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賈府的財經收支狀態與內斗

◇◇◇賈府收入明細

仔細觀察賈府的財經狀態，我們就會發現其收支一直非常緊張，可謂財務竭蹶，王熙鳳多次典當自己的金項圈來給家里補充臨時開支所需。收入緊張，內部的壓力和博弈也會激烈。賈府的收支狀況到底如何，需要仔細地進行一下測算。這里先分析一下賈府的收入。

首先，賈政乃朝廷命官，由皇上賜工部主事，后升任員外郎，從五品官職。賈政的薪水書上沒講，而清朝從五品在京官員的收入與正六品外官差不多。正六品的知州官員收入由三部分組成：年俸六十兩、祿米六十斛、養廉銀一千二百五十兩。清朝文官比較富，養廉銀是大頭，明朝是沒有的，所以賈政的俸祿折合起來約一千四百兩銀子，還有一些蔬菜燭炭銀和燈紅紙張銀，可以算作一千五百兩銀子。

另外，賈府有爵位俸祿，爵位俸祿沒有養廉銀，所以并不高。清朝的標準如下：

一等侯兼一云騎尉六百三十五兩，一等侯六百一十兩，二等侯五百八十五兩，三等侯五百六十兩；

一等伯兼一云騎尉五百三十五兩，一等伯五百一十兩，二等伯四百八十五兩，三等伯四百六十兩；

一等子兼一云騎尉四百三十五兩，一等子四百一十兩，二等子三百八十五兩，三等子三百六十兩。

爵位方面，賈家是世襲遞降，從公爵遞降下來，到賈敬、賈赦一代，應當在伯爵的位置。而榮國府賈赦是恩侯，由于元妃的緣故沒有遞降，暫且按照一等爵位計算，賈赦的收入是六百一十兩；賈敬則放棄爵位，到賈珍襲爵的寧國府，就已經是子爵了，收入是四百一十兩。

元妃每年給賈府的賞賜大約是一百兩金，《紅樓夢》中的金應當是指黃金，古代中國金銀比價一般是十比一，此部分大概價值一千兩銀子。

綜上所述，榮國府上述三項收入都加起來是三千一百兩；寧國府就很少了，只有四百一十兩！因此，書中雖然沒有直接寫，但可以知道寧國府的財務狀況遠遠比榮國府局促。同時，從上面的算賬結果可以看出，榮國府的收入里面有二千四百兩是二房賈政一支帶來的。在榮國府，二房為何比長房更有地位，原因不僅是賈母偏心，收入也是硬指標。

同時，賈府還有田莊的收入。我們看看田莊大概收入多少。在第五十三回中，烏進孝來給寧國府交田莊的收入，上面寫著：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雞鴨鵝二百只，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府田莊的收入在書中也有估算，價值大約二千五百兩，而且收入是實物，很多物品應當是賈府消費了，不會再出售，變成賈府中人們的生活開銷，被賈府一大家子人吃掉了。再看上面的東西，很多為東北所產，例如，鱘鰉魚產于黑龍江。物產當中有很多狩獵的野物，也符合滿族狩獵民族的特點。這一點也可以作為“《紅樓夢》不是明朝遺老所寫”的一個證據。

后來，探春承包出租大觀園，帶來了一年四百兩銀子的收益，她曾說道：“咱們這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平兒算賬后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得下四百兩銀子。”數目看似很小，但與賈府的爵祿相當，也是重要的收入來源。

賈雨村的職位后來升到了一品大員，在清朝至少有一萬三千兩至一萬六千兩的養廉銀，即使是應天府知府，作為四品官也有三千七百兩的養廉銀，而剛剛任職時應當是非要缺的同知，養廉銀為二千四百兩。賈雨村兼管京兆稅務，歷史上的崇文門稅關，陋規是一年萬兩起步。對比一下，賈府是侯爵，才六百兩銀子。烏進孝來交田賦，價值才二千五百兩銀子。把收入銀子的數量對比來看，賈府失去了官職以后，僅僅世襲爵位下，收入大幅度降低，就可以理解賈府為什么一直處于財務緊張狀態了。官職收入對賈府很重要，賈政地位高，聯姻了王家，其嫁妝也多。對比一下經濟狀況，就可以理解賈家人對賈雨村的心理扭曲狀態。

