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孤獨對抗:弗洛姆眼中的愛、自由與身份認同危機
- 李煜瑋
- 3938字
- 2024-04-02 11:12:51
不成熟的愛與成熟的愛
共生性的結合,其原型來自母親與胎兒。胎兒不是獨立的個體,它需要通過臍帶從母親那里獲得所有的養分,也需要母親的子宮與羊水帶來全方位的保護。當胎兒出生,它仍需要以共生的方式來實現生存,母親必須完全以新生兒的需要為中心,及時地解決其生理需求方面的所有問題。假如母親的反應錯誤或不及時,嬰兒遭遇傷害,而母親也將承受由此而來的打擊。如果母親照料得當,胎兒的成長,新生兒的健康也將讓母親得到欣慰與滋養。
因此,精神分析學家唐納德·溫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23]會說:“從來沒有嬰兒這件事。”只要你看見一個嬰兒,就必然會看見他旁邊的照料者,這通常是母親,因為沒有照料者,嬰兒必然會死去。這樣共生的關系提供的不僅是生理上的支撐,同樣也富含心理上的含義。雖然嬰兒與母親是獨立的兩個個體,但在心理層面上,他們有著關乎生死的彼此依賴。
而在親密關系中,不成熟的愛也會使兩個人以母親和嬰兒般的關系緊緊相互依賴著。說到這里可能你會奇怪,這種依賴往往是一個較弱的人依賴著較強的人,為何弗洛姆會說他們是相互依賴呢?
因為事實上,共生關系的雙方,只有在相互依賴的情況下才能維持這種共生狀態。若有任何一方放棄依賴這個共生狀態,這段關系就會蕩然無存。因此,只要共生狀態依然在,看似強的一方也仍然有著只有從較弱一方那里才能得到的至關重要的東西。
那么共生雙方究竟要從彼此那里得到什么呢?要弄明白這一點,我們需要了解弗洛姆提出的“共生性結合的被動形式與主動形式”。共生雙方往往是由一個服從者和一個支配者搭對形成。服從、屈從即是共生性結合的被動形態,而支配則是主動形態。在臨床術語里,它們還各有一個稱呼,屈從是“受虐狂”,而對應的支配則是“施虐狂”。
對于受虐狂來說,他甘愿放棄自己的一部分自我功能,使自己成為支配者的一部分,無論支配者是人還是神。所以,受虐狂可能不只讓自己在親密關系里、職場關系里受虐,也可能讓自己在宗教關系里受虐。他們將自己依附于支配者,通過成為他的一部分來獲得些許的力量和穩定感。
這讓我想起一個職場案例,這個案例中的當事人被人反饋,她好像一個沒有思考能力的人,總是唯老板馬首是瞻,作為領導,當老板做出一些錯誤決策時,她也幾乎從無異議,甚至為了拍馬屁而對錯誤決策推波助瀾,這讓其他的同級同事都很不愿意與她合作。不僅如此,每當她說話時,都仿佛披著老板的人皮面具,她總是站在老板的位置和角度思考,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實際身份和職責,仿佛自己高高在上,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在面對困難任務的時候,她卻總是希望有人能夠頂在她的前面,替她拍板拿主意,或者完成任務里最困難的部分,而她則可以盡量少承擔甚至不承擔責任。
弗洛姆對此有著精辟的分析:受虐狂不必做決定,不必冒險,他永不感到孤單——但他依附于人,沒有任何尊嚴,不是一個完全的人。他使自己成了某人某物的工具。
而案例里的當事人便有著同樣的境遇。因為一直以來回避做決定,回避困難和挑戰,她總是很難完整地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成果和榮耀,這讓她總是感到自己不如人,也總是容易嫉妒和怨恨。顯然,這是自戀無法得到完整滿足的結果。
婚姻關系中也常見此類情景。結了婚的妻子或丈夫放棄自己的事業與頭腦,唯伴侶的需求是瞻,甘做金絲雀,或是籠中貓,或是因為依附于他人,而廢棄了自己的內外發展。比如,中國近代名人陸小曼(1903—1965),生于名門,才情橫溢,漂亮且儀態萬方,被郁達夫(1896—1945)稱為“曾震動20世紀20年代中國文藝界的普羅米修斯”。然而與徐志摩(1897—1931)婚后,徐志摩為維持其生活奢靡不得不四處奔波教書,在飛機失事中遇難,陸小曼在其后與翁瑞午(1899—1961)同居,經濟拮據,卻一直未曾出門工作,直到53歲才進入文史館工作,62歲病故于醫院。雖然其間陸小曼整理發表了徐志摩的文集,并有了自己的畫展及出版物,但其一生的才華因為依賴他人而導致這樣的過程和結果,失去了本應灼灼的光輝,仍令人惋惜。
共生性結合的主動形式是支配,即施虐狂。通過強制使另一個人變成自己的重要部分來擺脫孤獨和禁錮感,并通過控制崇拜他的另一個人為自己壯威,抬高身價。最常見的莫過于施虐狂的老板匹配一群唯命是從的下屬,傳銷頭子匹配一群抬轎子的下線,以及自戀狂的丈夫或妻子匹配一個逆來順受的另一半,甚至搭上飽受摧殘的孩子。這種支配往往還伴隨著侮辱、打壓,精神甚至肉體的虐待。
