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義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你說的風險確實存在，但還記得我一開始說的話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廟堂蠅營，皆為名來。權力的斗爭從來都是一個殘酷的零和博弈。司馬家表面風光無限，天下誰人不知其名，不仰其家世。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吞并了大大小小的世家，他搶占了其他所有人的生存空間。”

黎左然想到了什么，深有感觸地補充道：“司馬家家大業大，可以不在乎，可以不和陛下玩這個游戲，但他的手下人能不在意嗎？要是賣官鬻爵的通道存在，風家那二位，會前來刺殺陛下嗎？他們都敢賭上祖宗基業冒著誅九族的風險去搏一個官位，難道不敢賭上家業在陛下這買一個官位？也就是說，只要讓政令傳達下去，基本就能立刻拉攏一部分人，達到削弱司馬家的目的。這是哪怕對方知道也無解的陽謀。”

劉以寧和信義同時搖搖頭，“不是無解，解法還有很多。我沒有親眼見過司馬宏，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水準，但如果以冉天的柱國水準來衡量，他肯定能找到漏洞。”

王堅和一些普通文官都懵了，這會議有他們參與的必要嗎？完全聽不懂這群人在說什么，思路太跳躍了，光是能插嘴提問就足夠他們絞盡腦汁。

快想想，王堅有什么解法，不行只能想到掀桌子一種。

王堅抬起頭來，發現信義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內心，“掀桌子確實是最暴力但也最直接有效的一種解法。只要速度夠快，我們政令都傳不出去，一切都是空談。”

“除此之外，最大的麻煩就是司馬宏順勢潑臟水，做實陛下禍亂朝綱，不通政務的事實，然后以解救天下萬民為名義，效仿高祖接桿起義，再造乾坤。”

劉以寧明白信義話語中的意思，“也就是說，這是把雙刃劍，當我們揮出去的時候，就是和司馬宏陷入了生死較量，究竟是我們先一步，凝聚實力，干掉敵人；或是他們先一步，讓朕失去百姓的信任，倒在人民的謾罵聲中。”

信義雙手抱頭，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沒錯，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你將背負有史以來最怨毒的咒罵聲，以一切不幸源頭的身份，成為后人引以為戒的故事主角。我嘛，大概就是陛下身邊，阿諛奉承、禍亂宮廷、壓榨百姓造成大漢衰亡的元兇之一，想想還挺帶感的。”

“嗯哼～具體有多帶感呢？”

信義汗毛炸起，噌的一下跳出去五米遠，“**，巨型死人妖，你**那么大的體型，走路沒有聲音嗎？”

冉天和他的副官靖，穿戴齊整套甲胄，已經站到了信義身后，幾乎是貼在一起的位置。

兩人還惡趣味地瞪圓雙眼同時側頭，一左一右地出現在信義身旁兩側，是個正常人都能被他們嚇死。

“冉天，你來了。”山陽君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是眼神還是能看出細微的變化，顯示出他內心的喜悅。

“哎呀哎呀，我冉天的存在感已經如此之低了嗎？想當初在戰場上，可沒有人敢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冉天擺出一副偷偷抹眼淚的傷心模樣。

“將軍是什么時候來的？”高臺龍椅上的劉以寧也難免有些興奮。

如果冉天選擇加入，那么他們面對司馬宏的勝算至少能提高兩成。

冉天頭也沒低，哼哼直笑，“回陛下，從這毛頭小子提出賣官鬻爵開始，不過，我可不是特意來參加陛下的秘密小聚會哦。”

靖一臉正經地接過話茬，“沒錯沒錯。”

冉天：“我出現在此處，是為了見一位多年未謀面的老朋友，算算時間，他們差不多也到了。”

“報！”

冉天話音剛剛落下，一傳令兵著急忙慌地跑了進來。

“報！啟奏陛下，不……不好了1司馬……司馬丞相等人的馬車，就在德陽殿外階梯下，請求覲見！”

山陽君：“什么！他從前線回來了？正好是今天？”