錢緊，賈府就要想各種辦法賺錢。書里有一個重要的細節，就是賈母的年齡和生日。書里寫劉姥姥二進賈府時七十五歲，賈母道：“比我大好幾歲呢。”與劉姥姥相比，賈母此時應當不超過七十二歲。到了第七十一回，應當只過了兩年，“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賈母就要過八十大壽了。書里還有關于賈母的其他生日記錄，彼此對不上。賈母生日時間前后矛盾，看似是因為作者不嚴謹，其實不然。實際上，作者是非常嚴謹的，《紅樓夢》情節縝密，埋線千里，怎么可能忽然就不嚴謹了呢？真正原因是作者暗寫當時的潛規則，當官人家通過一節兩壽攬財，過虛假的生日在古代極為多見。賈母過壽，各方都要送禮，而且下級必須給上級送禮！送禮多少都有規矩，屬于陋規之一，叫作節敬、壽敬。賈府為賈母大辦八十大壽，就是大收禮；八十歲是古代罕見的高壽，壽禮可以收得特別高，而且別人給你送了，別人的高堂卻大概率活不到八十，你還不用還禮了。因此，賈府搞的賈母八十壽誕，應當是為了攬財。賈府要搞假壽誕，說明賈府的財務已經非常緊張。賈母過壽攬了一些財，但賈府的各種應酬也要隨禮，加上又不節省，收支照樣不平衡，于是隨后還出現了賈璉要鴛鴦偷賈母的東西來給賈府周轉的事。要是不借著給賈母過壽攬財，賈府的虧空可能就更大了。

在中間四十回，賈政去當了一任學政，也給賈府帶來了巨額的收入。學政不比后來的糧道，糧道肥缺要舞弊搞潛規則，會擔貪腐風險，賈政做不來，學政是合法的潛規則收入。學政錄取的士子要拜學政為老師，要給學政送禮。主持考試收入也挺高，可以對比曾國藩的例子。曾國藩當翰林屬于清流，很是窮困，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底，他找人現借了五十兩銀子，才勉強過了年。他是道光十八年（1838）中進士點翰林，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春末，已經借了二百多兩銀子。史載他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以檢討（翰林院檢討，參與修編國史，從七品）典試四川。等他到四川主考鄉試回來，不但把欠款全部還清，還給家里寄了六百兩銀子回去，并拿出四百兩銀子贈送給親戚。如果不是賺了幾千兩銀子，不可能贈送親友那么多。賈政當了三年學政，省內幾十個縣，他任內每個縣錄取幾十個生員，都要拜恩師送禮。在清代當學政雖然沒有知縣的“三年十萬雪花銀”，但有兩三萬兩銀子賺也屬于正常，這筆巨款對賈府的財務竭蹶狀態，真的是雪中送炭。因此，在賈政回來的中秋家族聚會上，賈赦抱怨賈母偏心賈政。其中原委，怕是賈環可能襲爵，賈赦想要收養他，這樣解讀邏輯才連貫。

賈家的收入還有一個大項，就是聯姻所得及夫人們的嫁妝。賈母的嫁妝，慣例用于賈赦、賈政娶親當聘禮，以及賈敏出嫁當嫁妝，正常情況下都用掉了。王夫人的嫁妝，應當用來建造了榮國府，所以榮國府最好的房子讓賈政和王夫人住，而襲爵的長房賈赦卻不能住，也不是輩分最高的賈母住。林黛玉的嫁妝建造了大觀園，她母親賈敏的嫁妝和私房錢應當給了自己的母親史太君收著。至于王熙鳳和薛寶釵的嫁妝，甄家、王家、史家為了洗錢，用薛家的當鋪在鳳姐那里操作，造成財產混同，都被皇上以“重利盤剝”之名抄家一把沒收了，這里的細節將在當票一節分析。邢夫人和尤氏繼室續弦，屬于高攀，沒有多少嫁妝。秦可卿的情況則是營繕郎的潛規則，另外分析。李紈是讀書清流家庭，屬社會名流，當初李家不富足且不用帶很多嫁妝過來。因此，收嫁妝是賈府的需要，是為了改變賈府的財富狀態。林黛玉不外嫁，還需要薛寶釵的薛家財富注入才可以。

