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時間只過了幾日。

自那紫衣老者來后，店內的氣氛似乎就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擾不了店內的清凈，卻像水上的浮毛，一拂，便帶起漣漪。

但清波動浮萍，豈知蓮并蒂。未一沒了隱瞞身份的隔閡，又無形中和今昭明牽了條線。幾人的關系相較之前反而愈發親近。之前他們打牌尚且要講牌品。現在已經可以隨意插科打諢，儼然發展成了每晚一次的團建活動。

是日，未一坐在柜臺后，手中羊毫蘸著黑墨，在宣紙上逗留許久，卻遲遲落不下去。

墨汁滴在紙上已然暈出了黑黝的一角。未一坐在臺后一上午，都快坐成了不動活佛。

今無虞悄悄走上前，用余光掃了眼他面前的紙：和昨日一樣，仍是空白一片。

未一這幾日，一有閑暇便帶著宣紙墨水在柜臺上坐在擬題。通常一日寫不了一字，快到黃昏時卻能揮毫潑墨，出口成章。

就像是一個壞了一半的打印機，永遠處在一個“如壞”的交界地帶，當你忍不住想踢他兩腳的時候，他就剛剛好能吐出兩張文件。

難道，這也是帝王心術的一部分嗎？

今無虞看著這潔凈如新的白紙，忍不住出聲，打破了這片寧靜的氛圍。

“未一哥，掌柜的叫你吃飯了。”

未一手中的筆忽地一頓，他緩緩抬起身，將手中的筆置在了筆架上，接著長舒出一口氣，道：

“我馬上來，讓你們久等了。”

今無虞隨口說了句：“沒事。”，眼神一晃，又不自覺飄到了桌上的白紙。

他張張嘴，忍不住問道：“未一哥，你想好第一考寫什么了嗎？”

未一聞言，難得陷入了沉默。

他雙唇緊閉，眼簾掩著的一雙黑眸都快落到了地板上去。居然讓今無虞看出了一點委屈難平。

他頓時恍然大悟，立刻聯想到了被掌柜的叫去寫論文的自己。

原來，未一也有和他一樣要趕作業的煩惱啊！

今無虞瞬間了然，他拍拍未一的后背，感同身受道：“沒事的，未一哥。現在離大考還有快一個月呢。還有時間。”

“掌柜的常說休息好了才能認真工作，還是先吃飯吧。”

“……”

未一尚殘著幾分少年氣的臉龐都被摧殘出了一些麻木的痕跡，他雙唇輕啟，試圖說點什么，最終還是作罷了。

算了。

他的眼神略過桌上的白紙，心中滄桑道：總之……還是先吃飯吧。

雖然無銘齋是個雜貨鋪，沒有什么打尖之類的業務。但今昭明上輩子好歹也自力更生了幾年，這輩子又把今無虞從一個半殘拉扯了現在的模樣，別的不提，做飯的手藝還是可圈可點。如果不是店內實在塞不下一個正經廚房，他倒一直想著在無銘齋順手開個飯堂，承接點辦席之類的業務。

在亂葬崗旁邊辦席的飯館，光聽起來就非常可靠啊！

不過今日的菜品，些微有些特殊。

桌上三道正菜圍成一圈，一盤紅燒肉，一盤雜蔬膾，還有一道掌柜的獨門絕學：蜜汁豬肘。色艷若琥珀，噴香撲鼻，肉質軟爛，一聞便讓人食欲大開。

只是這湯……

今無虞攪了攪這渾濁不見底的白湯，順著水流被卷起的既不是肉，也不是尋常菜葉，而是幾個……

……大蒜坨子？

今無虞一臉冷漠：又來了，掌柜的“俺尋思”之力。

由于資金不甚寬裕，又要為了正在成長期的今無虞補補身子。今昭明便時常小腦筋一轉，一拍手，就用幾個看著毫不相干的材料制出一道菜來。

今無虞默默放下勺子，不禁回憶起了往日種種：每當此時，掌柜的都會用“俺尋思這能好吃”這句鬼話糊弄過去，然后騙他嘗個鮮。

盡管大多數創意菜的味道都不能算差，但難免有少數……

縱然是今無虞這個頭號粉絲，也很難昧著良心說好吃。

然而，今天似乎不太一樣。

今昭明拍拍手上的煙塵，扭頭說道：“對了，忘了告訴你們。星露草被拔出來的時候會掉層殼，我聽說那玩意能吃，所以把它拿來下湯了。”

見桌旁的二人聞言據是一愣，今昭明的眼神頓時犀利了起來，他一甩手，徐徐道：“……小虞，你以為那是大蒜頭對吧。”

“……難道在你眼里，掌柜的我會只用大料下湯嗎？”