信義：“我們的安排被他完全看穿了，連我們什么時候到達都城，開始進攻，拿下公子皓，都在他的測算之內，真是可怕的家伙。”

山陽君：“臭小子，現在是感慨敵人強大的時候嗎？司馬宏從來沒有停止對我方的打探嗎？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

德陽殿外，一名奴仆打扮的人，恭敬地拉開馬車的門簾，朝里面的人喊道：“大人，請下車。”

立著司馬大旗的馬車內，走出一位身穿華服，體格勻稱，留著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男人伸了個懶腰，踩在仆人堆成的人形臺階上走下馬車，捻著胡須尖端，嘴巴下撇，遙望大殿道：“到了嗎？比想象中的還是晚了一點。緊趕慢趕還是沒來得及，我還挺期待看到陛下和公子皓的最終對決呢。”

一個身材瘦小的老頭來到司馬宏身后，“無非是兩個小朋友的小打小鬧，沒什么大不了的。”

“哈哈哈，郭禮，你嘴巴還是那么不饒人。嗯，也不知道陛下見到我等是怎樣一番心情。走吧，不要讓陛下久等了。”

————

只是一個名字，山陽君再不見往日的從容，急得滿頭大汗，“不要急著去回復司馬宏的求見，我們先商量下對策，對待司馬宏我們必須慎之又慎地做出每一個決定。”

信義和黎左然有些不明所以，“司馬宏有這么可怕嗎？”

王堅附和道：“就是就是，我看司馬宏就是自投羅網。為了繞開函谷關守軍，只帶了三百騎隨從離開前線，來到皇宮內的才區區十幾人，我們完全可以趁機將他拿下。”

信義思考了下王堅提議的可行性，搖頭否認道：“不行，這一招，如果是竇恒可以實施，但對我們來說不行。在沒有支持的情況下，殺掉司馬宏，給那些世界大族留下口實？大漢怕不是立刻就能分裂成大大小小數十個諸侯國。”

“臭小子說得沒錯。目前的首要之務是如何應對司馬宏的會面。司馬宏不僅自己難纏，手下門客眾多，其中還有被稱為司馬家四虎臣的人物。”

黎左然疑惑復述道：“司馬家四虎臣？”

嘭——

沉悶的踹門聲響起，一位骨架高大，身材敦實，身穿錦繡長袍的壯漢一腳將德陽殿正門踹開，帶著一群人走了進來。

信義打量著進來的一眾身影，這就是山陽君口中如臨大敵的司馬宏嗎？果然是肆意張揚，完全不把陛下的權威放在眼里，壓根沒有等待回復，直接就闖進了德陽殿中。

打量著隊伍正中間的中年男人，與想象之中狼顧鷹視的形象大相徑庭，看起來只是個面善的普通大叔，很難想像眼前之人就是那個，欺負以寧根基薄弱，行事乖張妄為，背地里還想要以寧命的大漢第一奸臣。

嘶，眾謀臣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明明對方還什么話都沒說，距離眾人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但那無形中散發出來的氣勢，已經完全將他們壓制住了。

信義掃過眾謀臣畏懼閃躲的眼神，信義站起身來，赤裸裸地斥責道：“讓我看看那個派人行刺陛下的混蛋能有什么臉面出現在這里吧！”

山陽君愣了一下，剛想開口斥責信義出言莽撞，但扭身時察覺到周圍人的眼神變了。

懂了，那臭小子是在提振士氣，怎么能畏畏縮縮，這群突然闖進來的家伙可是和我們不死不休的敵人，更別提我們現在站在規則內的制高點上。

然而信義提起來的士氣，只是持續到司馬宏等人走進人群之中。

信義如今哪怕不用沙盤輔助也能感受到一個人的氣勢大小之別。

闖入德陽殿中的丞相派系一行人，算上司馬宏本人也只有六人。但是他們之中除了司馬宏之外的每一個都散發出和冉天接近的氣場大小，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來頭。

和信義身旁的謀臣比起來，就如同巨人對上三歲小孩，完全沒有可比性，信義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在戰場上才能體會到的沉重壓力，這就是司馬宏的勢力嗎？

