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了聲聲
- 中國文學佳作選:短篇小說卷(2022)
- 王曉君主編
- 5520字
- 2024-04-18 17:17:19
海佛
1
繁忙的中午過后,太陽火辣地炙烤著街道,把人們都趕跑了,繁鬧的菜市場變得啞靜了。
在菜市場的入口處,一個做小菜的攤主和一個磨香油的攤主,也閑了下來,在進入小區后門的路口邊的一棵大梧桐樹下,擺起了小桌子,做小菜的拿小菜,磨香油的買啤酒,拼伙吃飯。菜不多,就兩盤,一盤是豆角拌芝麻醬,另一盤是葷素拼盤。
像云朵一樣的綠色梧桐樹葉擋住了上面直射下來的陽光,卻沒有擋住地下腐爛氣味的蔓延滋長。知了很忙,在炎熱的天氣里,總是沒日沒夜地歌唱。
兩個男人舉起酒瓶,碰響了,仰頭干一口。做小菜的年齡較大,是個中年人,裸著上身,烏黑的短發。臉跟身子一樣,都是黑油锃亮,臉上的橫肉多,眼睛小,嬉笑的時候眼珠子像老鼠眼睛一樣靈活狡猾。
做小磨香油的年齡較小,也結婚生子了,大概有三十歲吧。小伙子比那個做小菜的中年人還黑,但沒中年人胖。眼睛很大,說話愛笑,滿口的黃牙,帶著濃重的魯南口音。
又碰完了酒瓶,干了一大口啤酒,兩人開心地說起了笑話。
小伙子先說,他嘿嘿笑著,露出了兩排黃牙:
“大哥,我最近有了發現!”
中年人總喜歡在小伙子跟前裝老大,他板著高古的面容聽著,左手抓住酒瓶,望著他的黃牙,問:
“什么發現?”
小伙子得意地說:
“菜市場賣肉的那些娘們兒太不像話,不是賣豬肉,是賣人肉!”
中年人已經猜到了他的黃牙要吐的詞兒,還是裝不懂,他冷笑道:
“兄弟,你說詳細點兒,我耳背。”
小伙子又舉起了酒瓶,中年人跟著應和,在空中碰了一下,喝了口啤酒。小伙子雙手抱住酒瓶,開始匯報:
“最近天熱,我早上去菜市場買菜,看到兩大排賣豬肉的攤子全是些老娘們兒,沒有一個是大老爺們兒。那些老娘們兒太不像話了。賣肉就好好賣肉唄,干嗎還要穿著露胸的衣服呢?看誰穿的鮮艷吧,看誰穿的裸露吧。哎喲喲,大哥,不是一家,整個肉攤子賣肉的女人都是這樣,我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她們跟拉客一樣那么熱情,硬喊你過來。咱心軟,臉皮薄,咱不知道該買誰的肉?”
說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來,那個中年人也跟著嘿嘿地冷笑。他們動起了筷子,夾了菜,放在嘴巴里,嚼爛,咽下去,繼續說話。
中年人說:“豬肉攤子都是男人半夜進貨,天亮了女人來賣,女人也想拉大客戶,也想盡快賣完。大熱天的賣不完,豬肉就壞了,壞的就是錢,誰還跟錢過不去?現在的世道,現在的人啊,別說賣豬肉的,就是賣保險的也是這個熊樣。那天就來了一個賣保險的女人,丑得很,要不化妝就像個鬼,她非得動員我買保險,我在操作室里拌涼菜,她動員我二十分鐘,她的口才能讓人起死回生。嘴在說話,手卻不停地拿菜吃,都是好菜,牛肉、豬腿肉,現在的人啊,真不像話。”
小伙子高興了,問:
“大哥,你咋不辦了她?”
中年人的小眼睛瞇得更細小了,裝了起來,說:
“咱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了,你嫂子去進貨了,我哪有空閑?”
小伙子聽了,詭秘地笑了。
寂靜的陽光下,寂靜的舞臺。二人的歡笑似乎在為梧桐樹上知了的樂聲作詞。
他們的啤酒喝到了三分之二的時候,從小菜攤子前傳來了一個女人急促的聲音:
“人哪兒去了,人呢?買菜啦買菜啦!”