經過計算分析，我們知道，賈府在華麗的外表之下，收入早已經捉襟見肘，需要各種外來的財富注入，才可以維持大家族的運轉。

◇◇◇賈府開支明細

在收入之外，賈府的開銷巨大，各項開支不斷膨脹。賈府具體的開銷項目，我們從書中可以找到大概的數據。關于賈府成員的月例支出，數據以榮國府來計算。

先看主子和侍妾們的月錢：

1）賈政的嫡妻王夫人，每月薪水二十兩銀子，見第三十六回。王夫人給襲人準姨娘的位置，她曾對王熙鳳說：“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所以，王夫人一年的收入是二百四十兩銀子。

2）賈珠家的李紈，月錢數額見第四十五回。月錢原本是十兩銀子的。不過我們從王熙鳳的口中得知，老太太和太太為了照顧她一個寡婦人家，身邊又有個孩子蘭兒，就另外多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所以李紈連同賈蘭月錢總計二十兩銀子，一年也是二百四十兩。另外，賈蘭助學金八兩，總計二百四十八兩銀子。

3）賈母的月錢是多少？鳳姐說李紈的月錢和老太太、太太一樣多，意味著賈母的月錢也是二十兩銀子，一年收入也是二百四十兩。

4）鳳姐的月錢是多少？王熙鳳對李紈說：“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可見王熙鳳每月的薪水僅僅是五兩銀子，一年是六十兩。

5）書中沒有說邢夫人的月錢，數額應當大概和李紈相近，算作十兩銀子，一年是一百二十兩。

6）賈政的兩個小妾趙姨娘和周姨娘，月例就更少了，僅僅二兩銀子；趙姨娘比周姨娘略多點，她還有賈環的二兩，總共四兩，另外四吊錢。兩個姨娘同賈環一年總計七十二兩銀子加四十八吊錢。

7）賈赦的四個侍妾，數額應當與周姨娘一樣，都是月錢二兩，她們一年總計九十六兩銀子。

8）賈府里的姑娘們——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寶釵等人的月例，和兩個妾室趙姨娘、周姨娘一樣多，也是二兩銀子。另外，姑娘們有頭油脂粉錢，每人每月可補助二兩銀子，也就是每人一年四十八兩，五個人總計二百四十兩銀子。

9）寶玉比賈環月錢多，推測他作為嫡次子，與嫡長孫賈蘭二人月錢差不多，同時他們還有助學金八兩，所以賈寶玉一年的月錢是一百二十八兩銀子。

10）過來寄居的邢岫煙、薛寶琴、史湘云等人，月例一兩，三人總計一年三十六兩銀子。

以上是賈府的主子和妻妾的收入，共計一千四百八十兩銀子加四十八吊錢，分別是王夫人二百四十兩，李紈、賈蘭二百四十八兩，賈母二百四十兩，鳳姐六十兩，邢夫人一百二十兩，賈政姨娘、賈環七十二兩加四十八吊錢，賈赦姨娘九十六兩，三春、釵、黛二百四十兩，賈寶玉一百二十八兩，湘云等三十六兩。

而清朝宗室格格們的收入標準大致如下：

郡主：居住京師則俸銀一百六十兩，祿米一百六十斛；

縣主：居住京師則俸銀一百一十兩，祿米一百一十斛；

郡君：居住京師則俸銀六十兩，祿米六十斛；

縣君：居住京師則俸銀五十兩，祿米五十斛；

鄉君：居住京師則俸銀四十兩，祿米四十斛；

六品格格：居住京師則俸銀三十兩，祿米三十斛。

不在京師，下嫁外藩的則是祿米變成俸緞。

對比一下格格的爵祿，賈府女人的月錢標準不低。賈母和王夫人的月錢很高，超過了郡主的標準，邢夫人是縣主的標準，鳳姐是郡君的標準，其他姑娘與清朝的格格相當。

另外，皇族的福利待遇規定：努爾哈赤之父塔克世的直系后代都是宗室子弟，系黃帶子；其他旁系為覺羅（即遠支），系紅帶子。凡是沒有任何官差，只能待在家里的閑散宗室男性，從十歲開始就可以從宗人府領取二兩銀子的生活費，到了二十歲，生活費提高到三兩銀子，而且還發四十二斛二斗的大米。而閑散的覺羅男性，則從二十歲開始，可以從宗人府領取二兩銀子的生活費，每年的祿米為二十一斛二斗。清代皇族不許出北京城，也不能做生意，不能參加科考，每月只有二兩銀子。（見《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一·志九十六·食貨二》）從上面的數據可以看到，賈府女人的收入，與清朝皇族遠支也是可比的，賈府給其家族成員的月錢是很高的。