直到此刻，信義才算徹底明白，為什么山陽君會說，單論人才質量，司馬宏也是全線優勢。

王堅悄悄挪動到信義身邊，給他解釋道：“這些就是司馬宏手下門客中的四虎臣，沒想到這次司馬宏把他們都帶來了。剛剛踹宮門的是周庚寅老將軍的獨子，前將軍周權。司馬宏身后的那個老先生，是大鴻臚郭禮。左右兩邊的兩位壯年文官，分別是大司農郝孝水、廷尉程文焱，最后那名在擺弄手中小擺件的佝僂中年男人是少府樊林。”

四個文官，一個武將，都是位高權重之人，九卿的官職占了一大半，國家經濟、土地稅收、律法、外交都在司馬宏派系手中。

信義察覺到了什么不對勁，“為什么有五個，剛剛山陽君不是說司馬四虎臣嗎？”

王堅繼續解釋道：“周權是近幾年才跟在司馬宏身邊做事的，換做武帝在世時期，司馬宏一直塑造自己文官的形象，為了避嫌，手下特意不帶上什么出色的武將。”

“也就是說，現在的司馬宏已經不在意這些了，他需要足夠的軍事實力。”黎左然咬著手指，“最壞的情況，駐守在大漢北部邊疆的周庚寅老將軍已經投靠了司馬宏。”

信義嘴角一抽，司馬宏勢力擴張好快，照這樣下去，四虎臣可以是五個，可以是六個，反正就不能是四個。

一行六人來到劉以寧身前，齊刷刷單膝下跪，看起來說不出的謙卑，“臣，司馬宏，參見陛下。首先，您龍體無恙，比什么都好。”

司馬宏眼神真摯，表情誠懇，擔憂的語氣從他口中說出來并不突兀，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就像真的是保皇派的中流砥柱一樣。

司馬宏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早早準備好臺詞的山陽君無法接茬。

臉皮也太厚了，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情嗎？

不等劉以寧或者其他任何人開口，司馬宏主動開口提及道：“恕臣直言，前段日子，陛下遭受風家截殺一案的幕后之人——”

黎左然都已經反叛了，身為風家二公子的大腦，她知道的情報最多最全，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此次事件的幕后黑手就是眼前這個名為司馬宏的男人。

身為罪魁禍首的他，選擇開門見山主動提出來，也不知道打算給出一個怎樣的借口。

司馬宏微微頓了頓，抬頭直視劉以寧的雙眸，坦然接道：“就是臣司馬宏！”

劉以寧手下眾謀臣神色齊齊一變，直接承……承認了？

王堅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自己主動提出來。

他不怕落下口實，直接動手緝拿他歸案嗎？

就算現在不肯對他直接動手，但是定下罪名，稍微削減下他的官位、俸祿，也是可以操作的吧。

劉以寧臉色沒有任何變化，也沒做出任何反應，更沒喊人上前將司馬宏拿下。

雙方互相打量著對方，場面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司馬宏還沒有張口發言。

不需要劉以寧回答，司馬宏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大漢的新君果然不是什么簡單貨色，沒想到年紀輕輕便開始展現出自己的能力。

逃出皇都，擊破公子皓，調查清楚風家截殺的幕后主使，樁樁都做得很漂亮，最難能可貴的是對局勢的敏銳洞察力，要是公子皓那家伙，恐怕已經嚷嚷著將自己拿下了，哪里會在上面面無表情地注視自己，遲遲不行動。

不是個省油的家伙，難怪連冉天那個脾氣古怪的夢想家都能招募到自己麾下效力，唉，我想要更進一步的難度怎么就這么大，先是那個順帝，又是他的孩子，唯一留個女兒也不是孬種，早知道當初就該先滅了竇恒，不把順帝從鄉下帶出來，讓公子皓順順利利繼位該有多好。

雙方僵持良久，最終還是劉以寧主動開口，打破了僵持的死寂，“司馬丞相，別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