賣小菜的中年人以為自己的媳婦在鐵屋子里呢,聽了女人的呼喚,知道自己的女人不在,就站了起來,用毛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幾步跑到了攤子前。對著鐵屋里喊了一聲女人的名字,沒人應。他就忙著應付女顧客。
他的小菜攤子和鐵屋子都被遮陽的黑網子罩住了。美麗的女顧客燙著頭發,頭發上戴著墨綠色的花布罩,穿著一身淺藍色的裙子,手里提著坤包,口罩掛在耳朵上,見到了賣菜的人來了,用埋怨的口吻說:
“快點兒快點兒,給我裝菜。熱死啦。”
中年男人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齉著鼻子聞到了她頭發上傳來的刺鼻的藥水味,說:
“你要哪個菜,要幾塊錢的?”
女顧客指著用網罩罩住不讓進蒼蠅的菜盆,點了幾個小菜。分別是豆角、菠菜、臘皮、腐竹,還有豬耳朵。
中年人按照女顧客的要求,往菜盆裝菜,然后放在秤上稱,稱好了,再用調料攪拌。女顧客嘴里叫著熱死了,埋怨中年人的動作太慢。她將身體挪動到了遮陽網的下面,太陽的影子已經西斜了。她的后背沒有被太陽照射,但是還在叫著熱。
夏天就像一個大火爐,除非在空調下才能避暑,除非在河水里才能涼透。
中年人攪拌好涼菜,給裝進了塑料袋子里,女人用手機掃了微信,付了錢。一樁買賣做成了,中年人聽到了收款聲音,放心了,走到梧桐樹下繼續喝酒。
沒想到女人很奇怪,拎著小菜,往小區里走,到了門口,回頭瞟了一眼樹下坐著吃菜的小伙子,就站住了,對著他哎哎地叫道:
“你是才開業的吧,哎,給我拿瓶芝麻醬。”
生意大于一切。賣香油的小伙子很聽話,就放下筷子,放下酒瓶,麻利地往自己的攤子走去。女人拎著小菜,又往回走,走進了遮陽網下,站在小磨香油的攤子前。
小磨香油攤子也用遮陽網罩住了,但是罩不住香油的香味。
女顧客用鼻子嗅了嗅,看著躺在地下的咣香油的大鐵鍋。她想起了前幾天路過這里去市場,看見過小伙子開業時做香油的情景。
那天是小伙子剛開業。小伙子和她的媳婦租下了這個門面,就開始做小磨香油。先是小夫妻倆在門口炒芝麻,炒鍋下劈柴熊熊地燃燒著。把芝麻炒得香味四處彌漫。炒芝麻是用小鐵鍋翻炒,小鐵鍬炒起芝麻,像翻滾的波浪,一浪又一浪,多么誘人。炒芝麻的時候,就吸引了好多老年人,他們大都是退休在家的有養老金的,也有從鄉下來跟著孩子一起過的。總之,他們都有著懷舊的鄉村情結。他們吃膩了城市的現代食品,非常懷念過去在鄉下的吃食。如今在小區門前能親眼看到小磨香油的原始做法,感覺非常親近,就像看戲一樣來看小磨香油的制作。那是過去記憶的重現。
小媳婦負責燒火,一股青煙盤旋而上,升入空中。小伙子拿著小鐵鍬繼續翻炒。鍋里那金黃的芝麻炸著響聲,飄出的香味沁人心脾。
做小菜的中年人也會過來站一站,捧場,幫腔幾句算是宣傳了:“小磨香油肯定比機器磨的香油香醇。”
他的話沒人反駁。他做的小菜味道,得到了認可。聽說他老家是山東棗莊。山東人實在嘛。
金黃的芝麻出鍋了,就開始用小磨磨起了熟芝麻。看著小小的石磨,圍觀的人們,想起了過去在老家鄉下推磨時的情景,也想起了毛驢眼上蒙了布拉磨,一圈圈地轉個不停。
炒好了芝麻,小伙子從機動三輪車廂里端下來大鐵鍋,放在小磨的磨嘴子下,盛放磨出的芝麻醬。
磨芝麻是很累人的活,也是藝術性很強的表演。他們夫妻輪換推轉小磨,芝麻從磨眼里往下漏著,黏糊糊的芝麻醬就磨了出來。小伙子推了一會兒就滿頭大汗了,他媳婦接替他,接著推轉,很快也是滿臉汗水。就這么替換推著,芝麻醬就緩慢地順著磨槽往下流,像火山熔巖,緩慢地流進了大鐵鍋里。小磨四周彌漫著香氣。
芝麻磨完了,就開始咣香油了。他媳婦提著滾開的熱水,由他來沖調。
“哎喲喲,看人家咣香油的葫蘆,是莊稼地里種出來的葫蘆,不是用鐵皮做成的葫蘆。真正的葫蘆啊!還有那香油端子,不是白鐵皮做的,是木頭做的,真好啊,哎喲喲。”
而小伙子呢,在一片贊美聲中悠然地坐在凳子上,右手拿著香油葫蘆,像個藝術家開始慢慢地咣香油了。香油葫蘆有意把大鐵鍋邊緣撞得咣咣響,他的另一只大手抓住大鐵鍋邊沿搖晃著,顛簸著,里面的香油像在波濤洶涌的風浪里。香油從底下被咣了出來。純正的香油味道彌漫在大鐵鍋周圍。香油的味道像飄蕩的紗布,纏繞住了這些看熱鬧的人們。
小磨香油,現炒現做的小磨香油,快來買啊!這小伙子老家是山東,山東人實在,他的小磨香油比市場里的那些香油純。
2
女顧客帶著明晰的記憶,又走到了小磨香油攤子前,找回那天跟著當看客的感覺。賣香油的柜子就靠在市場的路口。玻璃柜上層放著小磨香油,有半斤瓶的,有一斤瓶的,下層放著的是芝麻醬,都是半斤裝的。
女顧客從后面撩起了遮擋的白布,拿出了一瓶芝麻醬,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噴香的。問道:
“幾天了?”
