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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麗膽子大,上前輕輕拍了拍他身子。

胡瞎子醒了,強支著身子,還是起不來:“來算命啊,請坐,推八字還是卜卦?”枯老的手去摸床頭的銅錢。摸不準,銅錢撒在地上。秋芳忙幫著去撿。

“我們是來做好事的。”為民說。

“做好事?什么好事?”

家麗說:“為人民服務。”

胡瞎子苦笑:“我也是人民?”

“當然,”家麗說,“胡爺爺,你也是勞動人民,是群眾,是我們要幫助的。”

“你是何家的大閨女?”胡瞎子問。

家麗不出聲。

秋芳道:“爺爺,我們要跟雷鋒同志一樣,做好事不留名。”

胡瞎子笑呵呵地讓他們坐。三個孩子還是站著。

“為什么要幫爺爺?”他問。

家麗背書:“我們要像雷鋒同志那樣,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的事業中去。”

“誰個是雷鋒同志?”

為民說:“雷鋒叔叔特別偉大,毛主席號召大家向他學習。”

胡瞎子道:“好好,毛主席說的一定是對的,雷鋒一定是個大孝子。”

“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家麗落到實處。

“就是覺得有點冷,想烤烤火。”胡瞎子說。為民說:“烤火容易,我們家還有炭糊子。”胡瞎子怕湯婆子找事,忙說,不用不用,不能從家里拿。家麗想到個法子,說過了姚家灣,卸煤船旁邊有廢棄的焦炭堆,里頭能扒拉出焦炭糊子。

好主意。說干就干。三人拿起小竹籃,直奔姚家灣,焦炭堆小山樣,用木棍扒拉扒拉,還真有焦炭糊子。弄了半天,三小籃子。拎回來,到胡瞎子家,煤球爐好久沒用了。沒炭,他又看不見,冬天不知怎么熬過來的。三個小伙伴七手八腳,煙熏火燎地點著炭糊子,就放在堂屋,門開著出炭氣。他們把胡瞎子扶下床,扶到搖椅上,炭盆放在腳下。暖和了。

胡瞎子感動得臉都歪了。顫巍巍請孩子們坐,又說:“我胡某人一輩子泄盡天機,無兒無女,想不到今日還有這等福分,感謝毛主席,感謝老天爺。”

家麗道:“不用謝,胡爺爺,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三個人說罷要走。胡瞎子死活不讓,說沒什么可感謝的,非要給孩子們摸骨算一把。為民說:“不用了。”秋芳說:“謝謝爺爺,我們該回去了。”

胡瞎子道:“不行,我胡某人一輩子不欠別人的,讓我幫你們算算。”

拗不過,只好遵命,也算做好事。

家麗先來。“往前站站。”胡瞎子說。家麗便往前站了站,胡瞎子摸住她右手,捏捏,再摸頭骨、五官。“你是何家的老大,我算過,以后要頂門立戶,上輩子是個男人,如果在戰爭年代,怎么也是個連長。”還是上次在劉媽家說的那一套詞,沒變。

再摸湯為民。“馬走乾坤,你是個遠走的命,上輩子欠了債這輩子還。”最后摸張秋芳,“你貴在心靜,一輩子應一個守字。”

結束。

三個人心滿意足離開胡瞎子的小屋。

第二天一早,劉媽慌慌張張從外面跑進小院。美心剛起來,坐在門口梳頭發。老太太在準備早飯,見劉媽來,笑道:“她劉嫂,進來坐,一子兒掛面剛下鍋。”

劉媽臉色陰沉:“前頭胡瞎子死了。”

常勝出來,不說話。

家麗嚷嚷道:“昨天還好好的。”

“怎么死的?”老太太一貫惜老憐貧。

“病死的,拖拖拉拉一冬了,沒想到熬過了冬天,卻熬不過春天。”常勝說去幫幫忙,也是學雷鋒做好事。

“你就別去了。”他叮囑美心。大著肚子,別撞到什么。劉媽忙說是。胡瞎子的喪事,是鄰居們幫著辦的,孩子們也夾在其中學雷鋒。只是,年幼者對于死,還沒有切切實實的領悟,不知道死的重量。昨天還活著,今天死了,人生無常,誰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是什么。

胡瞎子一死,美心有點打不起精神。還有兩個月要生,她本打算找胡瞎子再卜一卦。現在不用了。可惜這一片沒有第二個算命先生,沒有第二個胡瞎子。準不準倒是一回事,心理安慰是另一回事,她是愿意去相信“美好”的,只要胡瞎子說,是男孩,她能高興好幾天。

下了幾場雨,入夏了。淮濱大戲院邀請梅蘭芳來演出,一同來的還有姜妙香、梅葆玖、劉連榮。都是名家,唱的都是名段,諸如《霸王別姬》《宇宙鋒》《貴妃醉酒》《玉堂春》《生死恨》。家麗嚷嚷著要去,她喜歡淮濱大戲院的氣派。三層樓,鋼筋水泥結構,門前廣場就有1800平方米。可她沒見過里面。

