給了盲女。
我聽見身后傳來盲女短促的尖叫,像是當胸一箭,隨即轟然倒地。
我來不及朝她看去,因為那群幽魂突然間蜂擁而起,像是受驚過度胡亂逃竄。我要馬上離開這里。這次是真的。這座已經混亂崩潰的地穴已經容不得我再遲疑。我拉開鐵門,沒命地向外奔去。在我摔門離開的一刻,我聽到背后盲女尖利的叫聲,如一只孔雀。她終于還是看見了,在她已經不想看見的時候,偏偏又讓她看見了。
然而什么也不能阻擋我。手電照射在地穴幽長的甬道里,滿壁殺意騰騰的眼睛望著我。它們閃著光,眨動著,眼皮像黑色蝴蝶撲扇。我無法再與它們對視一眼,索性關了手電,在全然的黑暗中埋頭前沖,地穴在飛快地向后移動,我跑進了水車……我一直跑,直到腳下被絆倒,一頭跌在逐級的石梯上。我知道自己跑到了盡頭,可是依舊慌不擇路,三級并作兩級地向上攀爬。光越來越近。
我撲倒在一片白色里,把頭深深埋著,光的味道直沖進我的神經。風吹過草的聲音在我耳旁摩擦。世界變得太安靜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腳動了一下,像要探知我是否已經死去。我抬起頭,眼前是來時及腰的荒草,它們依然搖曳著。一條公路就在近旁,延伸到極遠的地方去。
我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土。風聲在荒野上游走,好像什么也沒發生。我轉身望了望那口巨大的方形深坑。我是從這里面爬出來的嗎?它看著無比安靜,沒有秘密。幽深的底部像一口井。已經是日落時分了。遠處的夕陽染紅了整整一片天。我又一次朝深坑底下望去。什么也聽不到。我該走了。我尋找著我的車。它停在“生”的近旁,似乎落滿了灰。“生”立在荒野上,突兀如腫瘤。
(原載《鐘山》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