依照清代定制，宗室男子結婚時，朝廷會賞賜白銀二十兩；死亡時，朝廷撥款白銀三十兩作為治喪銀。可以對比一下，襲人家里死了人，賈府給了銀子四十兩；趙姨娘的哥哥死了，賈府給了銀子二十兩，金額也是很高的。

再看榮國府家奴的月錢：

1）賈母房里的八個大丫頭和王夫人房里的四個大丫頭，每月是一兩銀子的分例。大丫頭的月錢，與寄居賈府的薛寶琴相當。這十二個大丫頭一年的收入總計一百四十四兩銀子。

2）妾室趙姨娘和周姨娘房里各四個丫頭，月例每人各一吊錢，后來姨娘們的丫頭分例又被減半，每人僅五百文錢，連賈寶玉房里的丫頭都不如。另外，賈赦的四個侍妾也是四個丫頭，一年九十六吊錢。總計一百四十四吊錢。

3）賈寶玉房里，除襲人外（襲人系賈母房里劃撥，已經算在賈母身上），沒有月錢一兩的丫頭。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月例每人各一吊錢。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月例每人各五百文錢。一個月總計十一吊錢，一年是一百三十二吊錢。

4）賈環有四個丫頭，丫頭的月錢應當是五百文錢，一年應該是二十四吊錢。巧姐的丫頭按照賈環的標準計算也是二十四吊錢。邢夫人應當有八個丫頭，是四十八吊錢。三春、李紈、鳳姐、賈蘭的丫頭也按四個計算，是一百四十四吊錢。一年總計二百四十吊錢。

5）十二家奴的收入，應當不會比大丫頭少，這些人夫妻兩人一個月不會少于二兩銀子，一年就是二百八十八兩銀子。

6）另外，賈寶玉身邊有小廝焙茗（茗煙）、掃紅、墨雨、鋤藥、引泉、掃花、挑云、伴鶴、雙瑞、雙壽等，賈璉、賈環等也有小廝。王夫人領黛玉經過鳳姐院子時，書中寫道“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由此推知小廝不會少于四五十人，一個小廝算五百文錢，也要有六百吊錢的花費。

7）每個主子還有兩個奶媽嬤嬤，寶玉、賈環、賈蘭、三春、釵、黛應當有十六個嬤嬤，每個要是如大丫頭有一兩銀子的月錢，一年也是一百九十二兩銀子。

8）戲班的芳官后來到寶玉處當了大丫頭，月例應當是一兩銀子，一年大約也是十二兩銀子。

共計：大丫頭一百四十四兩，十二家人二百八十八兩，奶媽嬤嬤一百九十二兩，十二官一百四十四兩，侍妾丫頭一百三十二吊錢，小主邢夫人丫頭二百四十吊錢，小廝們六百吊錢。

對比主人，丫鬟奴仆的收入也不低，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也要當家奴，如果被賈府不要贖身錢給趕出去，則是巨大的損失。在賈府和大觀園里，女人們的收入很豐足，內宅開銷巨大。賈家的整體負擔很重。女人對外面家族運轉壓力的艱辛無感，依然在享受。

對此，可以對比一下真實的歷史數據。晚清檔案中記載了恭王府中丫鬟的薪資待遇。大丫頭：月錢一吊，每月還有飯食銀五百文，每年還有例賞（如三節賞錢）十兩左右。小丫頭：月錢五百文，每月飯食銀三百文，每年例賞五兩左右。姑娘：每月月錢三兩，飯食銀一吊，例賞每年好幾十兩。晚清有白銀流入和錢莊的衍生貨幣投放，貨幣比清初通脹不少，不過賈府的待遇與親王府也是可比的。

我們還可以看一下老舍先生《正紅旗下》中的描述：“以我們家里說，全家的生活（老舍有兩個姐姐）都仗著父親的三兩銀子月餉，和春秋兩季發下來的老米維持著。”晚清的普通旗人，說是國家養著，但也要當兵當差才有收入，全家收入也就是三兩銀子。

