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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祐太和他的新干線

黑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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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兒園的夏季休業式從九點開始。之前我跟祐太的媽媽約好了,不管是誰,先結束的人,先去幼兒園斜對面的家族飯店占位置。結果是一太郎的蒲公英班先結束了,往外走,路過祐太的紫羅蘭班時,我從窗口朝教室窺視了一眼,看見家長和孩子們正全體起立。這說明兩三分鐘后,紫羅蘭班的結業式也馬上要結束了。我加快了步伐,并讓一太郎跟緊,走了沒幾步,汗水已經順著脖子往下流,身上黏糊糊的。東京的夏天越來越像亞熱帶氣候,不僅熱,濕氣也大。

到家族飯店時,還有一半空著的座位,跟接待的女服務員說“四個人”,她就將我跟一太郎帶到靠窗的一張大桌。我讓一太郎挨著我坐。剛擦了汗,還沒來得及喘氣,就看見店門口一下子擁進來十幾個人,都是筆頭草幼兒園的母子,都是熟臉。

關于筆頭草幼兒園,其實離我家挺遠,好在幼兒園有專用的汽車到家門口接送。幼兒園里一共有黃色、藍色和粉紅色三臺汽車,每臺的車體都有彩繪,分別是面包超人、細菌小子和紅蜻蜓。藍色的負責接送住在我們梅花島這一帶的孩子,至于其他兩臺接送哪個地區,我就不清楚了。園內非常寬敞,對三四歲、四五歲的小孩子來說,說是“城”,一點兒也不過分。尤其院內的游戲設備非常多,有又高又大的滑梯,有單杠和沙池,還有秋千等。關鍵是這些游戲設備的裝飾,全部是《面包超人》里的主人公,有果醬爺爺、奶油妹妹、起士狗、吐司面包超人、飯團超人、炸蝦飯超人、蜜瓜超人、螺旋面包超人、奶油面包小弟、咖喱超人、骷髏人、BB超人。所以大家提及筆頭草幼兒園的時候,不說“筆頭草幼兒園”,而是說“面包超人幼兒園”。

去幼兒園的日子,一太郎和祐太在便利店對面的一塊空地等汽車來接。天空般蔚藍色的汽車一出道口,兩個孩子會不約而同地伸出手指喊起來:“啊,來了來了,超人面包汽車來了!”

其實,從我家走三分鐘的地方有一家幼兒園,就叫梅花島幼兒園。我帶一太郎去參觀過,院內的一切給我的感覺不錯,一切都井然有序,但遺憾的是庭院非常小,游戲設備只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滑梯,看起來孤單單的。我跟一太郎到園的時候,趕上運動時間,一群孩子跟在老師的后邊跑了一會兒步,然后是做體操。不久,孩子們又跟著老師去教室。我跟一太郎也隨孩子們一起去了教室。沒想到教室蠻寬敞的。孩子們各就各位后,老師開始教孩子們英語,她拿著一張蘋果的彩色圖片對孩子們說:“知道英語的蘋果怎么說嗎?啊氆氌。”啊和氆氌之間停頓了一秒鐘。然后她又拿著一張斑馬的彩色照片對孩子們說:“知道英語的斑馬怎么說嗎?賊不拉。”賊和不拉之間停頓了一秒鐘。我差一點繃不住勁兒,在心里嘀咕道:蘋果不是“阿寶兒”嗎?斑馬不是“賊寶兒”嗎?二十分鐘后,老師又教了孩子們幾道算數題。

在公園的“媽友”之間有一個傳說,凡是梅花島幼兒園出來的孩子,小學前三年的學習成績,肯定在班里名列前茅。憑借這一點優勢,選擇梅花島幼兒園的家庭也不在少數。

起初,我以為只有我才會選擇離家老遠的筆頭草幼兒園,但去報名的那天,在長長的隊伍中,竟然看見了祐太的媽媽,真是嚇了一跳。我家在梅花島二丁目,祐太家在梅花島三丁目,中間只隔著一條街,走幾分鐘就到對方的家里了。帶一太郎去家附近的公園玩時,經常會碰到祐太和祐太的弟弟康祐,不知不覺間,我跟祐太的媽媽就成了所謂的“媽友”。

那天報完名,因為是順路,我跟祐太的媽媽一起回家。她說她選擇筆頭草幼兒園,是因為祐太和康祐都喜歡面包超人。我說我選擇筆頭草幼兒園,一大半的理由是為了園里提供的午餐。我們家附近的幼兒園,比如梅花島幼兒園,不提供午飯,孩子們吃的都是自帶盒飯。說到盒飯,日本的媽媽們真不得了,差不多人人都會做那種“卡通式”的盒飯。所謂“卡通式”,就是將飯團和菜做成動畫中的卡通人物和動物,非常可愛。外出野餐的時候,我也試著做過“卡通式”盒飯,但無論我多么努力,做出來的人物和動物總是不倫不類。話說回來了,好看不等于好吃,再好看的盒飯,因為吃的時候飯菜已涼,肯定也是不好吃的。唯一一家提供午飯的幼兒園就是筆頭草,菜單由專門的營養師和專業廚師親自考慮,每天都不重復。我只要每個月多交幾千日元,一太郎天天都可以吃到熱乎乎的營養豐富的午餐。至于剩下的一小半理由,一是筆頭草幼兒園不教孩子們識字,而是教孩子們怎么畫畫和制作,二是筆頭草幼兒園每年會帶孩子們去鄉下住一個晚上,體驗跟大都市完全不同的生活。要知道,很少有幼兒園敢這么做的。一太郎出生后,我總是寸步不離開他,怕出意外。但如果有幼兒園的老師們帶隊,我想我離開他一天也沒什么關系。

2

祐太的媽媽帶著祐太趕來家族飯店時,好像有點兒興奮。她指著門口排隊的一群人說:“謝謝你早早占位,不然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吃上飯呢,孩子們已經餓了吧。”我做了個手勢讓她和祐太坐到對面,一邊問:“康祐呢?”她笑著說:“今天特地讓祐太的爸爸請了一天的假,估計正在家里跟爸爸玩呢。”

她不用急著回家,我想這頓飯可以慢慢地吃了。家族飯店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怕小孩子吵,而且想待多久都可以。還有一個好處,菜單很豐富,中餐、西餐和日餐齊備,各自可以點自己想吃的東西。祐太的媽媽點了意面。我點了比薩。一太郎點了兒童套餐,是炸雞塊和炸薯條。讓我吃驚的是祐太,竟然點了蕎麥面。我在心里竊笑:蕎麥面不是大人才喜歡吃的食物嗎?我們都點了無限暢飲。我去取冰咖啡的時候,順便取了一杯一太郎要喝的橙汁,回到飯桌,看見祐太的媽媽取了兩杯綠茶,忍不住問她:“為什么不給祐太喝橙汁?還有可樂和可可啊。”她苦笑,說祐太不大喜歡喝甜飲,平時都是喝茶或者冰水。我想知道祐太是不是天生就不喜歡喝甜飲,她想了想,說差不多就是天生的。