今無虞頓時打了個寒戰，他一言不發地別過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悶頭給自己盛了兩勺湯。

盛畢，他“咕咚”一口，將湯一飲而盡。

具體是什么味道尚不好說，但還不等湯水下肚，他就急著一抹嘴，贊道：

“好喝！掌柜的真會做菜！”

“………”

真是好一個豬八戒品人參果的現實寫照。

今昭明不禁“噗呲”一笑，他坐回凳上，擺手道：“行了行了，吃飯吧。”

往日桌上都是些粗茶淡飯，但甄吉來后，店內的伙食就上升了一級。近日似乎要發生什么好事，掌柜的居然把硬湊出的三菜一湯，改良成了正兒八經的營養餐。

未一悶頭啃著肉，心中猜測：估計和下午要來的人有關系。

自從之前小少爺來帶走了星露草之后，甄家便特地派人前來咨詢還有沒有剩余的星露草庫存。一開始，為了防止甄家的低價收購，今昭明還要死裝一下，含著淚說家中清貧無所依，別說星露草了，他連草根都掏不出來。

不過后來時代變了，圣上要親臨了。今昭明立刻一個翻身打挺——又好起來了。

他掐著時間算著點，準備卡著星露草成長的一周期，改口和甄家商議訂單。議價權當然是在對方手上，但現在的他好歹有了抬價的底氣。貨自然不能全出，他畢竟是要玩饑餓營銷的，寶全押甄家身上可不行。

但一兩株好貨，已經足夠甄家松口出高價了。

仙草嘛，就像今昭明那個世界的華子和茅臺一樣。屬于人情交往的硬通貨。

尤其對那些貪污成性的大官員，足量的仙草相當于一道“免死金牌”，等自己那幾樁腌臜事被抖露出來時，面對氣勢洶洶的刑部主事們，他便可以將珍藏的仙草全部吞吃入腹。

運氣好，當場入了噬嗑道。便能免于刑罰。不好，直接爆體而亡，同樣免于刑罰。

這個你知我知的潛規則，在民間就叫“月娥登仙”。

金丹一朝脫夢去，管他萬千煩惱絲。只可憐被留下來的親朋摯友們，想罵人都只能望月空悲嘆。

畢竟——就算主犯潤了。九組消消樂還是要繼續消的。

今昭明吃著吃著，莫名感覺一陣暖流從頭頂直下，緩緩淌過他的五臟六腑。

……？

他放下筷子，皺起眉看向桌上的碗盤。

難道說——

今無虞看見他的動作后不由愣了一愣，直起身問道：“……怎么了？掌柜的。”

今昭明沒回話，他沉默片刻，狐疑地攪了攪桌上的湯水，忽見一陣魚肚白似的微光，從湯中一圈一圈地暈了出來。

“………………”

哇，這湯會發光耶。

今無虞小手一抖，筷子便從手中“啪嗒”一下落了地。

他瞬間瞪大眼睛，難以置信道：“掌，掌柜的。這是——”

“莫慌！”

今昭明一抬手，立刻按住了今無虞。接著，他站起身，細細打量起了湯碗中的光澤。

良久后，他狹起眼，心道：果不其然，這就是星露草的光澤。

這就奇怪了。

今昭明緩緩坐回凳上：他分明記得星露草蛻下的殼就是普通植物，充其量就是個白菜葉子。應該不具有仙草的功效才對。

難道品質絕佳的星露草，就連殼都能當仙草服用嗎？

暗自思忖片刻后，今昭明忽地福至心靈，一個無比正確的答案突然浮現在了他的腦海。

他不知道這是怎么來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根據。但仿佛就是老天爺在這一天給他透了個題一樣，他猛然間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而且更蹊蹺的是，他不知為何，忽然覺得今晚最好不要呆在店內。因為一定會有什么變動發生。

這就好像打RPG打到一半，到處找不到路的時候，地圖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路標。這個時候玩家當然不會懷疑方向標的正確性，因為這一定是作者給的提示。

也只有作者，能這樣給出提示。

然而，這些事最好不要讓在場的另外兩人知道。免得平添恐慌。

今昭明心下盤算著，又提起筷子，鎮定自若道：“沒事，品質好的星露草都是這樣的，殼烹煮后都有靈力。別在意別在意，就當加餐了。”

加餐？用仙草加餐嗎！？

咱們什么時候發達到了這個地步啊？！

今無虞有太多的話想問，但最終還是沒問出口。他看著今昭明一臉的淡然，那些疑問就仿佛浮云般散去了。

他想：掌柜的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吧。

于是，這二人就這樣不約而同地提起筷子，又開始悶頭干飯。只有未一，在桌旁緩緩打出了一個問號。

……？

究竟是我不對勁。還是你們瞞著我，悄悄進化了？

他垂下頭，紛雜的心緒此刻雜糅在一起。盡管過往的經驗告訴他，此刻不需要深究。但……

也許是受到了感染，未一竟忍不住推測了一番。

大選將至=我要好好養身子=我要好好吃飯=最好是吃仙草=……

“……”