把上面的數據進行統計，榮國府人員的月錢花費總計：銀子1472+624=2096兩，錢972+48=1020吊。一般情況下，一兩銀子要比一吊錢多。康熙年間規定“新錢千準一兩，舊錢準七錢”，即一吊錢大約等于七錢銀子。所以1020吊錢折合714兩銀子，據此計算，賈府的開銷月錢是2810兩銀子，再加上其他臨時用工等支出，榮國府一年的固定白銀開支大約是3000兩。

另外，賈府那么多人還要吃飯，這是一大筆花費，賈府的家奴在收入月例銀子之外，賈府還會管飯，這也是很大一筆收入，古代很多窮人僅僅為了吃飯就可以投靠富人為奴。賈府吃飯的花費從賈府世職的祿米當中計算。對世職，清朝有與銀兩相應的祿米。賈府是侯爵，可以有米六百一十斛。清代凡在京八旗世爵，每俸銀一兩，兼支給米一斛；而賈政的祿米只有六十斛，已經計算在他的俸祿里面了，不另外計算。古代一般是一斛為十斗，而清代一斛為五斗，相當于半石，古代一斗大約十二點五斤，而清代的一升是一點五公斤，一斗是三十斤，也就是說，一斛米是一百二十斤至一百五十斤。賈赦的六百一十斛米，足夠幾百人吃飯了。書中寫賈府抄家時說：“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以此估算，算上主子和賈赦入官的人數，賈府按照三百人吃飯計算，人均大約可以有三百斤米，這個數量現在看來很少，但古代的人均糧食量也就是這個水平。世職祿米，解決了賈府上下的吃飯問題，田莊的各種實物也可以留下一部分，不另外計算。但賈府要是被革去了世職，就真的養不起這么多人了。

榮國府固定開支約三千兩銀子，與賈政、賈赦俸祿和元妃賞賜得到的銀子，數量大致平衡，所以探春承包大觀園，能夠省出來四百多兩銀子還是非常必要的。不過，賈府有很多特別的支出。比如，掌家的王熙鳳的實際支出遠遠高于月錢，在第七十二回，她爆料說，她和賈璉的月錢再加上房里四個丫頭的月錢，總共才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

相比之下，寧國府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不過，寧國府的人員比榮國府少很多。賈府收入即使因為偶然因素降低，也會造成巨大的壓力，所以當賈珍看到烏進孝的田賦之后就發愁了，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叫別過年了。”烏進孝卻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里只一百多地，誰知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里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來，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有人說這僅僅是賈府一個田莊的收入，還有八個田莊呢。原著說得很清楚，烏進孝管的一共只剩八九處田莊，里面還有兩個遭災，從以前收租可以得到五千兩到如今只有二千五百兩，田租收入減半。不過整體計算，賈府的日常開銷還能夠維持平衡。

賈府的狀態，賈蓉馬上就說出來了：“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里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么。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凈窮了。”從賈蓉的口中，我們可以知道賈府每年的虧空狀態，以及虧空的狀態是怎么來的。

賈府虧空的重要原因在于，應酬花費的銀子太多了。在第七十二回中，賈璉求鴛鴦的時候算過賬：“明兒還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賈府的送禮應酬花費巨大。由此看出，清朝世襲遞降很厲害，爵位的高低直接決定收禮和送禮的多少。賈府爵位世襲一次降低一次，收禮和送禮的等級就降一級。

賈府面對的各色人等，多為勢利眼，賈家有危機，就來落井下石。元妃后來不得寵，曾經對賈家人笑臉相迎的六宮都太監夏守忠，接二連三地到賈府中來“借”銀子；周太監找到賈璉，張口就要一千兩銀子，賈璉略微慢了些，“他就不自在”起來……所以，賈家財務狀況更加糟糕。元妃宮內的錢，原本是賞給賈府的，后來則變成“娘娘的重陽節禮”也要賈府準備，收支逆轉，影響巨大。

◇◇◇賈府的財務窘境與內外撈錢

根據上述收支計算，我們可以知道賈府的財務狀況。早在第二回，冷子興就說：“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所以賈府就是架子在外，里面的財務緊張狀況早已經不是一兩天了，是一個長期狀態。寧國府、榮國府的財政窘境，在抄家之后就暴露了出來：官府對榮國府僅僅是入官了賈赦的財產，對因洗錢、轉移甄家財產等得來的財產進行了沒收，賈府其他財產則予歸還，“所封家產惟將賈赦的入官，余俱給還”，將“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書盡行給還”，賈家的房產和地產也予歸還。這樣一來，賈府的寅吃卯糧就進行不下去了，財務危機隨之徹底爆發。