吃東西的時候,我看了好幾次祐太。在日本,一些成年人維持體形的鐵板飲食就是蕎麥面配茶,于是我對祐太的媽媽說:“怎么祐太的飲食習慣跟大人似的?”她說這也不全是祐太的原因,她自己就有好多東西不吃不喝。她舉了好幾個例子,比如不喝咖啡,不吃生魚片和壽司。她還說祐太和康祐就沒有去過壽司店。我使勁兒地搖頭,遺憾地告訴她,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就是生魚片和壽司,而咖啡則排在第三位。她聽了后哈哈大笑。我問她:“你不吃所以也不給孩子們吃嗎?”她回答說:“也不是不給孩子們吃,只是覺得孩子們還沒有到吃生東西的年齡。”我想知道什么年齡才可以吃生東西,她又回答說:“等祐太上了小學之后吧。”我想不出上小學之前不能吃壽司的理由,沒有搭腔。

以為小孩子之間會有說不完的話,但祐太好像沒興趣跟一太郎聊天。也許是一太郎覺得無聊,想玩面包超人游戲,跟我要游戲機。我有點兒擔心地看著祐太的媽媽,她趕緊跟我擺手說沒關系,還說祐太對游戲根本沒有興趣。我又吃了一驚,問她祐太平時都玩些什么?她說,祐太喜歡車,但是不喜歡小轎車,喜歡新干線等有軌電動火車。說完她抓過背包,從里面掏出一輛玩具車遞給祐太。祐太“啊”一聲,看著玩具車說:“新干線的希望號。”看祐太的眼神,我已經知道他真的是特別喜歡電車。祐太捏著“希望號”的兩端,在飯桌上一前一后地滑動著。

兩個孩子各玩各的,看起來都很起勁。

吃飽喝足了,我看了看門口,排隊的人似乎更多了,也許我們應該早一點兒讓出座位。這時候,祐太的媽媽突然感嘆起來,說,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祐太和一太郎都快要上小學了。她還說,今年的暑假是幼兒園時期的最后一個長假,真想祐太可以玩個痛痛快快。她說的是真的,最近我也一直為這么長的假期如何打發而發愁呢。根據以往的經驗來說,一太郎跟我單獨出去玩的時候并不是特別開心,他好像更喜歡跟小朋友在一起玩。我嘆了一口氣,對祐太的媽媽說:“暑假有四十多天呢,我都不知道如何打發。”她看著我說:“不如我們約好了一起玩。”我高興起來,問她是真的嗎?她說當然是真的。有祐太和康祐跟一太郎玩,我想就不用發愁假期怎么打發了,立刻就開始定計劃。結果我們在家族飯店又待了一會兒,決定選一些平時不容易去的、比較遠的地方。我們打算一天只去一個地方,至于午飯,要么自帶盒飯,要么隨便在哪一家飯店里吃。我們想到了很多地方,比如迪士尼樂園、安徒生公園、兒童游園,等等。但我們決定這個周末去東武博物館。接下去,我想我們真的該離開飯店了,不然真對不起已經等了很久座位的那些人了。

時間剛過正午,陽光明燦燦的,街道像一個龐大的蒸籠。風每次拂過身體,都會帶來一陣熱浪,我的身上又全部都是汗了。

3

十點鐘,我跟一太郎準時到了梅花島車站,祐太的媽媽帶著祐太和康祐剛剛好也到了,打過招呼,一行人慢慢地走進車站。不久,電車也來了。

我跟祐太的媽媽坐在椅子上,旁邊一太郎跟康祐臉沖著窗外跪在椅子上說話,祐太一個人站在車門口,被出出進進的人撞來撞去。我沖著祐太招手,意思是讓他過來到我們身邊,但他看了我一眼,并不挪動位置。我看祐太的媽媽,她小聲地說了一句“隨他去吧”。

我們在北千住換車,一太郎跟康祐并肩走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樣子令我突然覺得歉疚。我對祐太的媽媽說:“一太郎跟康祐好像很合得來啊,祐太會不會……”話只說了一半,她馬上接過我的話說:“沒關系,祐太喜歡一個人待著。即使在家里,哥倆也不是總在一起玩的。”我看著康祐,雖說他比祐太小兩歲,但個子比祐太高,在一般人的眼里,會以為他是祐太的哥哥。我對祐太的媽媽說:“康祐長得真高啊,都快趕上一太郎了。”她突然將腦袋靠近我的肩頭,小聲地說:“不是康祐的個子高,而是祐太的個子太矮了。前一陣子,因為我擔心祐太有侏儒癥,特地帶他去醫院檢查了呢,但檢查結果證明他沒有得侏儒癥。不過呢,雖然醫生這么說,我還是堅持讓祐太吃了預防得侏儒癥的藥。”我很驚訝,問她是什么樣的藥?她回答說:“就是一種藥片啊。幼童時期服用的話,即使真的是侏儒癥,也不怕長不高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什么預防侏儒癥的藥,說真的,祐太媽媽的話,使我的心里有了一些寒意,還有點兒不舒服。我強裝出笑臉對她說:“醫生說沒事就是沒事的,你不應該讓祐太亂吃藥。有一些小孩子,一直都很矮,但是到了某個時期,突然會一下子長高,好像躥一樣地快。”說完這話我很難為情,覺得自己不應該多管閑事,怎么說祐太都是她的孩子啊。她看上去并沒有在意我說的話,“嗯”了一聲后,對我說:“那種藥是一次性服用。”

東武博物館位于墨田區的東向島車站,是為了紀念東武鐵道成立九十周年,于一九八九年設立的。館內有十二輛實物車體,包括開業當時的蒸汽機和二十年代的木制電車。因為可以通過屏幕模擬電車和汽車的駕駛,深受電車愛好者的青睞。

我們進博物館的時候是十一點,正趕上蒸汽機車的第一場演示,在駕駛員的操縱下,機車發出嘹亮的汽笛聲,車輪急速地轉動起來。三個孩子撒歡兒似的跑過去,我跟祐太的媽媽笑著跟在后面。

有一點令我覺得安慰,跟來博物館的路上不同,祐太總算摻和在一太郎和康祐的中間,三個孩子玩在一起了。但是好景不長。看完蒸汽機車的演示,三個孩子在車廂里玩了一會兒。下了蒸汽車往前走,是以關東平原為原型的全景秀。櫥窗外的說明牌上,介紹大全景模型橫幅為十四米,縱幅為七米,一共有一百七十輛模型電車在計算機的控制下行駛。如果肯交一百日元的話,可以自選模型電車,坐駕駛臺實際操作四分鐘。祐太說想玩,康祐和一太郎跟著要玩。排隊的人很多,一輪下來差不多花了半個多小時。之后一太郎想去其他的地方,但是祐太和康祐還不想離開。兄弟倆站在櫥窗外,全神貫注地看人家駕駛的電車。等了幾分鐘,一太郎開始不耐煩了,堅持要我陪他去巴士那里,我只好跟祐太的媽媽打招呼,她說等祐太和康祐看足了全景秀就去巴士那里找我們。