美心也想去,因為大老湯老婆剛去過,去聽黃梅戲。回來吹得天花亂墜。她不甘落后。“行動方不方便?”常勝問。

美心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大老湯老婆剛去過,她月份不比我小,她能去,我為什么不能去?再說,你不是陪我嘛。”

常勝說:“我不去,媽去。”

“孝子。”

“我們年輕,日子還長,媽這輩子就想見個梅蘭芳,哪出戲她不會唱啊?她就是生的家庭不好,不然搞不好也是藝術大師。”

“要不你們娘倆兒去?”美心故意說。

“還是你們去。”常勝顧全大局。再三叮囑美心注意肚子。

婆媳倆檢票,老太太扶著美心,進淮濱大戲院了。

氣派。一樓全是沙發軟席。舞臺寬闊,臺口有八九米高,垂著絳紅色天鵝絨簾幕。木質臺板,平整光滑。五排三座、五座。老太太說這位置好,去廁所方便。

年紀大了,憋不住尿。

大幕拉開,先唱《貴妃醉酒》。老太太聽得如癡如醉。美心也略懂京劇,但她不喜歡楊貴妃。唱了兩折子,下去了。報幕員上,該唱《玉堂春》了,梅葆玖上臺,唱的是《女起解》選段,只聽到咿咿呀呀玉聲傳耳,整個戲院的人都激動,忍不住跟著輕和。老太太將才休息只顧著跟人交流,忘了上廁所,這會子憋不住,跟美心打了個招呼便去洗手間。二黃搖板起,是念白,跟著是二黃慢板,緊接著是西皮流水,眾人皆知的唱詞:“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到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

跟蘇三一樣情狀,美心也是背井離鄉。這唱詞打到她心尖上,美心眼淚下來,手則跟著臺上曲調打拍子,一下一下落在座椅扶手上。老太太上廁所回來,貓著腰進。美心和到動情處,憋一口長氣,慢慢吐,啊——呀——咿——啊——

手猛然墜落。啪,沙發扶手被擊中了。

哎呀!美心輕聲叫喚。

身子不能動,皺眉,肚子疼。

“怎么啦?!”老太太嚷。

“恐怕……”美心有數,“老三要提前出來了……”

劇院工作人員找了擔架把美心抬出去,保健院不遠,請了個拉架子車的師傅,一路送過去。這回順溜,剛到沒多久,甚至常勝還沒趕到,孩子便生下來了。

又是個千金。

常勝走到保健院門口,聽到里頭傳來消息,扭頭要走。

老太太趕上:“常勝!”

常勝站住腳。

“去看看,你老婆,你孩子!”老太太道,“到底是親生骨肉!”

何常勝調整呼吸,這才回轉身子,朝病房去。家麗抱著妹妹家文趕來,湊到老太太邊上。看奶奶的表情,家麗明白了。

她逗了逗妹妹家文:“招弟,你招弟失敗了。”

病房里,事發突然,美心哭都沒力氣。

常勝走近了。女兒屬于早產,被抱進保育室。常勝蹲下來,兩手伸過去,握住美心的手。“對不起,常勝。”美心說。

“跟你沒關系,都是命。”常勝說。

“怎么辦?”美心說。

常勝不說話。

家麗卻并不沮喪。她又有了同盟軍。街坊四鄰更是轟動。何家連生三個女兒,是茶余飯后的好談資,更糟糕的是,大老湯老婆也生了,第二胎又是個兒子。湯為民有了弟弟,哥兒倆好。

美心躲起來坐月子,不想見人。只有劉媽帶著秋芳來看她時才見見。老太太要留客,毛刀魚下掛面。秋芳想吃,想留下,劉媽不好意思。老太太硬留,母女倆便也不客氣。家麗帶著家文回來,見一屋子女人長吁短嘆,道:“你們呀,就是思想不夠進步。”

美心道:“你看這孩子,又來了。”

家麗道:“毛主席說了,男女平等,你們大人呢,還在為生男生女的問題嘆氣,這可不是社會主義的當家人。”

美心道:“滿嘴胡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劉媽笑道:“家麗又見高了,長得快。”

美心說沒少吃。家麗耳朵尖聽到了:“唉,媽,這你可別冤枉我,我們全家都可是盡著你這塊重要土地吃飯的,我是邊邊地,吃也只是喝湯,這個黑鍋我可不背。”說罷,拉著秋芳出去玩。美心說:“馬上就要上初中,你說快不快。”劉媽說:“可不是。”

秋芳跟家麗一屆的。

“你不生老二?”美心摸摸劉媽肚子。

劉媽笑道:“她爸老在外頭跑,這次回來,怎么著也努力努力。”

美心道:“我和他爸說了,到此為止。”

“常勝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的,本來說好了到老三停,其實這都是第五個了,實在生夠了。”

“你不怕沒人給你養老送終?”劉媽說,“看看胡瞎子,多慘。”

“不是還有女兒嘛,胡瞎子是光棍一個人。”

劉媽說:“商量好了就行。”

常勝進屋,見劉媽在,打了個招呼,去院子里做木匠活了。劉媽問老三叫什么。美心說:“叫何家藝。”

“什么講究?”

“去看藝術家的時候生下來的。”

“家藝,好名字。”劉媽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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