書里寫道：

寧國府第入官，所有財產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冊收盡，這里賈母命人將車接了尤氏婆媳等過來。可憐赫赫寧府，只剩得他們婆媳兩個并佩鳳偕鸞二人，連一個下人沒有。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頭兩個伏侍。一應飲食起居在大廚房內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帳房內開銷，俱照榮府每人月例之數。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帳房內實在無項可支。如今鳳姐一無所有，賈璉況又多債務滿身，賈政不知家務，只說已經托人，自有照應。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里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余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并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

賈家沒有了信用，墻倒眾人推。

對榮國府抄家后的財務狀況，書中做了徹底交代：

賈政叫現在府內當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進來，問起歷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進來，該用若干出去。那管總家人將近年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所入的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里花用，帳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了不得！我打量雖是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情，為什么不敗呢！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已是遲了。”

啥叫“浮借”？就是名義上是借，實際上不用還，就如宮內太監來借銀子。同時，地租少了，背后又有家奴貪腐，人多用度多，應酬也多，這些都與世襲遞降有關。另外，元妃也需要家里支持，在宮里花掉了不少。

從上述賈府的收支狀態看，賈府拿出兩萬兩銀子，以一千兩銀子一把的價格收購石呆子的古扇，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賈府的財力根本不允許購買如此奢侈玩物。收購石呆子的古扇背后有故事，筆者將在石呆子案一節加以分析。

賈府衰落，財務竭蹶，賈府里面的人卻是“窮廟富和尚”。賈府家奴有各種發財的途徑，積累的財富很不少，比如賴嬤嬤一家，就有了自己的大花園。晴雯死的時候，“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價值高達三四千兩銀子，其他家奴會有多少？賈政當糧道期間，跟著他的家奴都發了財，賈政卻入不敷出，還要另外從賈府中拿錢。

另外，襲人在賈府上也沒少撈錢。寶玉的錢是襲人管的，我們可以看看寶玉找大夫給晴雯看病的情節：

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并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大躉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寶玉聽了，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里呢。”寶玉道：“我常見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錢，我和你找去。”說著，二人來至寶玉堆東西的房內，開了螺甸柜子。上一隔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隔卻有幾串錢。于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一把戥子。

從上述情節可以看出，寶玉的銀子是襲人管理的，此時只剩下幾塊碎銀子。這些銀子都到哪里了呢？

鳳姐壓著各種月錢不按時發放，自己卻用來賺錢，大家都在譴責王熙鳳的高利貸行為。在第三十九回中，襲人找平兒問月錢的事，平兒悄悄告訴她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了；等利錢收齊了才放呢。——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王熙鳳真的僅僅是放貸嗎？應當還有故事。后來，王熙鳳為了周轉，不得不當掉金項圈。此時，她應當是通過放貸經營，再賺取一些利潤，結果沒有利錢收上來，給賈府眾人的月錢都湊不齊了。這實際上是因為賈府財務拮據，為了維持賈府的收支平衡，需要放貸牟利才可以。至于后來抄家時在賈璉和鳳姐那里抄出來的當票，其實是洗錢和轉移資產的證據。

賈府的開支虛空大，賈府的族人和窮親戚也賺賈家的錢。比如，賈蕓窮困無錢，向倪二借了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銀子，倪二以放高利貸為業，賈蕓準備加倍還他。此錢用于給鳳姐送禮，賈蕓在大觀園種樹，還給鳳姐當眼線，然后在鳳姐的支持下大賺榮國府的銀子。第二十四回寫道：“賈蕓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蕓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蕓有了銀子，也便按數收回。”這里，賈蕓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里去買樹。也就是說，二百兩只花了五十兩買樹，連本帶利還給倪二三十多兩，賈蕓一次就賺到了大約一百二十兩銀子。不要小看這些銀子，在當時，足夠賈蕓“脫貧”了。類似賈蕓賺中間差價的事情，賈府的宗親家奴賈薔、賈芹等人也都干過。賈蕓從二百兩里就賺了一百二十兩，用到賈家的只有五十兩，大頭都裝到自己腰包了，他們就是這么狠狠地賺賈家的錢。賈家修建大觀園時，用的是林如海轉移過來的黛玉嫁妝和省親的官費，他們又是怎么從中賺錢的呢？后來，賈政主管陵工，親家秦業當營繕郎，各方又是怎么賺錢的呢？雖然賈家也撈了不少，但同時也養了一大群依附賈府吸血的人。

