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句話的意思,二人心知肚明。
前幾日,在這荒宮里出現過的三個人,如今只剩下兩個。
究竟要怕的是哪個鬼,大家心里都明白。
“查到了什么?”
她方才的動作原來早已被他收入眼中。
“他殺。”花蕪沒有隱瞞。
那人卻似乎驚訝于花蕪竟如此直來直往,半調笑道:
“怎么,不怕我也殺了你滅口?”
雖然制住她的手還是那般緊得要命,可到底語氣上有了一絲松泛。
“不是你。”
“怎么不是?”
捏著她脖頸的三只手指頭微一用力,便將她又拉近了些。
吐出的氣息正好噴在她發頂,絲絲沁涼。
花蕪踉蹌地退了兩步,腦袋幾乎已要靠到他的胸膛上。
“那、那日我本就見著她從攬芳殿出來,這才多事湊了過去,你若要殺她,又何須先讓她離開。”
那日,這人身上雖有酒氣,但也還算清醒,那時他便能輕易拿捏她,再看今日,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身后。
此人身上的功夫,實在深不可測。
既是如此,若有殺人之心,又何必多此一舉,先放那宮女離開,再奪了她一身宦官衣裳,最后還要折回來殺人呢!
由此可見,兇手絕不是他。
花蕪打了個冷戰,事后她也不敢打聽那日宮宴上究竟有哪幾個有資格穿蟒袍的人,便是擔心對方也在打聽她。
而她至今之所以還能好端端地活著,還得多虧自己沒有瞎打聽。
否則今日井里的亡魂恐怕還要算上她一個!
只因幕后那人根本不知道那一夜在芷蘭宮發生的事情,竟會被一個巡夜擊更的小太監撞見。
“那我呢?猜到是誰了嗎?”
戲謔的語調,讓花蕪覺得自己如同一只被宮里的貴人玩弄于鼓掌的貍奴。
歡喜或是不歡喜的時候都可以捧到懷里抓抓撓撓,可稍有不慎,弄錯關節,那雙愛撫的手掌隨時都有將她的脖子捏斷的可能。
“不知道,不會猜。”
背后是溫暖的軀體,身前是毫無遮蔽的寒風。
花蕪垂著眼,驚奇地發現,月光鋪就的地面上竟沒有她的影子。
他的力量太強,以致于屬于她的暗影竟被他的全數吞沒。
她厭惡這樣的力量,卻又不得不臣服于這樣的力量。
今夜的風比之那一夜,似乎更冷了。
“那就抬起頭來看看。”
后頸被指尖一捏,轉了個向,用手掌托起。
溫熱的氣息灌入耳廓,花蕪本就渾身驟冷,此時熱氣一拂,更是忍不住戰栗起來。
只消一抬眼,必能沿著下頜看見他的容顏。
可她卻緊緊閉著雙眼,什么都不敢看。
她仰著臉,知道此刻有一雙眼睛正借著月光審視著她。
一念生殺。
可那個人卻似乎不滿意于她現在的表現,忽地轉了手腕,狠狠將她壓至井口。
明明只是一口枯井,花蕪卻種被人按入水中的錯覺。
她仍然閉著眼睛,卻能感覺到像是有一縷亡魂就要沖井而出。
“有點聰明,可聰明過頭的人容易短命。”
明明是一副好聽的嗓音,說出的卻是冰凍三尺的口氣。
花蕪感到自己就要窒息了,她放下所有戒備,任由自己在恐懼中搖曳驚慌,由心而生的懼怕,在放松的軀體中很快傳導開來。
她的唇她的指尖還有虛浮的雙腿,都在顫動。
那人卻驀地笑了,又將她拉了回來。
花蕪后背冷汗涔涔,額頭上卻突然被打了個爆栗。
“想要保命的話,就徹底忘了這件事。”
話音剛落,加在她身上的束縛突然退去。
花蕪的腦袋還因剛才那一下,嗚嗡嗚嗡的,沒有了鉗制等同于沒有了支撐,她歪倒在地上,卻不敢一下睜開雙眼。
她在呼呼的風聲里默默地躺了一會,直到感覺周圍寂靜得可怕,才撐地而起。
她拾起地上早已熄滅的燈籠。
恐懼嗎?