小伙子切著黃牙說:
“嗨,幾天了,我的芝麻醬包你吃得好,吃到底,要是有一點變味,你拿來,我再送你一瓶新的芝麻醬。”
如此保證,讓女顧客放心了。待小伙子用塑料袋裝上一瓶芝麻醬交給她拎著。她用微信付了錢后,還沒走,用轉動的兩只大眼睛看了柜子,又瞟了一眼咣香油的大鐵鍋,最后還是被大鐵鍋里浮在上面的香油給迷住了。
她問:“聽說你的香油不錯,多少錢一斤?”
小伙子憨厚地說:
“我的香油比市場里的那幾家貴。”
他一邊對女顧客說著,一邊比畫著手指頭。但一堆手指掰來掰去,讓人看不出來表示的是多少。
女顧客樂了,親熱地說:
“小兄弟,是八塊還是九塊?”
小伙子說:“八塊九塊肯定是假的。我的貴,十三塊錢半斤。”
女顧客嘆了一口氣,說:
“真貴!”
對面賣熟菜的中年人正站在對面等著小伙子喝酒呢,看到了這個女顧客很啰唆,就走過來,成了小伙子的幫閑。
中年人對女顧客說:
“他的香油都是進超市的,就這半斤的,貼上了標簽,進超市就是二十塊錢。”
女人沒有理睬他,白了他一眼,繼續對小伙子說:
“給我拿瓶半斤的吧。”
小伙子很聽話,就伸手從里面拿出了半斤瓶裝的香油,遞給了女顧客。女顧客接過,聞了聞氣味,看了看顏色,問:
“幾天了?”
小伙子似乎很冤屈,伸著雙手解釋說:
“哎喲,我的大姐,還幾天?這是昨天磨的。香油又不是菜,你擱上一年半年的沒問題。”
中年人繼續跟著幫閑:
“我給你做證,他的香油是昨天磨的。我調菜都用他的香油。”
女人對幫閑的話沒有反感,也沒有反應,就把手里的半斤瓶裝的香油放進了柜子里。對小伙子說:
“我要大鍋里的香油,給我裝半斤。”
小伙子瞟了中年人一眼,對女顧客說:
“你得加錢。”
“加多少錢?”
“加五塊錢。”
“不就是動動手嗎,加三塊吧。”
“不行,你到市場里面買去吧。”
“快點兒,快給我裝香油。”
女顧客同意了小伙子的加價,就從柜子下面拿出空瓶子。小伙子知道這個女顧客很難纏,她非得堅持自己裝香油,不讓自己動手。
她把買的小菜和芝麻醬放在香油柜子里,就蹲在大鐵鍋邊,坤包放在大腿上,自己動手拿起了香油端子撇香油鍋里最上面的一層青油。那是香油的精華。
“大姐,都像你這樣買香油,我連西北風也喝不上了。”
“這不是沒人嗎?我又沒耽誤你做生意!”
女人在專心地撇香油,兩個男人站在她的對過。他們相互使了個鬼臉,就把目光投射到了女人身上。
蹲在地上的女人,被薄薄的藍裙子裹著,更增加了誘惑力。女人的手指很細嫩,也很白,十個手指甲涂上了紫色,右手指的中指上戴著鑲嵌寶石的戒指,小拇指上戴著沒有鑲嵌寶石的戒指。女人的胳膊很嫩白,白得讓饑渴的男人想咬一口,女人的脖子細白,脖子下是神秘的胸口。胸口里的乳房,被白色的乳罩護住。乳罩是那種小巧型的,只能護住乳頭的那種。巨大的乳輪如雪山一樣從云霧里顯現出來,散發著魔力,讓貪婪的男人戰栗。
多么美麗的肉體啊!