模擬巴士駕駛的地方也排了很長的隊,好不容易輪到一太郎,我陪他到駕駛室,兩個人擠在一起,一邊看前方的大屏幕,一邊操作方向盤,感覺上好像真的是自己駕駛的巴士走在道路上,很刺激。

剛下巴士,碰巧康祐一個人來找我跟一太郎。我問他媽媽跟祐太怎么沒有一起來?他說祐太還要看電車的全景秀。康祐說他也要模擬駕駛汽車,一太郎就陪著他又玩了一遍。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二點半了,我覺得肚子餓,想找個地方吃午飯,就帶著一太郎和康祐回到全景秀那里。我看見祐太連姿勢也沒有變,還是兩只手搭在櫥窗的玻璃上,臉也快貼在玻璃上,兩只眼緊緊地盯著移動的電車。祐太的媽媽站在祐太的身后,我走過去,問她肚子餓不餓。她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說了一句“已經是這個時間了啊”,然后就走近祐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該去吃飯了。”

祐太一動不動,好像沒有聽見他媽媽讓他去吃飯,我只好走近他,用商量的口氣說:“祐太,等這輛電車跑完了,我們先去吃午飯吧,吃完了飯再回來。”他看了我一眼,但馬上將目光回到電車。我們默默地等著他,并且認為這輛電車跑完了,他就會跟我們一起去吃午飯了。沒想到的是,這輛電車跑完后,他還是不肯離開。祐太的媽媽對他說:“這里的電車會一直跑的,我們吃完了飯還可以再回來看,你還可以再駕駛的。”同樣沒有想到的是,祐太媽媽說話的工夫,康祐走近祐太,突然從側面推了他一下說:“快去吃飯啊。”他很生氣,轉過身沖著康祐嚷道:“討厭!我不想去吃飯,我不餓。”在這之后,更沒有想到的是,一太郎也上前推了他一下。我剛想讓一太郎跟他道歉,他已經沖到一太郎身邊踢了一太郎一腳。三個孩子打起架來,而且是二對一。我拉住一太郎的胳膊不讓他動,祐太的媽媽拉住康祐的胳膊。我輪流看著三個孩子的眼睛說:“好朋友之間不可以打架。”一定是我的樣子很嚇人,三個孩子一下子安靜下來。不久,我繃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現在我們一起去外邊吃飯。”說完我牽著一太郎的手往門外走,康祐跟在我們身后。一開始,祐太站著不動,但他媽媽牽了他的手后他就跟著我們出來了。

午飯是在博物館旁邊的麥當勞吃的。一太郎跟康祐一直喋喋不休,我一直想不出辦法讓祐太也摻和進去。我一直想知道祐太的媽媽會不會介意,如果沒有一太郎,康祐只能跟祐太玩,也許兄弟倆就不會打架了。

下午回博物館后,幾乎是我陪著一太郎和康祐樓上樓下地玩,祐太的媽媽一直陪著祐太看全景秀。

回家的電車上,祐太的媽媽對我說:“今天很抱歉,從頭到尾都是你在陪著康祐玩。”我連連搖頭說:“哪里哪里,是我不好意思,是一太郎搶走了祐太的弟弟康祐。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祐太這樣執著于某一件事,有匠人精神,說不定他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匠人呢。”她搖了一下頭,回答說:“將來的事誰知道會怎么樣啊。眼前可以肯定的是,康祐跟一太郎很合得來,倒是他們倆更像親兄弟呢。”我覺得她說得對,康祐連體型都像一太郎。

4

出發前,我一再囑咐一太郎:一定要主動招呼祐太玩。但使一太郎煩惱的是,如果聽我的話跟祐太玩,就不能隨心所欲地玩,因為祐太一定會盯在一個地方不動。我說,今天去的是兒童游園,能玩的都是室外游戲,沒有電車,祐太不可能盯著一個地方。我建議一太郎“干脆祐太玩什么就跟著玩什么”。我還告誡一太郎,假如今天三個小朋友還打架的話,也許以后就不好在一起玩了。這一點讓一太郎動了心,他答應我“試著努力一下”。

說到兒童游園,位于東京都的港區,從信濃町車站走過去只要五分鐘,正式的名字叫笑嘻嘻公園。雖然是公園,但里面的游戲設備跟普通的公園不同,很有特點,有隧道式滑梯、滾柱滑梯、泰山繩索、蹦床、輪胎式秋千、人工草坪等。

從我們住的梅花島去信濃町,需要在秋葉原換車。秋葉原有山手線、京濱東北線、總武線和日比谷線。不僅如此,從東京站往北的新干線也全部通過秋葉原,舉例來說的話,有上野東京線E233、山手線E235和E231、東北新干線E5、北路新干線E7等。對祐太和康祐這樣喜歡電車的孩子來說,秋葉原是難得的現場。好不容易有機會到秋葉原,祐太的媽媽想讓孩子們看一會兒新干線。她問我的意見,我當然不會反對。但是說真的,我暗自有一點兒擔心,就是祐太會不會又黏在秋葉原不肯離開。

到底是喜歡電車的祐太的媽媽,她聲稱神田萬世橋的“2013平臺”是看電車的最佳位置。她介紹說,這個平臺本來是中央線的一個站,叫萬世橋,在神田和御茶水之間,但一九一二年月臺被改修成現在的平臺,可以自由出入。

雖然平臺跟月臺之間隔著玻璃,但中央線和總武線近在眼前,電車來來往往的,迫力感很強。祐太和康祐,兄弟倆看電車的眼睛可以說是閃閃發光。我本來擔心一太郎會厭倦,但對他來說,只要跟康祐在一起,似乎也就滿足了。大約看了半個小時左右,祐太的媽媽提議出發去信濃町,我擔心地看著祐太,沒想到他很順從地點了點頭,跟著我們離開了平臺。

笑嘻嘻公園里沒有飯店,入園前我們得去車站附近的便利店買午餐。我買了兩個三明治、一盒炸雞塊。祐太的媽媽也買了炸雞塊,還買了三個只加了一點點鹽的那種飯團。我很驚訝,因為我每次在便利店買飯團的時候都會糾結很長時間,飯團的種類實在太豐富了,僅僅是我喜歡的,就有梅干、烤鮭魚、海帶、明太子、金槍魚蛋黃、干松魚等。出了便利店,我問祐太的媽媽:“為什么會買這么素的飯團?”她說祐太和康祐都喜歡吃這種飯團。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但心里覺得惋惜。我覺得,那么多種營養豐富的飯團,誰見了都應該糾結的。