必然的。
她還不能死,卻并非懼死,她還有未完成的事。
像是有預兆似的,她順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間。
糟糕!
方才那個裝草繩碎屑的荷包卻不見了。
花蕪在周圍摸了兩遍也沒找著,才確定自己的荷包又是被那人給順走了。
那個荷包袋是和王冬一起在秋水居當差的碧柳姑娘送給她的,上面繡著一只五彩花衣的大公雞,她還挺喜歡的呢。
關鍵是,里面裝的那三兩銀子怎么算?
*
蕭野今夜秘密入宮,故而馬車只在進出皇宮的夾道上等著。
遲遠雙手交叉枕在腦后,半躺在車夫駕上。
跟了蕭野十幾年,在無法預知的等待中,他早已練得了臥倒就睡的好習慣。
同時,也練就了一副敏銳地辨別主人步履聲的好耳力。
蕭野還在二十步開外,他就笑了,這位不茍言笑的活閻王,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他還記得,十幾年前這位小主人偷偷跑到外頭掏鳥蛋,捉野兔,搗蛇窩,瘋玩了一天回來后,禁不住吹起口哨的模樣。
而今夜,輕快的步子,于風中獵獵作響的袍角就是那自在歡愉且帶著點點得意的口哨。
許久不曾如此了。
遲遠險些笑出了聲,他剛要開口詢問,卻險些被蕭野丟來的東西砸了一腦門。
還好他反應快,一把攔在了手里。
拿起來一看,喲!大公雞!
有點意思!
可以如今九千歲的身份來說,這暗示也太……太赤條條了!
不夠文雅!
莫非是女人送的?
嘿!這深意!
遲遠嚇了一跳,所以今夜主子心情好,是因為被女人給調戲了?
難得!難得!
他決定找個價值相當的木匣子,把蕭野丟給他,不對,是轉贈給他的東西好好收起來。
翌日,當蕭野和遲遠頂著鵝蛋青的天色駕馬駛離京城之時,花蕪和王冬正站在慶和宮的汐霧園里,看穆然摘藥。
花蕪身上的病征果然已消失得干干凈凈。
來之前,他們在宮門外的朝食攤子里吃了四喜湯餅和酥油泡螺,當作慶賀。
四喜湯餅是將綠葉菜、胡蘿卜、紫蘇搗爛濾汁,用黑芝麻搗成粉末,分別混入白面之中做成面干,再用兩種新鮮的菌子合在一起吊湯底。
除了滋味獨特意外,更是為了吃個彩頭。
素面清湯加上入口而化的酥油泡螺,正是絕配。
酥油是以牛乳為原料,再加攙上羊脂、蜂蜜,和蔗糖,凝結以后,裝入開了小口的袋中,擠到盤子上。
擠的時候需一邊旋轉,將泡螺上頭的紋溜旋得像螺螄兒一般。
花蕪吃得興高采烈,一掃兩日前丟了那三兩銀子的陰霾。
早晨的汐霧園中盡是濕寒,穆然的袖口和靴面已被露水洇透。
他摘了一大把斷腸草在手上,漠然地看了花蕪一眼,“那日,你說的,一點都不錯。”
隨后他領著花蕪和王冬去了慶和宮南面的屋舍,將兩枚刻著一對鷹羽的黃糖色玉牌交給他們。
“這是玉翎衛的玉符,正如官員所持的牙牌一樣,初入慶和宮,無論才能如何,都是從地字分支做起。天為白,地為碧,玄即墨,黃為糖,你們現在拿的是黃字的玉牌,但慶和宮的規矩很公平,有才能有功勞者,能得晉升,如今正有一個好機會要落到你們頭上。”
兩人很快想起這位師兄前幾日提點過的那件大事。
“翼州火田縣新修河岸決堤的消息,估摸著也快傳由驛站傳入京城,今日圣上便會有所決斷,朝廷會派工部的人連同監察御使一同前往,之所以調用玉翎衛,乃是另有他因。”
穆然只稍微解釋了兩句,便讓兩人執玉牌到慶和宮馬監處要了兩匹快馬,即刻啟程趕往翼州火田縣。
“你們不必憂慮,此行同去的還有兩位地字分支的師兄,你們只管聽他們差遣即可。”
這是穆然最后的吩咐。
花蕪和王冬都沒想到,剛進慶和宮便會遇上如此要緊的差事。