書中還明確寫了賴大在賈府撈錢很多，有自己的花園。賴大是怎么發的財？賴大表面上人畜無害，實則背地里手段狠辣、不留痕跡。在“水月庵掀翻風月案”里，我們就可以看清他的真面目：“獨有那些無賴之徒，聽得賈府發出二十四個女孩子出來，那個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夠回家不能，未知著落，亦難虛擬。”書里如此寫，就是告訴讀者：這些姑娘被賴大賣了大價錢，錢都進了他的腰包，與賴尚榮后來的表現是一致的。

賈府的破落，與其內斗、家奴勢力膨脹乃至失控有關。賈府各房各派勢力的宅斗，是賈府內部離心離德，家族走向衰敗的原因之一；賈府的破敗，與家族內部勾結家奴撈錢也有關聯。后來，鳳姐病重，賈珍幫助管理榮國府的時候，居然也與王家人的下人分肥，一起撈榮國府的錢，導致榮國府“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兒了”，此情節在鮑二挨打的第八十八回中有交代。如前文所言，寧國府的財務狀況比榮國府更緊張，寧國府沒有像賈政這樣當實職的人，為了本府的利益，也是不擇手段。在賈政當學政歸來賺了巨款，又主管陵工兼任肥差的背景下，為了寧國府的財務運轉，賈珍就與榮國府家奴和王家人一起，分榮國府的利益。

在第八十八回中，賈府莊頭交田賦、果品、野味，鮑二在仔細地核對賬目與實物時，與王家的家奴周瑞起了沖突，周瑞說：“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里的田地房產都被奴才們弄完了。”賈珍只查賬而不點實物，鮑二有異議，此時賈珍的表現很詭異。“賈珍想道：‘必是鮑二在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便向鮑二說道：“快滾罷。”而鮑二出去后，周瑞的養子何三就去打鮑二，賈璉的處理方式是“把周瑞踢了幾腳”，而賈珍卻說“單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鮑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攆了出去”。為何忠于賈府而被打的鮑二也被重責，還被趕了出去？玄機是賈珍與王熙鳳有默契，周瑞在前臺辦事，被鮑二發現了。事后鳳姐擠對賈璉：“‘如今又弄出一個什么鮑二。我還聽見是你和珍大爺得用的人，為什么今兒又打他呢？’賈璉聽了這話刺心，便覺訕訕的，拿話來支開，借有事說著就走了。”周瑞是王家的人，他很清楚，賈珍沒有利益也不會如此對待鮑二。鮑二離開后肯定滿肚子委屈，心向賈府，老婆還被潛規則，最后竟然被趕走了。被趕出去后，鮑二不說賈府的好話，在情理之中。這些話被御史聽到風聲，成了賈府的罪狀之一。第一百零五回寫道，抄家后，薛蝌打聽到這樣的消息：“那御史恐怕不準，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鮑二當時跟著賈璉和尤二姐，當然知道實情，真的是禍起蕭墻。在第一百一十二回中，鮑二也與何三等人一起參與了盜竊，被官府拿住追贓。

賈府被抄家后，一些人的內斗更厲害。邢大舅、賈蕓、賈薔、賈環等試圖把巧姐賣掉，完全沒有底線。一個大家族內部的人都是精致利己主義者，家族肯定會走向滅亡。

從《紅樓夢》相關細節，我們可以發現賈府一直處于財務緊張狀態。之所以利用賈寶玉聯姻，就是為了吸納財富，維持賈府的運營。賈府里面錢緊卻內斗不止，人們為了各自的利益不擇手段，就連作為族長的賈珍都可以與家奴分肥，更別說其他人了。賈府臺前很光鮮，背后艱難維持運轉。賈府要維持他們原來的勛貴階層不滑落，即使家族的人很拼命，但大勢所趨，力不從心，僅依靠勛貴榮光，衰落不可避免。因此，對于賈府而言，能夠起死回生的道路必須是努力讀書，科舉成功，走向詩書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