一通胡思亂想后，未一成功達成了自我攻略。

他提起筷子，默不作聲地喝了口湯，心中想到：掌柜的，果然是個好人。

就這樣，一碗湯喝得眾人是各懷鬼胎。吃的是同一盤菜，腦子卻死活湊不到一塊去。未一和今無虞都堅定地認為掌柜的必有他的深意。唯有今昭明，在啜下一口湯后，不禁擰起眉，心道：

……這玩意明明能賣那么貴，為什么還是一股大白菜味啊？

時間一晃又到了下午。未一又坐到了柜臺后，望著一張白紙冥思苦想。

他提筆欲落，到了半空卻又收了回去。就這樣重復了幾個來回，今昭明終于忍不住了，他將算盤擱置一旁，湊著腦袋問道：“你還沒想好要寫什么嗎？”

未一瞥了他一眼，置下筆，低聲回道：“有想法，但不夠巧。”

不夠巧？

今昭明走上前，粗略地掃了眼未一擱置在一旁的廢稿。

慶國雖然也有科舉，但向來體裁不限。詩、文、詞。只要主旨切題，寫什么都不成問題。紫微星大選一考便是沿襲了這種制度。限一個題目，令紫薇塵星們寫作。

不過今昭明一直有一個問題：“帝恒道傳承，向來是靠天道選的。紫微星大選上的這些考試，真的有意義嗎？”

未一抬眸，不緊不慢地回了句：“只是當個參考罷了。”

“選自然是由天道選，朝廷的這些考試只是個添頭，為了證明帝恒道傳人知人論、尚禮儀，勇武有義。讓百姓們安心而已。”

無能且無德者，不過小害。有能而無德者，天下禍也。

“不過。”未一話鋒一轉，又補了一句：“在大選中門門落第，最終依然當選了紫微星的人，也是有的。”

“……”

今昭明瞬間啞然：……那這個大選聽起來也太不靠譜了吧。這不純粹是凡人自娛自樂嗎。

未一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又垂眸看向白紙，不咸不淡道：“但對紫薇塵星來說，大選還是有必要的。選不上紫微星，但在大選中取得了好名次，未來也可以混個一官半職，生活無憂。”

而且……

未一的眸色暗了暗：如果選上了。大選的成績便相當于一個保證。未來行事，也就不會有那么多阻礙了。

“原來如此。”

今昭明一邊應道，一邊順手翻了翻未一的廢稿。

按那位紫衣老者所言，一考的題目，就是“人倫”。而在未一的廢稿中：詩文紀傳皆在其錄，偶爾還能翻到一花一鳥，或倚山而立，或隨波逐流。神態動作俱有深意。潑墨繪成，亦不失雅興。

其中還有一首詞，格外惹眼：“肉作炬，血成淚，旱壓天穹不及悔。金作席，銀作檻。榮華萬里不復還！自簪牙草舍家去，落坐釜底骨肉燃。只道人凄天不見！”

今昭明翻著翻著，不由有些汗流浹背。

他放下稿子，心說：臥槽，這么有實力。

原來未一他娘的還是個十項全能，這小詞小句寫的。讓他這個文盲掌柜顏面何存啊。

“咳……”今昭明輕咳兩聲，隨口道：“這題目還怪寬泛的，不好寫啊。對了，既然是寫人倫，下午有個取材的機會，你要不要一起去？”

未一抬起頭：“去哪？”

“青絡街有個酒樓，我在那個老板那欠了債。偶爾要去那邊免費說個書。今天是最后一場了，你要不順路來看看？包吃住的，無銘齋離那兒還是有點遠，我們晚上正好住一晚上。”

“說書？”未一的神色終于有了些波動，他張張嘴，疑問道：“掌柜的還會做說書嗎？”

“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昭明不甚在意地揮揮手，接著道：“要看看嗎？酒樓里什么人都有，說不定看著看著就有想法了呢。”

未一沉思片刻：酒樓嗎……

他看向手邊的廢稿：“人倫”一題，確實寬而又泛。要細究起來，又分諸多方面。從帝位龍椅上看下去，是一番意思。在凡間看來，又有其他解釋……

未一攥緊手中案卷，心說：倒也并非沒有兩全之法，但問題在于，不夠新，也不夠巧。

要想在千人中脫穎而出。還是差點火候。

思忖良久。未一最終點點頭，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我，今晚便去給掌柜的捧捧場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