看見笑嘻嘻公園的大門時,三個孩子拔腿飛奔,我和祐太的媽媽跟著跑起來。門票很便宜,大人三百日元,小孩子只要一百日元。關于笑嘻嘻公園,我還是第一次來,聽說來園的多是英美等西方人和有錢人的孩子。還聽說一些有著日本式容貌的小孩,如果身邊的大人看起來像菲律賓人的話,那個大人必是小孩子家雇用的保姆。在日本,很多有錢人喜歡雇用菲律賓人做保姆,因為菲律賓人在日常生活中,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跟孩子們對話。看來這些說法是真的,我已經注意到了,院內的一大半人,是西方人母子。我問祐太的媽媽是否注意到有很多貌似菲律賓的女人,她說她也注意到了,還說那些女人應該就是“菲律賓保姆”了。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滾珠滑梯。每次,三個孩子排成一溜,眉飛色舞地從上面滑下來的時候,我的心都癢癢的。誰都想不到我其實很想跟孩子們似的滑一次。

一太郎跟康祐朝隧道式滑梯那里跑去,祐太卻是一個人去玩輪胎式秋千。好在兩個地方離得比較近,我跟祐太的媽媽站在兩個地方的中間,她盯著祐太,我盯著一太郎和康祐。不久,玩夠了隧道式滑梯的一太郎跟康祐,也跑去玩輪胎式秋千。陽光下,三個孩子坐在輪胎上咕嚕咕嚕地轉。先是一太郎從輪胎上下來,告訴我他頭暈。說話的工夫康祐也從輪胎上下來,說他也頭暈。祐太的媽媽說:“一定是暈秋千了。”我不明白,說秋千又不是船,又沒在海上,怎么會暈呢?她解釋說,這種輪胎式秋千跟普通的秋千不同,不是一前一后一上一下,而是咕嚕咕嚕地轉,轉得時間長了,耳朵中半規管里的淋巴液就會流動,帶動纖毛順著旋轉的方向彎曲。就像海底的水草受海流影響產生傾斜一樣,纖毛彎曲讓人產生眩暈的感覺。她解釋了這么多,我一點兒也沒有聽懂,但既然不是病,我也就放心了。我沖著還在輪胎上咕嚕咕嚕轉的祐太問:“不覺得頭暈嗎?要下來去玩其他的游具嗎?”他說沒覺得頭暈,也不想去其他的地方。這時候,一太郎跟康祐往泰山繩索那邊跑,我趕緊跟著跑,一邊急急地對祐太的媽媽說:“你看著祐太就好了。”她沖著我喊了一句:“康祐就拜托你了!”

從這個時候起,一太郎和康祐一直在一起玩,幾乎玩遍了園里所有的游具。祐太的媽媽和祐太一直沒過來找我們。到了正午,跑累了的一太郎跟康祐想吃午飯,我帶著他們兩個人回到輪胎秋千那里,祐太還在秋千上咕嚕咕嚕地轉。我問祐太的媽媽:“祐太一直沒有暈過嗎?”她回答說沒有。我說:“真了不起,祐太將來可以當飛行員,或者當船長。”她猶豫了一下說:“也許祐太的半規管有問題呢。”我說:“你又胡說。”她笑著說:“我是在跟你開玩笑呢。”

我們選擇在人工草坪上吃午飯。我不餓,只吃了兩個炸雞塊,三明治讓一太郎一個人都給吃掉了。我去自動販賣機買飲料,順便給其他的人都買了一瓶。把三瓶茶給祐太媽媽的時候,她要給我錢,我說算了,還說下次玩的時候讓她買。她說好。

下午的情形跟上午差不多,祐太盯住輪胎秋千,一太郎跟康祐不斷地換地方。往回走的時候,祐太的媽媽問我是不是很累?我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問她下一次可不可以到我家里玩?我告訴她,剛給一太郎買了一部任天堂的Wii(家用游戲機),雖然是游戲機,但是高爾夫球、網球等運動游戲都有,還有超級馬力歐兄弟。她說她也覺得在家里玩可能比在外邊玩要輕松。至于哪里輕松,她不說,我也不提,但心里都明白。再說她還沒有來過我家,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

電車上,祐太跟上一次去東武博物館的時候一樣,一個人站在車門前。看著他被進去出來的人流簇擁著而毫不在乎的樣子,我覺得他瘦小的身體里有著跟普通孩子不同的東西。到了梅花島車站,一太郎和康祐還想一起吃晚飯,我跟祐太的媽媽幾乎同時說“不”。我們都太累了。分手后,我跟一太郎慢慢地往家里走,一太郎說,笑嘻嘻公園比梅花島公園好玩,還想再去玩。我答應他,說過一陣子就帶他去。

5

祐太的媽媽帶祐太和康祐來我家時,順便買來了三大瓶飲料。我讓她不用客氣,她立刻說我在笑嘻嘻公園時也請過她跟孩子。我打開冰箱,從里面取出冰茶和橙汁,又從柜櫥里取出五個杯子。將五個杯子都注滿后,我說:“四杯茶,一杯橙汁。”祐太的媽媽哈哈大笑地說:“謝謝。”

孩子們喝了一口飲料就急著玩Wii。祐太要玩高爾夫球,一太郎和康祐卻要玩超級馬力歐兄弟。我偷偷地對一太郎使眼色,他一聲不響地望了我一會兒,答應先玩高爾夫球。因為Wii可以好幾個人同時玩,可以比輸贏,所以買Wii時我一下買了三個遙控器。三個遙控器,三個孩子正好一人一個。

我跟祐太的媽媽坐在沙發上閑聊,過了幾分鐘,祐太突然說高爾夫球不好玩,不想玩了。一太郎匆匆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對祐太說“馬力歐賽車很好玩”,還讓一太郎教祐太和康祐怎么玩。遙控器上有六個有效的按鍵,分別是A、R、A、Y、X、B。還有操縱方向的搖桿。A和Y是油門鍵。B是剎車鍵。X是視角切換鍵,用來觀察身后的賽況。R是漂移和加速鍵,會使車輛在跳躍后漂移,而車輪會根據漂移的時間和角度擦出火花。此外有各種道具,香蕉皮使車輛打滑,綠色龜殼用來攻擊對手的車輛。一太郎仔仔細細地介紹著這些功能,祐太和康祐很認真地聽,然后三個孩子就進入了比賽。一太郎之前已經玩過很多次,自然是遙遙領先。康祐雖然輸給了一太郎,但很快熟練起來,將車跑得迅速而又平穩。祐太的車幾乎在原地不動,我忍不住過去手把手地教他,但他直接把遙控器給了我。我覺得拿他沒辦法的時候,他告訴我想玩角落里的拳擊沙袋。沙袋是我給自己買的,本想用來減肥,但是打了幾次就放棄了。我一直想減肥,買了很多減肥用具,除了沙袋,家里還有跑步機、平衡健身球等,因為都被我放棄了,它們就成了廢物。“媽媽根本不可能瘦下來,媽媽沒有恒心。”一太郎好幾次這么搶白我。但是據我看,我肥胖的真正原因是貪嘴,而貪嘴是與懶惰連在一起的。《禪真逸史》第十回里就有這樣的一段話:“從進店之后,便偷典物件,況又躲懶貪嘴,被李秀搶白了數次。”

