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堅一臉茫然，“為什么啊？罪名肯定不是問題，就算我們無法獲得竇恒派系的支持，拿不到司馬宏過往種種經歷的罪證，但單憑一條行刺圣上，就足以給他定下誅九族的大罪。”

山陽君補充道：“如果能按照律法，將司馬宏緝拿歸案，我們就不會這么苦惱，在這里特意開會討論。雖然陛下仁慈，沒有追究竇恒一黨的責任，他們還能繼續和司馬宏一黨對抗下去。但此番打擊之下，他們的威勢也大不如前，有如風中殘燭。”

黎左然話里有話，盯著楊忠說道：“可以預見，未來的朝堂之上，竇恒殘留派系下場的凄慘，司馬宏肯定會將他們一個一個地解決掉，吞掉他們的勢力，進一步壯大自己。”

信義：“朝堂之上，本就是司馬宏占據上風，如今少了竇恒的掣肘，他更是一家獨大。這種情況下，如果真的頒布旨意直接定罪，想要將他抓起來，對方也是絕無可能老老實實聽話的。恐怕我們前腳頒布旨意，后腳司馬宏就打著清君側的旗幟，進軍勤王了。”

山陽君：“因此，在我們占據優勢之前，決不能輕易刺激司馬宏。一旦他真的下定決心發動叛亂，其規模絕不是公子皓可以比擬的。現在的我們，想要與他抗衡實在太弱小了。就像是以一己之力抗衡萬人大軍一樣。”

黎左然有些疑惑，“我并不是很了解廟堂之上的格局，我們和司馬宏的差距有那么大嗎？陛下好歹是正統繼位的大漢天子。”

信義解釋道：“左然，你在底層百姓之間，摸爬滾打多年，應該感受過吧，世家權貴的高高在上，地方豪族的肆無忌憚，說句不好聽的，在他們的地盤，他們的權威和皇帝有什么區別。大漢傳承至今，已經有了八百余年的國祚，世家豪族林立，地方的百姓早就被這些扎根多年的世家瓜分完畢。陛下如今繼位之初，還沒來得及獲取幾大家族的支持，手中又能有多少能量呢？”

王堅插嘴道：“戰爭的關鍵不在數量，而在人才。”

山陽君摸著胡須，贊賞道：“僅僅是經過幾次戰場就能自行領悟出這條規律，確實不錯。但是，王堅，雖然不愿意承認，但在人才方面，我方也是絕對劣勢。司馬宏，出身于正寧司馬氏，四世三公，乃是大漢境內數一數二的大家族，世人評價其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可不是什么夸張的形容。”

“怎么會？”王堅攥緊下擺，“難道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也不做嗎？”

“別說這種喪氣話。”眼見眾人眼中的絕望之色越來越濃，端坐于高臺之上的劉以寧終于開口發言，但話說到一半，又不知道如何繼續說下去，她還沒有想出什么好辦法。

信義舉手插言道：“我有一計，或可使漢室幽而復明。”

黎左然詫異，王堅懵逼，劉以寧眼中只有寬慰和驚喜。

“你還懂謀劃？”黎左然揮動羽扇，“打仗行軍，連個后勤都算不明白的家伙，你還懂謀劃？”

“小子，你又來了。”山陽君撇撇嘴，但想到奇襲皇都的戰略，也是信義力排眾議提出制定的，沒有繼續出言嘲諷，“姑且聽聽你所說的好了。”

信義站起身來，來到眾人之間，侃侃而談，“司馬宏，或者說司馬家，也可以說是世家大族們，能有今天的勢力，與他們遍布朝野，牢不可破的官僚網絡息息相關。想要削弱司馬宏，就必須打破這張網絡。”

王堅深思一會兒，沒有半點頭緒，“那我們要怎么做？”

信義和劉以寧對視了一眼，斟酌良久，最終還是將殘酷的事實，沒有隱瞞擺在了眾人面前，“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大家外出拼搏，在朝為官，最根本的訴求就是金錢與權力。但是以……陛下如今兩樣都可以說沒有。諸位，沒有權就賺不到錢糧，沒有錢糧就無法招兵買馬，這是死循環。”

