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昭明頓時眉頭一跳：臥槽？這就掉馬了？

未一的身份他們早有猜測，卻一直沒有捅破。沒想到今天卻被迫戳穿了。

換作是他，此刻早該腳趾摳地，恨不得連夜收拾行囊逃離無銘齋了。

然而未一只是稍稍一頓，隨即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回道：“在?！?

“紫薇塵星壹貳零壹號，未一。是我?！?

聲音是平而自威，淡而不驚。儀態是靜立若松、氣沉比潭水。舉手投足，莫不是帝王風范。

一言一行，都叫人刮目相看……

前提是忽略他一身的布衣，以及袖口處一個大大的“無銘齋”的招牌。

老者打眼瞧了他一番，神色莫名有些復雜。不知是對他的出身，還是這一身標準的小廝打扮。

他似乎意欲輕嗤一聲，不過看在對未一第一映像還不錯的份上，還是強把嘴角壓了下去。

確定未一在場后，他忽地板直了身子，眉宇間的老態似是剎那煙消云散了，徒留三分竟有壯志豪情。

老者揮手展出懷中長卷，黃綢為書頁，丹砂為筆，上列數句，末蓋紅章。長卷一展，便是金光乍現。頃刻間，星月璀璨，集于穹頂，星河浩瀚，縱于閣間。

山水萬千，一卷攬之。星羅棋布，巍巍立在綢間。此卷便是皇家秘寶，宣為：“太平定山錄”。唯有在圣上宣諭，或是每年祭天祭道時，方可得見。

接旨，此卷便是皇帝耳目，日日伴于身側。不接，此卷便是無窮牢獄，一展，便將叛逆者困于卷中，待到圣上下令，才能脫出。

今昭明一見這陣仗，便迅速扯著小虞縮到了柜臺底下，心說：我靠！玄幻世界果然不同凡響。連宣旨都要整個3D背景環繞！

惹不起惹不起，先避一避再說！

紫衣老者輕咳一聲，振聲呼道：

“圣上今承天命，定盛世之太平，護萬代之鴻安！又承天道諭令，遣辦紫薇星大選。為免奸邪頑逆為禍天下，特將大選分為三道：一考人倫，二考武藝，三考仙道！一考于十二月朔日舉辦，此卷分及塵星眾人，督其勤勉力學，以備大考！——欽此！”

語畢，他便將黃卷向前一遞。

周圍星光熠熠，不顯頹勢；山河表里，愈加璀璨——世人皆知“太平定山錄”，卻不知“太平定山”并非指圣旨一卷。而是圣上詔諭。

雖入仙道，亦是凡軀。

天命所賜，天下唯一。

圣旨，重若千金。今朝一承終生隨。

只是不知……今日由我接了，明日又是否還由你下旨呢？

——萬里江山浮如水，今朝由你，他朝誰？

未一眼簾微顫，他俯下身，雙手將圣旨捧了過來。沉聲道：“……紫薇塵星，未一。接旨?！?

老者收回手，他這個傳話人的工作也就到此為止。只是還剩最后一句話要提點一番。

他輕咳兩聲，看似隨意道：“一考題目就在旨中，體裁不限。還剩一月時間開考，你好好準備吧?！?

話說到這，他又不禁多瞥了未一兩眼。

這幾日傳了這么多圣旨，形形色色的人他都見過了，但能寒攙到這個地步的，屬實少見。

……能現在看起來就有個皇帝樣的，就更為少見了。

老者斜著眼瞄向未一，渾濁的眼中莫名帶上了幾絲深意。

在未一手捧圣旨，直起身后。他忽地開口問道：“……我聽聞帝垣城刺史為紫薇塵星備了黃金千兩，不過——你似乎沒收到其中一份啊？”

未一微微一愣，回道：“……并非如此?！?

“那你為何還在這個破店里當小廝呢？”

今昭明聞言登時震怒，他一拍大腿，心中罵道：放屁！什么破店??？你才是破店！你全家都是破店！

我無銘齋這一個月修修補補好不容易有個正經店樣了，怎么就是破店了！

老登！說話要講事實擺道理?。?

今無虞急忙按住他：“掌柜的，要冷靜！”

未一聽見這話也不禁有片刻的失語，他張張嘴，接著說：“……我來帝垣城時，去官府報明了紫微塵星的身份。當差的便給了我些許銀兩。”

“……有多少？”

未一默然：“整整一百文。”

“……”

“……”

一百文……就算天天吃饅頭也不夠吧。

今昭明大為震撼：甄借月是真敢貪??！黃金千兩貪成一人一百文，這剩下來的錢他留著是想干嘛？造24k純金棺材嗎？

難怪未一要來他店里打工，就一百文他喝西北風去?。?！

那紫衣老者似乎也沒想到甄借月能貪這么多，他嚅了嚅嘴唇，一時有些無言以對。

那畢竟是萬兩黃金和幾百文的區別。任他有多巧舌如簧，官府這臉都留不住。

老者最終選擇了放棄，他從衣袖掏出一個小巧的布袋，然后遞與了未一。

“這是……”

老者擺擺手：“其他紫薇塵星或有家族助力，或與仙家門派相連，你孤家寡人一個，實在是有些不便。這你就當作是朝廷的補助罷，不要與其他人提起?！?

未一沒急著接過布袋，他輕抬起眼，余光微掃過老者的面龐。

半晌后，他才收回視線，不卑不亢道：“那便謝過老先生好意?！?