原以為進了慶和宮便能得見九千歲真容,沒想到履新第一日唯一見到的人竟只有穆然一個。
他們在慶和宮只待了不到兩個時辰,便風塵仆仆地上路。
出了城門,花蕪夾緊馬腹,揚起鞭子,虛空抽了一記,胯下青馬即刻不管不顧地朝前躥去。
她心中已有許久不曾有過如此暢快的感受。
玉翎衛初試篩的便是識字和與御馬。
宮里的不少太監并非一出生便在貧苦之家,只是成長路上遇著天災人禍,被逼無奈,才成了宦官。
他們一路歇在驛站,直到第三日曙光乍現,方才到了翼州府境內。
又走了一日,從官道上遠遠見著了決堤的河岸。
明明是新修的河岸,此時卻如同久病臥床的垂暮老者,毫無生氣,藥石罔效。
而此時的河堤岸上,恰恰立著兩人兩騎。
一個生得膀大腰粗、圓頭厚耳,而另一個……
身姿俊逸,蕭蕭肅肅,在廣袤磅礴的河堤上,有種遺世獨立的蒼茫美感。
花蕪出奇的望著他們,那邊也似有所感應似的,投轉身來對望。
許是因為離得夠遠,花蕪的眸光鎖在那位美人身上,并不覺得羞赧。
良久,她才朝一旁走馬觀花的王冬低聲道,“是他們。”
同樣的青馬,同樣的京中打扮。
這兩人便是穆然口中的地字分支的兩位師兄。
花蕪和王冬打馬上前,四人匯合。
交談中,花蕪和王冬得知他們得九千歲令,提前一步趕往火田縣,止住了瘟疫的蔓延。
“我叫常遠,這位是葉蕭。”肥頭圓耳的常遠指著另一位介紹道。
這位葉蕭師兄生得一副美人相,雙眉似劍,卻是纖細,眼珠漆黑,目光如炬,卻是冷淡,鼻挺如山,卻是柔和。
只不過,美則美矣,下頜凌厲,唇畔帶煞,卻又實在是一副不好相與的模樣。
花蕪仔細看了一眼,只見常遠和他們一樣,穿的是端福繡莊的衣裳,踩的是平云坊的靴。
而葉蕭,身上的衣著款式乍然一看和他們的似乎并無區別。
可他衣領斜襟的盤扣編織手藝,還有鞋面和鞋底縫合處的特別針法,實在與這兩間大店沒有關系。
更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冬還想多說兩句,常遠卻直喇喇道:“我們是特意來這路上等你們的,如今,還是先往知縣家中走一遭吧,仵作已等著多時了。”
仵作?
“莫非火田縣里出了命案?”花蕪急問。
“差不多,到了再行細說。”常遠敷衍了一句。
說罷,同葉蕭驅馬上前,花蕪和王冬只得全力跟上。
按理說,他們辦的是公事,縱然是命案,也理應先到府衙之中才對,可常遠和葉蕭卻直接將他們往知縣家中帶。
這是何意?
直到見了知縣家中那扇掛了白絹花的大門,花蕪和王冬才明白過來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人穿過垂花門,快步走過天井,來到宅子的正廳之中。
只見兩條長板凳上停著靈柩,靈柩兩邊掛著白幔,正廳中央設有供桌和靈牌。
此時,正有一穿著粗麻布所制的斬衰服婦人扶著靈柩哀嚎,“我們家老爺自河堤沖毀以來,日日憂愁,已被逼得天天嘔血,如今就要入土了,你們為何還不肯讓他安生!”
畢竟這里面躺的曾是官府里的老爺,縣丞和縣尉只能多加勸慰,卻不好直接上前去拉。
那婦人繼續哭哭啼啼道:“老爺以死明志,也算對得起火田縣的黎明百姓,你們為何還要在死后如此作踐他?”
“還不肯驗尸嗎?”
拉扯中,一副冷清的嗓音橫空而出,聽著平平淡淡,可卻陡然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威懾之意。
花蕪頓時覺得耳朵發癢,若不算芷蘭宮所遇的那個人。
這倒可以算上她聽過的最好聽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