“大膽！”

信義話音剛落，就有人站起身來厲聲呵斥。

劉以寧揮手示意他坐下，“蠻子，說的沒錯。今天朝會不是來給自己構建幻夢的，而是來討論解決方法的。如果連己方的劣勢都不愿意面對，那還能討論出什么辦法！蠻子，你繼續。”

信義聳肩兩手一攤，“我的計策很簡單，四個字就能概括，賣官鬻爵。”

山陽君此刻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言辭激烈，“賣官鬻爵？虧你能提出來，你知不知道這是昏君的政策，這是取亂之道，你想讓大漢走向滅亡嗎？”

“視金錢如糞土，圣人教導你都忘了嗎？”

“如果陛下沒錢，我等可以自降俸祿，共赴國難！豈可行那禍亂天下萬民之舉。”

山陽君帶頭，朝堂之上頓時罵聲一片，信義的言論太過驚世駭俗，顛覆了這群士子平日里讀過的圣賢典籍，強行刷新了眾人的三觀，沒有人能接受他的想法，只是親切問候，還多虧信義此戰立功不小，威名也是用敵人尸體堆積出來的。

哪怕是跟信義私交很好的幾人，也神色各異。

王堅面露難色，一言不發。

黎左然十五歲的稚嫩臉蛋上，眉毛擰在一起，帶出了八十歲的皺紋，思考賣官鬻爵四個字是不是有何深意。

唯獨劉以寧眼神一如往日，示意身邊的月動手。

“肅靜！”月深吸一口氣，雷鳴般的嗓音響徹整個殿堂，讓吵得跟菜市場一樣的朝會瞬間安靜下來。

“讓蠻子繼續說。”

信義攤攤手，這是他昨晚回顧歷史，好不容易抄來的答案，雖然不符合大眾常理了一點，但也確實是迅速挽回局面的最好辦法。

“我很高興，陛下身邊還有那么多忠臣，還有那么多憂國憂民的有志之士。”信義一開口先是以德報怨夸了所有人一句，接著道：“諸君都是聰明人，不妨告訴我，賣官鬻爵會有什么后果？”

一直在思考的黎左然秒答道：“短期內可以獲得一部分金錢，也許可以緩解如今資金短缺的問題。但長期來看，會讓廢物當道，朝廷威嚴掃地，國將不國。山陽君所言在理，此乃飲鴆止渴的取亂之道，沒有一點……”

說到這里，黎左然突然想通了什么，如撥云見日，將后半句話語生生咽了下去，“你是這么考量的？！”

信義點點頭，默認了黎左然的詢問，“諸位看看如今的情勢吧。表面上，陛下是大漢皇帝，天下共主，站在權勢的頂點，人人尊崇，但實際上世家大族陽奉陰違，欺上瞞下，眼中只有利益，中飽私囊。到了如今世道，泱泱大漢，國土面積廣袤，人口眾多，但朝廷國庫卻日益空虛，稅收逐年減少，朝廷很難收到地方的賦稅，這才是錢糧短缺的根本原因。如今國庫之拮據，甚至比不上一地方豪族的資金，可不是削減俸祿那點仨瓜倆棗可以堵住的窟窿。”

山陽君面色已經嚴肅深沉，“但是為了金錢也不能采用賣官鬻爵的方式。我大漢可是靠二十級耕戰軍功爵立國，你如此行事，豈不是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軍功爵？好東西，但是需要皇帝強大的威信支撐。大漢傳承數百載，世家貴族太多了，軍功爵每提拔起來一位新貴，都是和他們搶奪利益，都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威如武帝，強勢推行軍功爵，又有八柱國扶政開道，還不是人死政消。我沒了解錯的話，至少有兩位柱國，是死在大漢朝廷自己人的手中吧。如今，陛下想要重啟軍功爵，開啟底層世人的上升通道。那群世族能同意嗎？有威壓世族的實力才能開啟軍功爵；開啟軍功爵提拔新貴，才能削減老牌世家，這又是一個死循環。”

眾人面色陰沉不定，但眉宇間已經帶上了思索的痕跡。

王堅懵懂地插嘴道：“那這和賣官鬻爵有什么關系？”