祐太的媽媽突然大聲叫了起來,隨后去沙袋那里,這時我已經看見沙袋里的沙撒滿了一地。她對祐太搞破了沙袋的事很難過,我讓她不必介意,因為我根本不使用,前幾天差一點就“扔了這個廢物”。這時,她不太自然地、小聲地對我說:“好像是祐太用剪刀剪破了沙袋。”我說是我不好,把剪刀放在了不該放的地方。她忍不住笑起來:“剪刀還有應該放的地方嗎?”我補充說:“比如抽屜里,或者工具箱里。”她止住笑,讓祐太跟我說對不起。祐太看起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皺著眉頭說了一聲對不起。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說話的時候,望著對方的眼睛。我走到他身邊,一邊笑,一邊撫摸著他的頭說:“祐太你不要介意,我本來打算要扔了這個沙袋的。”他點了點頭,但臉色煞白。我呢,去三樓一太郎的房間,拿了幾輛新干線的玩具車給他。他接過玩具車坐下去,用手將車在地板上前后地滑動著,看樣子很投入。

談及孩子們課外學習的事,我對祐太的媽媽說,最近正考慮讓一太郎學彈鋼琴。聽說小孩子在七歲前彈鋼琴,對大腦的發育有很多積極的作用。我去百度上檢索過,有專家說,手指在鋼琴的鍵盤上飛舞時,演奏者的大腦也跟著高速運轉,尤其鋼琴在演奏時需要雙手有協調性,所以大腦的發展比較均衡。我微笑地對她說:“雖然這只是一些看法,但對小孩子來說,彈鋼琴肯定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她表示贊同。也許是陽光直接照射在她臉上的緣故,我看見她的目光閃亮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對我說:“我也想讓祐太學彈鋼琴。”我覺得很意外,怎么說呢,我跟她在花錢的地方很不相同。就說給孩子買衣服的事吧,我認為買很貴的衣服不值得,因為孩子過幾天就會長高,衣服沒穿幾次就不得不丟掉了。我寧愿花錢讓一太郎學游泳、學空手道、學滑雪、學新體操。祐太的媽媽從來不在這些方面花錢,但是她給祐太和康祐買的衣服,全部是很貴的名牌。我曾經跟祐太的媽媽感嘆過我們花錢的地方不同,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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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叫“木村”的超市,每次去那里買菜時,都會路過一戶有著天藍色墻壁的房子,大門的旁邊設置了一塊很可愛的廣告牌:粉紅色的背景,白色的鋼琴和八個斜體字電話號碼。決定讓一太郎學彈鋼琴后,我經常會想起那戶人家,并直覺那里是鋼琴教室。

我跟祐太的媽媽說我知道哪里有鋼琴教室,并答應明天就帶她去。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個子蠻高的,短發。雖然是夏天,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卻穿著短袖西裝,這使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是對的:這里肯定是鋼琴教室。

開門見山,聽了我跟祐太媽媽的來意后,她和藹可親地作了自我介紹。然后我問她:“荒木老師,我們可以帶孩子們來體驗后再決定是否入室嗎?”她說可以。我接著問:“您也看到了,我們是一起來的,雖說不好意思強求,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荒木老師可以將兩個孩子的體驗時間,放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間。”她想了想,說,兩個孩子一起體驗的話,時間上可以稍微長一點兒,由規定的三十分鐘改為四十五分鐘。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因為看小孩子跟老師和教室是否合得來,有三十分鐘就足夠了。我說:“謝謝您的用心,但還是按照規定的三十分鐘來吧。”她說好。

三天后,我跟祐太的媽媽帶著一太郎和祐太到荒木鋼琴教室。跟上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房間的窗簾只開了一條縫,我想是房間朝南,怕陽光直射鋼琴對鋼琴不好吧。荒木老師讓一太郎跟祐太坐到鋼琴前的椅子上,讓我跟祐太的媽媽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晝日下的燈光很溫柔,房間里開著空調,感覺很舒服。開始上課了。荒木老師首先讓一太郎和祐太端正姿勢,然后教他們認識鍵盤的位置和手指編號。左右手都是大拇指開始算,12345指。她彈了一遍12345671,跟著讓一太郎和祐太彈了三遍。她不斷地夸贊兩個孩子聰明,彈得好。我跟祐太的媽媽都很高興,覺得自己也有面子。不久,她問一太郎和祐太想不想彈《櫻花》。《櫻花》這首歌在日本可是無人不知不曉,無人不會唱的。一太郎跟祐太同時點頭說想。她先彈了一遍,然后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下667-667-66176764,然后讓兩個孩子彈。一太郎先彈,祐太后彈,彈得都很慢,好幾次按錯了鍵盤。反復了幾次以后,一太郎已經彈得很像樣了,但祐太看起來似乎有點兒坐立不安,偶爾會從椅子上站起來,抓一下耳邊的頭發。不過三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開始擔心祐太的時候,體驗剛好結束,我松了一口氣。荒木老師讓我跟祐太的媽媽作決定,說如果打算讓孩子們在她這里學彈鋼琴的話,需要定下來學什么,一周學幾次。我不懂音樂,問她都有什么好學的。她舉了兩個例子,比如古典音樂,比如童謠。祐太的媽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童謠。讀書時我喜歡讀經典,雖然經典書跟古典音樂完全是兩回事,我還是替一太郎選擇了古典音樂。回家的路上,我對祐太的媽媽說:“今天兩個孩子都很乖啊。”她微笑著,看樣子也是很高興。

開始學鋼琴后,我跟祐太的媽媽都沒再提一起到哪里去玩的事。我們將學鋼琴的時間定在周六上午,祐太是十點到十點四十五分。一太郎是十一點到十一點四十五分。陪一太郎去荒木教室的時候,偶爾會碰見正準備離開的祐太的媽媽和祐太。這樣持續了一陣子,有一天,趁著孩子們在幼兒園的時間,我跟祐太的媽媽去逛商店。在飯店吃午飯時,聽我說一太郎的鋼琴教材已經用完了兩本,祐太的媽媽瞪大了眼睛說:“祐太連一本都沒用完。”說真的,我也很驚訝。不過,有些事也不是我自滿,自從一太郎開始彈鋼琴,沒幾次我就發現他的記憶力很厲害。實際上,他對樂譜過目不忘,彈琴的時候根本不看樂譜,完全都是暗記。荒木老師有一次對我說:“只要一太郎肯努力,說不定是音樂天才,也許可以成為鋼琴專家。”

最后在荒木教室碰見祐太的媽媽和祐太時,我根本沒想到不久家里就發生了意外,而一太郎也不得不因為那個意外而放棄學彈鋼琴。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天的一部分對話。祐太的媽媽問荒木老師:“一太郎都快進入第三本教材了,為什么祐太還停留在第一本教材呢?”荒木老師回答說:“最好不要跟一太郎比。我教了這么多學生,像一太郎這樣的學生,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吃了一驚,竭力平靜地問荒木老師:“一太郎真有這么厲害嗎?”荒木老師“嗯”了一聲,突然問一太郎本人:“你將來打算做什么呢?”一太郎將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伸開成八字形,將大拇指按在下巴上,想了想,一臉神秘地回答說:“嗯,既然是將來的事了,將來再說吧。”那一刻,我凝視著一太郎,覺得他的姿勢和動作都很眼熟,好像在哪里看過。啊,后來我想起來了,是電視劇《名偵探柯南》里柯南的動作。當時我只是覺得一太郎的樣子很帥,我只是當著他人的面不能這么夸他。