事實上,施虐狂與受虐狂不僅利用彼此的需要相互控制,來獲得掌控感和能夠在心理層面上安全存活下去的愿望。他們往往還會相互轉化身份。一個受虐狂同時也可能是一個施虐狂,弗洛姆舉了希特勒的例子:童年時希特勒遭受了來自父親的殘酷虐待,連唯一的愛好——畫畫也被剝奪,此時的他處于受虐者的位置。然而,這個曾經的受虐者后來成了納粹首領,發動了世界大戰和慘絕人寰的猶太人大屠殺,此時的他轉變成了一個施虐者。但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去讀讀他在自傳《我的奮斗》里的表達:他將1914—1918年戰爭的失敗稱作是“永恒報應的應得懲罰”,稱種族混雜的國家“冒犯了永恒的天意”,日耳曼人的使命是由“宇宙的創造者”安排的。同時他認為自然是絕不可征服的,是不得不臣服的偉大權力。我們從這些表述中不難看到,雖然他以施虐者的方式統治著整個德國,但他卻以受虐者的姿態面對命運,他渴望臣服于一種無比強大的外在權力,并得到這種權力的恩寵與垂青。
施受虐的轉化往往是一體兩面的。在精神分析的視角中,一個人如果早期是處在持續受虐的位置,在他有能力與他人建立關系后,他很可能會用早期自己被虐待的方式對待他人,因為在他的關系模式中,他被滲透最多也學習到最多的,就是用施虐的方式處理問題,這也是早年他的重要他人不斷示范給他看,使他體驗到的方式。簡而言之,對于他來說,他打不出一張不一樣的牌,因為他見過和擁有的只有施受虐的牌。
在我舉出的受虐者的職場案例中,當事人在面對比自己弱小的人時,盛氣凌人,欺辱打壓,仿佛要把所有在施虐者那里得到的不滿加倍傾泄給他人。施受虐的惡性循環就這樣一波波在周圍擴散。后果則是整個工作的環境都變成了讓人如履薄冰、舉步維艱的泥潭。
但成熟的愛是截然相反的,它不需要犧牲任何人的尊嚴,不需要任何人以切割自己為代價。成熟的愛是人的一種主動的能力,是在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個性條件下的結合。它讓人們突破分離屏障,將人們以不帶犧牲、保有尊嚴和價值的方式聯合起來,從而克服孤獨和分離感。
我愛你,你仍然能是你,而我也仍可以是我自己。
也許這令人困惑,兩個人成為一體,但仍然保留著個人尊嚴和個性,這如何能做到?
事實上,在精神分析中,我們將這樣的狀態稱為充分地實現分離個體化,簡稱“分化”。曾奇峰先生對此有一句精辟的總結:“萬病源于未分化。”而充分分化的個體,健康分化的個體,能夠靈活地擁抱融合,并不懼怕一方會侵吞另一方,因為彼此的邊界仍然是以充滿彈性的方式存在著,并不會徹底崩解。
反之,分化不夠成熟的個體,要么會恐懼親密,因為親密將帶來吞噬感,要么會因為懼怕被拋棄而進入共生性結合的狀態。
成熟的分化,必然建立在對自己充分了解的基礎之上,這樣的人,也將有能力教會和他建立關系的人如何與他相處,他并不會在關系中以放棄尊嚴和自我功能為代價去進行依附,因為對于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獲得滿足,他有充足的信心。同時,他也將充分開放地去了解如何與對方相處,他會尊重并小心地維護對方的邊界,不貿然進犯,因為他深知對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對于對方投來的依賴性的需要,他也會有一定的判斷能力,判斷自己的幫助是會傷害到對方的獨立性,還是能夠促進對方的自尊自信。
這樣的兩個個體的相愛,必然會使得彼此都能有充分的自由與輕松,因為他們既不需要支配彼此,也不依賴于對方獲得滿足,他們在融為一體的體驗里,不會帶著復雜的目的,沒有讓對方對自己負責的期待和侵吞對方意志的沖動,而是可以輕松安全地享受在關系里的退行,沒有后顧之憂地交出自己柔軟的部分。
簡而言之,這樣的關系是在自己的邊界里“出得去,回得來”。而共生性的關系則是一旦建立,就“出得去,卻再也回不來”。
關于這一點,弗洛姆引用了猶太哲學家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的結論:“愛是一種行為,一個人能力的實踐,這種行為只能在自由中實現,而決不能作為強迫的結果。”
讓我嘗試用更通俗的語言來解讀這句話。以男女婚戀為例,假設一個女人,陷入經濟的困境,又因為自身能力的發展不佳難以擺脫困境,她在選擇對象時最可能如何選擇?顯然,對方的經濟狀況成為她的首要條件。此時,她的選擇是不自由的,因為她被自身的困難和壓力驅動,她會很容易錯過建立幸福婚姻真正重要的條件。我們在生活中常常會聽到類似的故事,為了獲得經濟保障,女性如何投入了工具化的角色和對方建立了一種功利化的關系,最終飽受情感上的折磨。同樣,當一個男人被虛榮和自戀驅動,希望在擺脫了出身制約,出人頭地后,通過娶美麗的女人來壯聲色,也會很容易落入俗套的陷阱或是雞飛狗跳的家庭關系。
不能努力發展自己,就會以瘸子尋求拐杖的姿態,去尋找可以依附和使用的人,而這違背了真正的愛所需要的基本條件——自由。
瘸子的瘸是不自由,把對方當成拐杖,對方也不再自由。
那有沒有一個關鍵詞,可以概括出愛的核心特點呢?有,弗洛姆用了這句話,來表述愛的積極性:“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接受。”
分化
分化是指個體的理智和情感在心理上的分離以及將自我獨立于他人之外的能力。
成熟的分化建立在對自己充分了解的基礎之上,這類人有足夠的信心與能力與他人進行和諧的相處,能夠靈活地擁抱融合,與對方建立起擁有彈性邊界的自由、輕松的關系。
相反,分化不夠成熟的個體在面對親密關系時則會處于兩種極端的狀態,或恐懼親密帶來的吞噬感,或因為懼怕被拋棄而進入共生性結合的施虐-受虐狀態。而這便是不成熟的愛,只有在相互依賴的情況下才能得以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