“皇帝統率萬民，權力有很多，但最核心的權力是什么？人事任免權。治國可不能僅僅依靠皇帝一人的力量，還需要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州縣之間的四方小吏來共同輔佐。而今，我大漢朝最主流的官員任免方式是什么？”

下方有一文員答道：“舉孝廉。”

“對，沒錯，舉孝廉。各州向朝廷推薦當地賢能孝明之士，然后朝廷再在其中擇優選用。聽起來很美好，也許在最初實施的那些年很美好。但如今嘛，嘖嘖。又有多少地方官會罔顧前途，老老實實按照規章行事，又有多少真才實學之輩有足夠的幸運能夠最終呈現在陛下面前。答案是一個也沒有，爾等能力很差嗎？真的不如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嗎？楊忠你覺得呢？你在竇恒派系里面兢兢業業這么多年，做著二把手的工作，領著六品邊緣人的俸祿，遭受最深的鄙視和責罵，你真的認為自己比不上那群腦滿腸肥，膽小如鼠的草包嗎？”

楊忠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是單純看戲，眼看討論越來越激烈，壓根沒料到，信義會突然提及自己。

但他好歹是文官出身，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立刻回應道：“所以你就想賣官鬻爵？真是個瘋子。”

信義反問道：“賣官鬻爵有什么不好嗎？左然剛剛說了，賣官鬻爵的最大后果就是草包當官，禍亂百姓，敗壞朝廷的威嚴。但是，這不就是如今的現狀嗎？大家都是深受排擠的有識之士，都對此深有體會。賣官鬻爵還能讓情況更差嗎？司馬家門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局勢是如何發展到如今的規模的，道理很簡單，你不是司馬家的門生故吏，你就一輩子不可能出現在舉薦名單上，一輩子不可能出現在陛下的視野中！賣官鬻爵至少可以打破司馬家一家獨大的壟斷地位。”

山陽君沉思片刻輕輕一嘆，“此計也有不小的副作用，但也是目前沒有辦法的辦法。”

黎左然輕搖羽扇，“賣官鬻爵的思路，是前人留給我們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生搬硬套。我們要靈活用上我們手中的牌。信義老大的謀劃絕不只是剛剛那么一點。軍功爵的制度完全可以同步開啟。將晉升通道改成用錢開路，和用功勞開路兩種。”

信義和黎左然相視一笑，“這樣既不會寒了有識之士奮斗的熱血，也可以獲得賣官鬻爵帶來的莫大好處。”

王堅再次插嘴道：“這和直接恢復軍功爵體系有什么區別？就算司馬丞相愿意和我們玩這一套，那司馬丞相派系的人也立功怎么辦？或者說他們干脆就是偽造軍功怎么辦？”

“不錯呀，小堅子，都知道帶著惡意揣測敵人的行動了。”信義輕蔑一笑，“我們手中最大的牌就是陛下，換句話說是大漢八百年積累下來的招牌，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重啟軍功爵，只要賣官鬻爵和軍功爵同時啟動，以……陛下就能牢牢掌握住功勞的最終解釋權。”

王堅等人顯然沒懂信義口中的新詞匯，“最終解釋權？”

“顧名思義就是陛下可以在最終時刻親自裁定立功之人的功績大小。換言之，陛下說他有功就有功，陛下說他無功便無功。世家大族可以卡住舉薦名單讓陛下只能從他們的親人、摯友、門生故吏中挑選官吏任職，那我們自然也可以反過來修改規則讓這群人永不為官，這一刻消失不見的人事任命權將再一次回到陛下手中。畢竟官位的定價權還握在陛下手中，司馬家想要再出一個丞相，那就拿司馬家五百年底蘊來換。不過要是對方知道我們準備拿這筆錢招兵買馬，滅了他的話，不知道還愿不愿意掏這筆錢。”

山陽君仔細思索信義話語中的可行性，“是不是有些過于想當然了。司馬宏完全可以不和你搞這一套游戲，直接掀桌子不玩了。只要速度夠快，直接鎮壓了我等，讓陛下駕崩，一切都是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