老者微微頷首，心說這小子倒是謹慎。

不過，他倒也不說什么。所謂心中打算，只要你知我知便好，何必鬧到表面上來出丑。只道了聲“告辭”，便先行離開了。

他走后，未一站在原地，打量著手中的布袋，若有所思。

——內里是十兩白銀，夠他在帝垣城內安心過一個月了。不過對剛剛那位老者而言，卻不過是碎銀一點吧。

他慢慢攥緊布袋，不知是該悲涼還是好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現任紫微星還活蹦亂跳的，就急著找下家放人情債了。

“太平定山”，定不住人心緲緲。竭海之能，怎么竭得了欲念無窮。

你說自己“今承天命，定盛世之太平，護萬代之鴻安？”

哈哈……

未一眉眼淡淡，幾乎是帶著些悲憫地想到：圣上啊，就算是求得了仙道……

你與你的子民們，又有什么區別呢。

不過現在還輪不到他在這替現任皇帝擔憂，畢竟一回頭，他就能看見今昭明、今無虞二人緩緩從柜臺后踱了出來。

三人此時相見，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尷尬。

之前，他們尚且維系著一個剛剛好的熟悉程度。你不擅自揭我的底，我亦裝作兩耳不聽。每晚還能湊把牌局消遣消遣。

現在嘛……

想和預備皇帝一起打牌嗎，打贏了可能被九族消消樂的那種？

今昭明想，但是不太敢。何況就算敢，心理上還是未免有些膈應。

他掏出折扇，不自在地揮了揮，全然忘了自己扇之前連扇子都沒打開。

今昭明心說自己之前還是心太大了。

他分明就有這個預感，還敢把未一當普通小孩看。要不是怕太冒犯了，他都想順手幫對方把兒童節過了。

現在看來，幸好是沒過。

在沉默了半刻后，今昭明強笑道：“哎呀，現在是不是該說拜見紫薇塵星了？”

“……”

“………”

沒人回話……看來這個笑話不是很好笑。

未一微垂下頭，神色莫名地回了句：“不必，掌柜的。”

“我只是紫薇塵星中的一個罷了，同平民百姓沒有區別?！?

今昭明干咳兩聲：“嘴快，不好意思?！?

“那……未一，你現在是怎么打算的呢？”

聽聞此言，未一不禁沉默著思忖了片刻。

他藏身于無銘齋，未免不是件好事。背景一片空白，又在一個尋常店內當個小廝，放其他候選者眼里，這再怎么說，也該被歸于威脅最低的一檔。

紫薇星大選人龍混雜，天道選帝只是為了三界平衡，又不是為了國泰民安。里面就算有人能為了當選使出什么下作手段，也實屬正常。

見風使舵，玩弄人心，這放在普通人身上叫奸臣逆賊。放皇帝身上可不一樣，這叫帝王心術。

想到這，未一心中已有了決斷。

他將布袋置在了今昭明面前的臺上，心平氣和道：“未一今后還是在店內作個普通小廝好，這個布袋，就由掌柜的先替我保管吧?！?

……？

？？？

今昭明顫抖著手指了指自己，難以置信道：“我，我來保管嗎？”

?。磕闳砩舷戮瓦@一袋銀子了。就這還要給我保管嗎？

我何德何能??？！

未一點頭：“嗯?！?

他收回手，緩緩道：“未一在這不過一月，但已見識到了掌柜的為人。來往客人，都是受過掌柜的救濟。日子雖不富裕，但所出都不是為了自己。”

“托付給掌柜的，在我看來并沒有什么不妥?！?

今昭明聽他好像是在夸獎自己，一時不由有些無措。

畢竟，在他看來，自己留給未一的印象就只有在牌桌上的無能狂怒，和老是抽到一手爛牌的狗屎牌運。

為人，什么為人？臭牌簍子也算為人嗎？

反倒是一旁的今無虞不禁高看了他一眼：

……看來這家伙也不是不長眼睛嗎。

未一靜候了半刻，開口問道：“不知掌柜的意下如何？”

這下換今昭明不說話了，他掂了掂手中的布袋，粗略估計里頭的銀子少說也該八兩往上。

有個紫薇塵星在店里呆著，這既可以是他們的機緣，也能是把他們拖下水的秤砣。

他不相信未一看不清這一點，那既然如此。這布袋可就不是“暫寄”，而是表態了。

換個說法的話，對方的目的可就清晰多了。

什么拉你下水？這是信任你的體現！我還把籌碼都給你了呢？決策權在你手上，想干不想干取決于你！

……他之前到底為什么會以為：紫薇塵星能有一個省油的燈？

今昭明斂起笑意，抬起眼，目光沉沉。慎重道：“……你想好了？”

“未一自有未一的決斷。”對方垂眸道，“只看掌柜的成不成全。”

“我是不是無銘齋的小廝，只看掌柜的一句話。如果不想跟未一扯上關系，那便擇日把我趕出去就是了。我絕無怨言。”

他頭顱低垂，黑絲成溪淌下，看上去竟還有幾分可憐。

“……”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今昭明還有什么可說的？

只當是個暫時的合作關系，該斷就斷好了。

出事之前，他依舊是無銘齋的掌柜，未一仍舊是他招的小廝。他們兩不相欠，一身輕松。

“……”

最終，今昭明長嘆一聲：“唉！看來就連老天爺，也不忍心見到只有兩個人的牌局??！”

白袖一拂，似是將這插曲又輕輕抹去。他背過身，只留下一句如常的：

“今天無銘齋還要照常營業呢，都回去吧，我的祖宗們！”