女人用端子在專心地往瓶子里灌香油,技術不到家,香油從瓶嘴子外流了出來,沿著香油瓶滴落。
小伙子見了,趕快過來幫忙,說:
“別流到大鍋外面,這都是錢啊!大姐。”
中年男人咂咂嘴巴的津液,譏笑道:
“都像你這樣買東西,我們早就關門了。”
灌滿了。女人放下端子,遞過去油瓶給小伙子,她聽了對過男人的話,仰頭看到中年男人的目光斜射下來,就用巴掌堵住自己的胸口,提起坤包站了起來。
小伙子很麻利,給倒出來一些,用電子秤稱了一下,半斤!稱好了,用毛巾擦油瓶上的香油,埋怨道:
“大姐,下次不能這樣了,別人看見也學你這樣,我的生意還能做嗎?”
女人似乎很高興,接過香油瓶,又從香油柜子里拎出自己的小菜和芝麻醬,裝在一起。然后從坤包里取出手機,問小伙子:
“多少錢?”
小伙子伸出五個手指,說:
“大姐,咱說好的加五塊。”
美麗的女人有點生氣了,說:
“說好的是加三塊。你不同意,我能裝香油嗎?真是的。”
小伙子很誠懇地說:
“大姐,我不掙你的錢,你也不能讓我賠錢吧。”
美麗的女人笑了,嘴里說著好好好,我再給你加一塊吧。就用手機掃他玻璃柜上的微信二維碼,支付了錢,嘴里說:
“時候不早了,我還沒有吃午飯呢,餓死我了。”
拎著塑料包風風火火地就要走。
中年人望著小伙子,瞟著女人的白腿,白腿下是一雙紅色的皮涼鞋。小伙子瞟著中年人,嘿嘿笑著,露出了黃牙,問道:
“大姐,你做什么工作這么忙,還沒吃午飯?”
占便宜的女顧客還是很客氣,沒有停步,還是回答了他:
“我做美容去了,我睡過飯時了。”
噠噠的皮鞋跟的聲音,由重到輕,由清晰到渺茫,最后消失在兩個男人的耳朵里。
兩個男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送了女人一程,走到了自己的酒桌邊。兩人似乎還在留戀剛才的一幕,他們對視著開心地笑出了聲。
他們坐下,又拿起酒瓶在空中碰了一下,喝下了一大口啤酒。
兩人動起了筷子,夾菜往嘴里放,津津有味地嚼著。似乎菜的味道更香了,啤酒也更有味了。
中年人歪著頭,苦笑道:
“都想占便宜,現在的人啊。”
小伙子也很得意,說:
“誰不想占便宜?”
中年人說:“那個女人自作聰明,吃到了真香油。”
小伙子嘿嘿笑了一下,張開了大嘴,說:
“她就是我的親娘二舅奶奶也別想吃到我的真香油。”
中年人跟著追問道:“她要讓你吃口奶呢?”
小伙子只笑不答,笑得那個天真燦爛。
中年人歪著頭,諷笑道:
“菜市場里面的那家五十斤芝麻磨出了六十斤香油,你五十斤芝麻磨出五十斤香油,你在俺彭城還落個實在的好名聲。”
小伙子不笑了,很認真地說:
“大哥,我這人不做缺德的事,我向您保證我沒有加過一滴地溝油,我加的菜籽油又吃不死人。來大哥,我敬你,要不是你幫忙,我早就被人欺負走了。”
中年人譏笑了一下,點頭說:
“現在沒有加地溝油的,都是加色拉油,都加,只是加的多少而已。這個社會啊,哪有真的,你加的少,你就是真的。喝酒!”
綠色的啤酒瓶在桌子上空當當地響了兩下,梧桐樹上的知了聽到了響聲,在短暫的歇息后,又開始報幕夏天里的鬧劇,知了聲聲,如癡如醉。
忽然,一個拄著拐杖戴著草帽的老人,步履艱難地走到了咣香油的大鐵鍋前,用拐棍碰響了鐵鍋的邊緣,鐵鍋邊緣發出了悅耳的聲音。
老年人對跑過來賣香油的小伙子說:
“我自己灌一瓶小磨香油,我給你加五塊錢!”
(原載《芒種》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