7

不知不覺地,暑假過去了,寒假也結束了,一太郎跟祐太成了小學生,但學校不同,所以很少有來往了。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快上三年級的一太郎長得快有我這么高了。有時候,我突然會想起祐太和康祐,尤其是祐太,說不定個子一下子“躥”老高了吧。實際上,一太郎停止學彈鋼琴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祐太母子。剛開始,我模模糊糊地覺得應該跟祐太的媽媽打聲招呼,但不知道怎樣跟她說明停止學彈鋼琴的真正理由。

一次,在去車站的途中,有一個少年沖著我迎面走來。也許是他走路的樣子比較怪,筆直地在一條線上出溜出溜地走,小老鼠似的,所以在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不由得盯著他的臉使勁兒看了一眼。我很驚訝,難以相信眼前的少年竟是祐太。他的個子長高了很多,跟一太郎差不多高,但還是那么瘦。使我驚奇的不是祐太的個子長高了,怎么說呢?幾年前那個郁郁寡歡的小男孩,看起來有點兒神經兮兮的了。還有他神情中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令我覺得心痛。我本想叫住他,打一聲招呼,但是他目不斜視,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這樣又過了很久,接著是我在去超市的途中遇到了祐太的媽媽。我跟她之間隔著一條道路,因為趕上紅色的信號燈,兩個人都站在電線桿下等綠燈。有一瞬我很想裝著沒看見她而迅速逃離,但同時我相信她必定也看見我了。我故意東張西望,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看見她也在東張西望。不久,十字路口的路燈變綠了。我抬起腳,覺得邁出的每一步,都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在道路的中央,我跟她同時站住,同時開口打招呼:“嗨,好久不見了啊。”她接著說:“有幾年了吧。”我說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太危險,就讓她隨我到了剛才她站著等綠燈的地方。

太陽很高,映著她滿頭的灰發。我問她怎么把頭發染成灰色,她回答說:“白發多起來,整體染成灰色的話,白發就不那么顯眼了。”我說我不喜歡她的灰發,整張臉被襯得灰乎乎的,顯老。她說下一次染發的時候就換顏色,還說她幾乎不到這邊來,今天去某個地方辦事,回家時路過這里,想不到就遇到了我。我笑了笑,說這邊剛開了一家新的超市,東西很便宜,最近都在這邊的超市買東西。她說難怪住得這么近,幾年來卻一次都沒有相遇過。我問祐太和康祐好不好。我本來想告訴她不久前遇到了祐太,但是沒有說出口。她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康祐很好,但祐太的事,說來話長,還是找個時間慢慢說吧。”我說好。然后她問我一太郎好不好。我回答說好。這時候,十字路口的燈又變成了綠色,我趕緊跟她揮手說:“對不起,把你從道路上拉回來。燈綠了,你也快過馬路吧。”她笑出聲來,本來已經朝道路上走了,卻又將腳步停下來,對我說:“我們還是現在就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吧。”我趕緊回答說:“好啊好啊。”我們定在下一個星期二見面,因為星期二她老公休息,可以在家照顧孩子們。

我知道祐太的媽媽到了對面后會回過身再一次跟我招手,所以站在電線桿下目送她跟著一群人穿過馬路。她的頭上是青青的白云,十字路口的兩側是排成長列的車隊。對面的家具店還沒有開始營業,但營業人員已經在準備開門了。我跟祐太的媽媽隔著很寬的馬路相互擺手,她先離開,而我站在原地望著紅綠燈和一輛輛從眼前疾馳而去的車,心里忽然涌出些許傷感。

8

跟人家約會的時候,我總會提前十幾分鐘到,絕不遲到。本來約定的時間就比較早,是十一點,所以我到東來中國餐館的時候,店里一個客人也沒有。店員讓我隨便坐,一開始,我打算坐到靠窗的那張桌子,但想了想,還是坐到了靠墻的一個角落里。我想我可能有幾分不安,心臟上上下下地跳得很快。

祐太的媽媽十一點整準時出現在店門口,我朝她招手,她一邊走近我一邊說:“你挑了這個角落啊。”然后我們相互寒暄,之后開始點吃的。我暗自覺得,這頓飯如果吃得太正式了,或許不方便聊天,于是問她想不想喝酒。她說喝。我說我要啤酒。她說她也要啤酒。我們各自點了一份自己想吃的套餐和一杯啤酒。女服務生很快把啤酒送到飯桌上,我跟祐太的媽媽同時端起酒杯。說過“干杯”后,她一口氣喝下去了一半。為了調節氣氛,我故意開玩笑,說兩個女人大中午的在餐館喝酒,真對不起正在工作的那些人。她出聲地笑了一下,跟著又喝了一大口,酒杯里的啤酒只剩下一點兒底了。今天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T恤衫和牛仔褲,頭發染回到黑色。我夸她的黑頭發很好看,看起來很年輕,她很高興。套餐端上來時,第一杯啤酒已經被我們喝光,于是又追加了兩杯。

套餐吃完了,我一直不斷地讓服務員上酒,就是不敢問祐太的事。那天在路上相遇,祐太的媽媽說要跟我慢慢地聊祐太,但我想一個人的想法有相對性,到了今天,有可能她又不想聊了呢?如果我沒有算錯,應該在喝到第五杯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說:“關于祐太,其實他沒有在普通的小學校讀書,在特別支援學校。”話出口的同時,淚水已經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來。我感到心臟三百六十度地翻了一次個兒,心口有一只小動物在跳。怎么說呢?她的話給我的沖擊太大,說摧枯拉朽都不過分。我暗自慶幸座位挑在這個靠墻的角落,想給她手巾,但她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手帕,輕輕地按在眼睛上。有幾次,我看見她試著從眼睛那里放下手帕,但新的淚水馬上又涌出來。她干脆用手帕將眼睛蓋上,毫不掩飾挫敗的情緒。她臉色慘白,一直沒辦法說話。我也不說話,故意裝得很平靜。說實話,裝的感覺并不是很舒服,好像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說到特別支援學校,是為有身體殘疾或者精神障礙的孩子們提供教育的專門學校。憑我的感覺,祐太很執著,但算不上身體有殘疾或者精神上有障礙。問題是我不敢安慰她,輕易的安慰只會讓她更加痛苦。沉默的時間里,我的腦子里不斷閃過一太郎跟祐太和康祐一起游玩的那些遙遠的日子。

過了很久,看見祐太的媽媽終于能夠忍著不再流淚,我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祐太是自閉癥嗎?”她歪著頭想了一下,搖頭說不是。我想不出除了自閉癥祐太還會得什么其他的病,接著問:“我們差不多只有兩年時間沒有見面。兩年前,祐太跟一太郎和康祐不是玩得好好的嗎?祐太跟一太郎不是一起開始學彈鋼琴的嗎?”她挺直了身子,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醫生說,祐太的癥狀是發達障礙。”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我一語雙關地問:“鋼琴學得怎么樣了?”她說一太郎停止學彈鋼琴不久,教室也關閉了,所以祐太也沒有學下去。

說真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發達障礙”這個詞語,干脆拿出手機檢索了一下。有專家說,發達障礙是自閉癥的一種,同時包括艾斯伯格癥候群以及其他廣泛性障礙。舉例來說的話,比如注意力不集中,比如多動,比如不能跟人進行正常的交流,等等。日本文部科學省的調查結果顯示,中小學通常有百分之六點五的學生患有發達障礙。

我對祐太的媽媽說:“不會是什么地方搞錯了吧,也許是祐太的性格容易讓人產生誤會。”這時候,我想起祐太在東武博物館看了一整天電車的全景秀、在兒童游園坐了一整天的輪胎秋千那些事。他的樣子和神情,至今仍非常清楚地留在我的腦子里。我解釋說,祐太喜歡某一個東西的話,好比電車,就會將喜歡之情貫徹到底。依我看,這是祐太的性格而不是病。

她打斷了我的話,說一開始她也這么想,但事實證明了祐太“的確有障礙”。祐太上小學后,沒幾天就拒絕去學校了。按照祐太的說法,在學校期間,同學們的存在使他無時無刻不覺得難受,特別難受,因為“同學們太吵了”。我問她:“你沒有試著引導祐太跟同學們交流嗎?”她開始哭起來,說祐太是她兒子,所以比任何人都知道祐太的固執。她甚至用“神經質、自私、冷漠”這些詞匯來形容祐太。說到這里,她的聲音都變了:“祐太有病,我不僅沒發現,還從一開始就狠狠地責備他。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會難受,非常非常難受。我動不動就會哭起來,除了內疚,還會覺得祐太怎么這么不幸。為什么偏偏就是祐太呢?為什么偏偏就是我生的孩子呢?”我立刻就感覺到了,她的淚水,不僅僅是為了祐太,也是為了她自己而流的。我還是不說話。她接著說:“我經常問自己,當初,如果知道祐太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會不會生下他呢?你說我做媽媽是不是很失格?”我心里對自己說,大概每個做父母的都會像她這么想,至少會在心里偷偷地想,至少我會這么想。歸根結底,人在本能上是所謂的現實主義者。我對她說:“即使你知道祐太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一樣會生下他。”她朝我點頭,淚水漣漣。

9

我無法想象突然降臨在祐太的媽媽身上的這種絕望,但我也是一太郎的媽媽,知道媽媽越是愛孩子,由孩子導致的痛苦也越深刻。人生變幻無常,有時候荒誕而又殘酷。兩年前跟祐太的媽媽、跟祐太、跟康祐一起玩過的時光,在我的腦子里忽然變得虛幻起來。我覺得,要么那時光不曾存在過,要么那時光存在過但又流逝掉了。成長本來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成長對于祐太來說已經毫無關系了,祐太永遠都是一個小孩子了。我閉上眼睛,仿佛看到在祐太的頭上,有一個斷了線的風箏隨風而去。事實上,祐太的未來被交給了他的媽媽、爸爸以及他身處的社會。祐太的媽媽告訴我,祐太從普通的小學轉學后,雖然也不是天天都去特別支援學校,但每周會去兩三次。老師們都是專家,發現祐太情緒不安定的話,會及時應對。祐太不去學校的日子,老師會作家庭訪問。她還告訴我,特別支援學校是小中高一貫制,高中畢業時,學校會頒發日本政府承認的高中文憑。我想起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個與障礙者有關的專題節目:一些企業喜歡雇用一些有自閉癥或者障礙的人,理由是這些人的集中力遠遠超過普通人。節目同時還介紹了幾個有自閉癥的天才,我只記住了一個名字,是日本的著名畫家葛飾北齋。我把這個節目的內容說給祐太的媽媽聽,她回答說:“被稱為天才的人畢竟是特例、是少數,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人。不過祐太喜歡電車,將來我會試著為他找一個跟電車有關的專門學校。”

我差不多有點兒明白過來了,兩年前祐太一直不能跟一太郎和康祐摻和在一起玩,其實已經是“病”和“障礙”的輕微現象,只是我們當中沒有人是專家,沒有及時發現而已。但是,有一些問題我還是搞不清,那就是一些存在過的事實。雖然我跟祐太母子有兩年沒有見面,但是我記得之前曾經給祐太的媽媽打過的兩次電話。我記住這兩次電話是因為我當時覺得很吃驚。在第一次的電話里,她說祐太一個人去北千住的紀伊國屋書店買書了。我嚇了一跳,問她怎么放心讓一個上幼兒園的小孩子,獨自乘電車去那么遠的地方買東西?還記得她回答說祐太經常一個人去買自己想要的東西。在第二次的電話里,她說祐太正參加一個由區政府主辦的義務活動,幼兒們組隊去一些公園和街道上收拾垃圾。那時候,我從來不肯讓一太郎一個人出門,更沒想讓他參加什么義務性的活動,所以吃驚之余覺得祐太母子非常了不起。我問祐太的媽媽是否還記得這兩件事,她說記得。我說,就這兩件事已經夠我糊涂的了,如果祐太有病,為什么能一個人去書店買書?為什么能夠參加集體性的義務活動?她嘆了口氣說:“祐太是在上小學后,才開始出現了明顯的癥狀。”我“嗯”了一聲。出乎我的意料,她看起來很崩潰地說:“也許就因為這些事,祐太的爸爸至今也不肯承認祐太有病。男人可能比我們女人更痛苦。”

祐太的媽媽垂下腦袋,劉海覆蓋了她的額頭,我忽然想過去抱她一下,但最終還是坐著沒動。我輕聲地問:“為什么你痛苦的時候不給我打電話?也許我可以安慰你。”她突然抬高了聲音說:“這種事,是沒辦法跟人說的,不可能跟人說的。”

這時候,旁邊的座位來了兩個男人,我覺得有點兒不舒服,想換個位置,但又知道不可能換。餐館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滿了客人,談話聲交織成一片。我低著頭琢磨了一會兒,對她說:“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事。”我覺得這樣謝她有點兒裝模作樣。她的臉帶著不自然的微笑,有點兒為難似的問我:“一太郎的媽媽,為什么突然間不聯系我了呢?我私下以為,你是從哪里聽到了祐太的事,有意避開我吧。”正如她自己剛剛說過的,有些事,不能也沒有辦法跟別人說,說白了,就是不想讓一些跟自己沒有關系的人,來冒犯自己的生活。生活中,當我感到痛苦或者恐懼的時候,會一個人去郊外人煙稀少的公園,躺在草坪上看無邊際的天空,看無著落的流云,看偶爾飛過的小鳥。

原以為一輩子都不想讓外人知道的事,現在卻想故意地說出來,讓祐太的媽媽也知道。我知道我這么做,不過是想找到跟她之間的某一種平衡,而在本質上,其實既廉價也沒有意義。我說跟她一樣,我也有不能跟別人說的事。突然間,一股巨大的痛苦沖擊了我,我努力克制了一會兒,竟然挺過來了。我解釋說:“我之所以讓一太郎停止學鋼琴,是因為家里發生了很大的事,連明天能不能吃上飯、有沒有地方睡覺都不知道。問題出在一太郎的爸爸那里。突然間,他被人騙了,公司被人拿走了,他自己被人解雇了。”她“啊”了一聲,說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然后問我:“現在呢?境遇好轉了嗎?”我聳了一下肩膀說:“天無絕人之路。話說回來,那時候我也天天哭,也想過一太郎該不該出生的問題。如果生下小孩卻不能給他安全感的話;或者因為生下小孩在危機的境況下卻不能有自我選擇的話,等等。這些胡思亂想困擾了我很長時間,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沒有一太郎的話,也許我不會那么堅強地熬到今天。有一個需要你負責的小孩子,痛苦會變得可以承受。”她的神情發生了變化,給我的感覺就像剛剛走出了浴室。她又問我:“一太郎的爸爸會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自責呢?他怎么樣了?現在有工作嗎?”我不敢告訴她這兩年家里發生的那些具體的變化,我知道,這個話題一旦出口就會變得搖搖欲墜。現在的生活很像一個混亂的房間,我不想精心,不想將它收拾得清新而又整潔。是的,在發生了很多事情后,生活本身早已像風干的花瓣,早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馨香。碰到有人問候我好不好的時候,我一概裝成一切都好的樣子,好比現在,我這樣回答她:“一太郎的爸爸很好。他現在工作很努力,也很順心。”她高興地說:“這就好。”

10

有一句話說同病相憐,我跟祐太的媽媽的關系,好像眼前的這張飯桌,成了一個沒有界限的共同而又模糊的空間。或許是我聽了她的遭遇,并且還跟她說了自己曾經的遭遇,忽然間覺得,她跟我,我們兩個人好像坐在同一個垃圾箱上,不幸將她跟我圈在了一起。但另一個方面,我覺得我的坦白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因為我已經揭掉的絕望的重負,而她到死都無法揭掉,她的絕望會是一成不變的,要知道,祐太的病是不治之癥啊。

過了一會兒,祐太的媽媽對我說:“有時候我會覺得很害怕。”我知道她怕什么。我常常覺得在身處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分裂出來的世界,那是個人游離著的暗黑的空間。我想她是怕自己死了祐太沒有人照顧。果然她感嘆地說:“幸虧我還生了康祐。不過,一想到幾十年后,又覺得康祐也可憐,也許他不得不照顧祐太,就因為祐太是他的哥哥。而他肯定有他自己的生活。”

我也經常感到害怕,雖然我跟她怕的東西不一樣,但是害怕本身的區別并不是很大。我一直不夠堅強,怕別人冒犯自己,所以阻止他人跨越我為自己筑起的那道墻壁,今天我也不想跨越祐太媽媽的那道墻壁。我不說話,祐太的媽媽也不說話,我們靜靜地坐了很久。寂靜時會發現時間是可以眼見的,眼見它一秒一秒地逝去。

服務員問我們要不要追加什么,我跟祐太的媽媽各自追加了一杯啤酒。我知道,今天我跟她都想喝個夠,喝到醉。也許是喝太多了,慢慢地,我們的話題也多了起來。我問她有沒有讓祐太吃藥。她說,吃是吃,但吃得很少,怕那種藥跟安定劑似的,長期服用的話給祐太的身體帶來副作用。就個人感受而言,我覺得在她的心底深處,跟祐太的爸爸一樣,也沒有完全肯定祐太是一個有障礙的病人。

人們常常用奇跡來形容意想不到的變化,我希望祐太的身上發生奇跡。

酒精使我跟祐太的媽媽變得多愁善感。我的舌頭打著轉說:“有時候痛苦太大,怕別人看見,所以自己會什么都不去看。”

“有時候,人生一下子被舉到懸崖峭壁上,但不得不活下來,但真的也就活下來了。”

我給她講了一個笑話:“有一個朋友說她跟老公一起去韓國飯店烤肉,店里有一個優惠,就是五十歲以上的人,結賬時可以便宜三百日元。她老公過了五十歲,結賬時她卻沒好意思要優惠。”我笑起來,問她知不知道為什么。她搖著頭說不知道。我回答說:“那一次烤肉是自助餐,她老公吃了好幾個人的份,比十八歲的年輕人吃得還多,所以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要優惠了。”她一定不知道,這個笑話中的男人其實就是一太郎的爸爸。我是真的想告訴她,一太郎的爸爸很好,能吃能喝,是一個大活人。她只是醉醺醺地傻笑著,過了一會兒,突然問了我一句:“為什么我們要躲避的是那些身邊的熟人?”

我說:“不知道。但最痛苦的時候,我跟你一樣,也是在極力躲避身邊的熟人。”

“我連你家那邊的超市都避開了。”

我說:“我去IEON買東西的時候,故意繞遠。你知道,你家門前的那條路,才是去IEON最近的路。”祐太的媽媽哈哈大笑,我接著說:“我們太軟弱,遇到不幸時總是會往后躲,再往后躲,躲到沒辦法躲的地方。”

祐太的媽媽身子稍微往前傾著,很認真地聽我說話,不久,她笑著對我說:“也許是我太笨,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她喝了一口酒,面頰粉紅,還是很好看,我一直喜歡她的笑容。我讓她不必介意,因為我在“胡說八道”“故弄玄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胡扯些什么。但我真想告訴她,從她那疲倦的笑容里,似乎令我看到了一張熱愛過的熟悉的臉龐。我問她還記不記得祐太用剪刀剪壞了的那個沙袋?她說當然記得,沙子“撒滿一地”。她還對我說了一句“對不起”。我說,我們的生活,有時就跟那個沙袋沒什么區別,其實就是那個沙袋,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不小心,就被什么人搞破了,里面的沙子會流得滿地都是。她高興地說這一次她可是聽明白了。

我跟祐太的媽媽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但我的腦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現出那個沙袋和撒滿一地的沙。下午兩點左右,我提醒她時間不早了,今天是否先聊到這里。她說好,還說近期再找個時間聚一下。我同意了,只是我知道,再聚的話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后了。想想剛剛嘔吐完的那種滋味吧,凡是嘔吐過的人,都會理解我現在的心情。

出了餐館,我跟祐太的媽媽又說了幾句毫無意義的寒暄話,然后揮手說“再見”。她先走了,我一個人在離餐館不遠的地方站了一會兒。也許是天氣太好,陽光太燦爛,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覺得臉頰熱死了,但熱的感覺很像覺得羞恥時的那種感覺。我知道我又后悔了。我想我永遠都不愿意再見祐太的媽媽了。

(原載《小說月報》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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